上册 第二十四章 愁客思归坐晓寒(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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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幻影又说了几句,忽然松开罗中夏的手,就这么迈出悬崖边缘,凌空飘然而去。罗中夏化身的孩童大急欲追,可那身影很快消失在云涛之间,不见了踪迹。孩子瘫坐在地上,不由得大哭起来……

“莫走,莫走!”

罗中夏大叫一声,猛然醒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立在族长的屋子里,周身被坚韧的茅草捆得严严实实,旁边彼得和尚也是一样被捆绑起来,两个人好似两只大粽子似的,立在屋子里,动弹不得。大概是秋风笔灵特有的压制作用,青莲和点睛都暂时呼唤不出来。

彼得和尚见他醒了,转头过来苦笑道:“我若知道你是渡笔人的体质,便不会带你回来了。没想到是我害了你,唉……”罗中夏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问道:“接下来你们要把我怎么样?杀了炼笔还是活着装笔?”

彼得和尚咬牙道:“既然是贫僧带你来的,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把你活着带出去。”罗中夏却冷笑一声,只当他是哄自己,韦庄的笔冢吏少说有二十之数,一个没有笔灵的和尚,怎么对付得了他们?

彼得和尚还要继续说,罗中夏却断喝一声:“你别说了!临死之前让我清净一下行不行?”他此时心里烦得不行,恨不得拿把刀来把胸膛劈开,把那两支恼人的笔灵丢出去,谁爱要谁要。沾了笔灵,果然一点好事都没有。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轮椅脚轮的“咯吱咯吱”声传来。两人抬头一看,韦定邦脸色复杂地进了屋子。

罗中夏闭上眼睛,知道自己亡日已到,不由得心如死灰。彼得和尚正要怒目大喊,韦定邦却一抬手,止住彼得的呼喝,一挥手,那些捆人的茅草顿时松弛开来,化为无数碎条消失在地板上。

罗中夏活动了一下全身,不明白他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前日老夫出手捆你,只因无论青莲笔还是渡笔人,对笔冢吏来说都干系重大,不容有任何闪失。”韦定邦淡淡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把昨天韦家长老们在会上的争论简单说了说。

彼得对此并不意外,韦家一直有出世和入世两派思潮,尤其是最近几十年,外界冲击太大,韦庄想要保持超然独立已不可能。幸亏有韦定国这么一个擅长庶务交际的人物,才算能勉强维持。

“这么说,他们都在等您做决定?”

“不错。”

“而且您已经做出决定了?”

韦定邦点头:“不错。老夫仔细想了一夜,笔冢终究是留存才情之地,不是什么屠场。若为此杀人炼笔,可就有违先祖初衷了。我虽然不能让韦家复兴,也不能沾着这些因果——罗小友,你可以走了,韦家不留你。”

罗中夏浑身一颤,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韦定邦又看向彼得:“我等一下就召集长老,把族长之位让给韦定国,以后韦庄如何发展,就看他的想法了。”他说完这一句,疲态尽显,面孔似乎又苍老了许多。看得出,这个决定对他来说,下得有多么不容易。

彼得嘴唇嚅动一下,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他已是出家之人,韦家的事不宜置喙。

罗中夏死里逃生,正琢磨着是不是趁族长没变卦离开。韦定邦又道:“你体内那支青莲遗笔,勾连着真正的青莲笔,而真正的青莲笔,又勾连着管城七侯,七侯又勾连着笔冢最大的秘密。所以你想求平安度日,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罗中夏闻言,把抬起来的腿又悄悄放下去了,苦笑道:“所以我才来这里请教您,到底该怎么退笔才好,可没想到后来您……”

韦定邦微微一笑:“退笔的法门老夫虽无头绪,但既然捆了你一夜,也该有些赔偿。你过来一下。”

罗中夏警惕地凑近了几步,生怕他又变卦发难。韦定邦从旁边一个螺钿漆雕扁盒里,取出一沓宣纸信笺来。这宣纸白中透黄,红线勾出字格,纸上隐隐还有香气。

“这是仿薛涛笺,全国如今也没有多少张,老夫珍藏的这些,都送给你吧。”韦定邦道。罗中夏有点莫名其妙,这不就是一沓纸吗?能值什么钱?真有心赔偿就给人民币啊!

