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66度(2 / 2)

总有风景打动你 毕淑敏 5399 字 12个月前

找到一个出售皮毛的摊位,驯鹿皮堆满柜台。摊主是个小伙子,态度友善。我问佳佳:“什么样的驯鹿皮算是好的呢?”

她说:“您是打算铺沙发还是挂在墙上?”

我想这么清丽的驯鹿皮,若是垫在屁股底下,暴殄天物了,就回答:“挂在墙上。”

佳佳又问:“喜欢什么颜色?”

我说:“有分别吗?”

姑娘说:“白色的驯鹿皮最美丽,但很稀少,价钱昂贵。比较大众化的是咖啡色有白色斑点的那种,给圣诞老人拉雪橇的驯鹿,就是咖啡色的。”

我说:“那就要咖啡色。”一是因为囊中并不宽裕,想那罕见的白色驯鹿皮,可能消费不起;二是我想看到真正拉过圣诞雪橇的那种驯鹿。

驯鹿皮比常见的羊皮要大,毛也要长一些,稍显粗硬,但很有弹性。在浅褐色的底子上,有椭圆形的白色斑点,好像没有融化的大朵雪花。驯鹿皮保温性能特别好,芬兰人冬天坐在河边砸开冰洞钓鱼,屁股底下垫一张驯鹿皮,根本不会受寒得老寒腿什么的。听说驯鹿奇特地实行着双重体温,小腿以下的温度要比躯干低10摄氏度左右。蹄子和腿经常埋在冰雪里,降低温度就有利于体温的保持……多神奇!

我像扯旗那样撑开驯鹿皮,一张张翻看,想找到最有特色的皮毛挂在自己家中。驯鹿的花纹气象万千,绝无重复。我把预备精选的皮张放在一旁,佳佳便把它们翻转过来,审视背后的质地。我说:“看后不看前,为什么?”佳佳说:“挑选驯鹿皮,毛色花纹固然重要,也要注意皮子的内在质量。每只驯鹿生前的营养状况不一样,受过蚊虻叮咬或受伤,就会在皮肤上留下小黑点,皮毛寿命就会受影响。只有那些最健壮的驯鹿皮毛,才光彩照人。”

感谢佳佳教诲,我淘到了一张美丽的驯鹿皮。接下来的步骤就是谈价钱了。佳佳向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挑皮子的芬兰小伙子询了价,每张60欧元。

大约合人民币600元。我小声问佳佳:“能不能便宜一点呢?”佳佳吐吐小舌头说:“估计不成,他们通常是不还价的。”佳佳虽然这样说了,但还是又问了一遍。小伙子很友善但是很坚决地拒绝了。

几位同行伙伴走了过来,看到驯鹿皮也很喜欢,就对佳佳说:“我们也要买,多买几张是不是可以便宜些呢?”

佳佳又一番紧锣密鼓地交涉,无功而返。小伙子笑眯眯地回了我们批发的建议。于是,我们每人都以60欧元的价钱买下了驯鹿皮。佳佳说:“小伙子说,他的驯鹿皮是最便宜的。”后来到了其他地方,看到售卖驯鹿皮的商店,价钱在70-90欧元,也有卖到100欧元的,看来南码头的芬兰小伙子说得很实在。

说了两次在国外购物的经历,也说一件在咱们国内买东西的事。那天和女编辑家邓邓在江南的一条古街上漫步。下着小雨,滴水的瓦檐和彤亮的灯笼,让人恍惚回到了唐朝。我把这感觉说给邓邓听,邓邓说这也太古老了。我说:“那就相当于回到了清朝,反正封建社会几千年,差别不大。”我和邓邓一边说笑着,一边在古街上缓缓地踱步,看到店铺就走进去,相中了就买,相不中就飞快地出了铺子,再拐进对面的店。几番下来,邓邓说:“不能像一根针似的,来回乱穿,这样很可能把一些最好的店铺闪过去了。咱们去时只看左边,回时再看右面的店,好不好?就一家都不会空过了。”我说:“好,好。”

我们检阅般地一家家店铺浏览过去,看了山货店,又看茶叶店,看了古玩店,又看首饰店……有一种店,我和邓邓都不看,这就是砚台店。倒不是我们不喜欢,只是从街面就可以觑到那砚台价签上令人眼晕的零,价格成千上万。自忖没有那个经济实力,看也白看,自觉地绕着走。

该看的都看了,手中也渐渐大包小包地沉重起来。往回走的时候,同类的店就没有心思细看了。

邓邓说:“咱们也进砚台店看看吧。”

我说:“看了也买不起,人家老板会烦的。”

邓邓说:“咱们脸上又没有写着字,老板怎能知道咱们到底买还是不买?此地是中国名砚的产地,砚台店就好似博物馆,咱们不妨欣赏一下。”

邓邓人长得漂亮,衣着也考究,举手投足间有一股书卷气,看起来像是个买得起砚台的人。进得门,有个小伙计模样的人走过来,说:“小姐要买砚台啊?”

邓邓说:“先看看。你们的好砚台都在哪里啊?”

我在一旁暗笑,心想如果是个行家,还要问伙计什么是好砚台吗?

邓邓不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小伙计,等着下文。雨渐渐大了,天色也晚了,进店来的客人不多。小伙计看邓邓仪态万方的样子,也乐得做个介绍。他先从砚台的石头产地说起,再说到这里出的砚台源远流长,曾送给过多少国家作为礼物……

我和邓邓似懂非懂,小伙计大方地批准我们可以摸摸名砚。战战兢兢地用手触了石面,果然如同婴孩的肌肤一样滑腻温凉。再看四周星罗棋布的砚台,不知将目光聚焦在哪一方上最好