韦定邦看出这人胸无点墨,摇摇头,指向他胸口道:“你身为渡笔人,胸中除了青莲笔,尚有一管点睛对不对?”

罗中夏点点头。

“你可知道点睛笔有何神妙之处?”

这个问题把他给问住了。之前在法源寺战诸葛长卿时,他是用青莲笔幻化成一条龙,假装是点睛笔发威——画龙点睛——但到底这支笔是做什么用的,却茫然无头绪。他这一路上试图跟它产生联系,它也是爱搭不理。所以韦定邦这么一说,他立刻好奇起来。

韦定邦道:“点睛笔位列管城七侯,自然有缘由。它没有斗战之能,却拥有看破未来的预见之力。倘若在人生困惑处,请出点睛笔指点迷津,点向未来那一点明昭之处,这其中价值,可比其他任何一支笔灵都要大。这才是画龙点睛的真意所在。它点睛的不是龙,而是命运。”

“合着它原来是笔仙啊?”罗中夏一阵失望,可很快又想明白了,“就是说,到底退笔之法在永州还是绍兴,它能够告诉我喽?”

“它没法给你具体指示,它只能观望你的命运之河,并辨认出一条未来最好的方向。至于那流向会发生什么事,到底该怎么做,还是看你自己。”

“那,那有什么用啊!”罗中夏很是沮丧。

“年轻人,你可知道一次抉择错失,命运会偏差多少?古今中外多少圣贤大德,欲求一句启示而不得,你就不要捡便宜卖乖了。”韦定邦到底是老族长,训斥起来言辞严厉,罗中夏只能唯唯称诺。

韦定邦又抖了抖手里的仿薛涛笺:“点睛笔开示命运,一定要有灵物相载。老夫珍藏的这几张仿薛涛笺,乃是一位老纸匠临终所制,又在韦庄文气浓郁之处浸润了几十年,虽不是什么名纸,但里面蕴藏的灵气,足够引出点睛笔了。”

罗中夏大喜,接过薛涛笺,立刻就要唤出点睛笔来问话。韦定邦又提醒道:“点睛每开示一次命运,便要掉落一根笔须,消耗一点你的寿数。等到笔须全秃了,你的寿数也就到尽头了,须知天机严密,不可多问……”

罗中夏这才明白,为何彼得和尚说点睛笔的笔冢吏更换很频繁。想必他们都是耐不住诱惑,频频询问点睛笔未来之事,以致寿数耗尽。

罗中夏一听这个,脸色变得谨慎许多。他心想就问这一次,退完笔就不用再问了,然后胸中一振,唤出了点睛笔。

这笔活脱脱一支圭笔模样,笔头尖弱,末端细至毫巅,只余一缕金黄色的毫尖高高翘起。罗中夏驾驭着它,朝着那薛涛笺上点去。点睛笔原本只是微微有光,一见到这薛涛笺,突然光芒大盛,“嗖”的一声自行飞过去,笔尖遥对纸面,不时点画,似乎有一位无形的丹青大手在心中打着草稿。

罗中夏望着这一番景象,开口道:“笔仙,笔仙,接下来的路该往哪里走?”

彼得和尚扑哧笑了一声,韦定邦却是一脸无奈。

这时点睛笔动了,它在薛涛笺上飞快地写了两个字,然后一根闪耀着灵光的笔须飘然落地,化为微风。

薛涛笺上的两个字荧光闪闪:“东南。”

绍兴永欣寺在浙江。这“东南”二字,显然是说罗中夏该去的退笔冢,是在永欣寺里。

罗中夏大喜过望,只要有个方向就好。他正要转头道谢,却看到点睛笔又写了一个“西南”。永州绿天庵在湖南,难道它的意思是去永州?

罗中夏彻底糊涂了,这点睛笔什么意思?难道说命运的指引,是同时在这两个地方吗?可他只有一个人啊,怎么分身前往?

“这点睛笔不是坏了吧?”罗中夏狐疑地问。

韦定邦坚定地说道:“点睛笔不可能指示错命运。它这么指,一定有它的道理。”彼得和尚在一旁也是满脸疑惑,可惜点睛笔不会说话,写出方位,已经是它表达的极限了。

“罗施主,或许我们可以……”

他话没说完,韦定邦突然被电击一般,四肢“嗖”地无形中被一下子伸直,双目圆瞪,整个身体开始剧烈地摆动。

罗中夏大惊,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彼得和尚大惊,连忙冲过去按住他双肩。可韦定邦的抖动幅度丝毫未减,双眼已经开始浑浊,嘴痉挛般地张大,发出“嗬嗬”的呻吟声。

彼得和尚没有选择,只得双手一起按住他脖子两侧,通过颈部动脉把“力量”注入韦定邦体内,试图压制住这股来历不明的冲动。这是相当冒险的行为,彼得和尚身无笔灵,贸然把力量打入一个笔冢吏的身体,极有可能遭到笔灵的反击,何况还是韦家族长的笔灵,威力势必极大。可事到如今,已不容他犹豫了。

可他的手刚搭到脖子上,彼得和尚就骤然觉得自己按空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重新试了一回,力量仍旧透过老人空荡荡的残破身躯流失一空,就像是对着一个网兜儿泼水一样,涓滴不留。

彼得和尚额头冒出了一滴汗水。

这种现象只有一种解释,韦定邦体内没有笔灵。

彼得和尚却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这怎么可能?昨天他还亮出秋风笔,制住了他们两个人,怎么今天身体里就没有笔灵了?

疑问如潮水般纷纷涌来,把彼得和尚的神经回路深深浸入惊疑之海:

他人尚还在世,笔灵却去了哪里?人笔两分,怎能独活?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彼得和尚越想越心惊肉跳,双手不知不觉收了回来。韦定邦没了束缚,全身抖得愈加厉害,如飓风中的一张树叶,梳理好的白发也完全散乱,有如狂暴的海草,嘴边甚至开始流出鲜血。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来自笔灵的攻击!

“罗施主,快趴下!”

彼得和尚提醒了一声,然后像猫一样蹲伏下去,试图发现攻击者的位置。胆敢在韦家内庄攻击韦家族长,这个人胆子相当大。这时,韦定邦的疯狂抖动突然停止了,整个人瘫软在轮椅上,几似败絮。彼得和尚扑过去,双手仍旧按住他脖颈,同时在屋子里展出一圈波纹,试图探测出是否有人藏在附近。

罗中夏手里抓着薛涛笺,也一步迈过去,亮出青莲笔来,在心里琢磨着用哪一句诗御敌比较好。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响动,昨天那个护士推门进来,软语相呼:“族长,到吃药时间了。”她说完这一句,才看到彼得双手按在族长脖子上,一声尖叫,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彼得和尚冲她“嘘”了一声,护士却看到了韦定邦嘴边的鲜血,颤声道:“你,你杀了族长?”

彼得和尚还想分辩,护士已经开始大声呼救:“来人啊,有人掐死了族长!”他暂时顾不得分辩,忙去探韦定邦的脉搏和心跳,发现两处均悄无声息。一代族长,已经溘然逝去。

他心中一酸,几乎不忍抽手而去。

罗中夏知道这误会大了,想过去跟小护士解释,可护士一看他头顶悬浮的青莲笔,又喊道:“不好了!笔灵杀人了!”罗中夏大急,过去想抓住小护士胳膊,可她一甩手,掉头跑了出去,声音喊了一路。

这时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少年人的喘息和叫嚷。此时天色尚早,最先听到护士呼救的是那些晨练的韦家少年,可以迅速赶来。

罗中夏还要站在门口分辩,彼得和尚却把他给叫住了,苦笑道:“别去解释了,那是自投罗网。咱们只怕是被人算计了。”

这一连串事件赶得太巧,小护士的反应又颇不自然。彼得和尚心细如发,已经觉出其中味道不对。族长只怕是被人阴谋害死,然后再栽赃在他们两个身上——这动机太明显了,族长昨晚开会商议青莲笔是杀是放,今天就被罗中夏给杀了,这不是很合理的推论吗?

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彼得和尚心中,难道是韦定国?

彼得和尚心中一叹。韦定国虽无笔灵,却与许多长老交好,家中流传他觊觎族长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他是幕后黑手,只怕早就做好了后续计划,要把这次栽赃敲定转角,钉得十足,他们无论如何解释都是无用。

看来眼下只有先逃出去,才有机会洗清冤屈。

彼得和尚跟罗中夏飞快地交代了几句,然后身形一矮,把散布在屋子里的气息收敛到周身,屏息凝气。等到少年们冲到卧室门口,一脚踢开房门的一瞬间,彼得和尚腾空而起,双腿如弹簧一般蹬踏而出,罗中夏也紧随而出。

那群少年骤然见两个黑影冲出内室,都下意识地纷纷闪避。彼得和尚趁机从人群缝隙中左转右旋,来回穿插。几个来回下来他就已经突破了走廊,冲到了院门口,动作如行云流水。罗中夏虽没他那么灵活,但靠着这些小孩子对笔灵的敬畏,也顺利逃了出来。

他们一出院门,正赶上另外一拨族人匆匆赶到。这回是几个住在附近的长老,看他们的装束,都是听到呼喊后匆匆起床赶来的。

彼得和尚认出其中有两个人是有笔灵在身的,如果被他们缠住,只怕就逃脱无望。他心念如电转,甫一落地,脚尖一旋,整个人朝着另外一个方向飞去。罗中夏之前为了逃命,着实背了不少扰乱敌人的诗句,如“烟涛微茫信难求”“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现在正是用的时候,很快便造出一大片遮蔽视线的水雾。

那几位长老尚不明形势,反应不及,竟来不及出招阻拦,被他们从反方向逃走,很快就失去了踪影。

很快,整个内村都被惊扰起来,得知族长遇害的村民纷纷聚集到村口祠堂前,议论纷纷。这实在是韦庄五十年来所未有的大变。

韦定国也从外村匆匆赶来,他一来,全场立刻都安静下来。一位长老把整件事跟韦定国说了说,他皱了皱眉头,却仍旧面沉如水:“彼得和罗中夏呢?”

“逃走了,现在应该还在村里。”

韦定国沉稳地摆了摆手:“内庄三面围山,只有村口一条路,咱们派人把桥截住,一层一层搜进去,不怕找不出他来。”

两小时过去,彼得和尚感觉到有些绝望,罗中夏也喘息不已。眼前的路越走越窄,而且再无岔路,两侧都是高逾十米的石壁与翠竹,身后是整个内庄的村民。

原本他想带着罗中夏趁乱冲出庄去,可村民们在韦定国的指挥下,层层推进,环环相连,连一丝空隙也没有,逐渐把他逼至庄子深处,走投无路只是早晚的事。

“咱们怎么走?”罗中夏问。

“罗施主你放心,我把你带进来的,就一定把你带出去。”

彼得和尚深吸一口气,自己误闯的这条小路不能回头,只好硬着头皮朝着里面逃去。走了不知几个一百米,这条窄路的终点豁然开朗,眼前视野一片开阔。

眼前是一处赤灰色的高耸峭壁,石壁上有一个看似极深的半月形洞窟,洞口距地面足有十几米,还用两扇墨色木门牢牢关住。远远望去,这个洞窟隐有异气,就连空气流动都与周遭环境大为不同,仿佛一个连接异空间的入口。

这里彼得和尚只来过一次,但是印象极深。

洞口两侧是一副楹联:印授中书令,爵膺管城侯。

洞眉处有五个苍劲有力的赤色大篆,但罗中夏不认得。彼得和尚苦笑着念道:“韦氏藏笔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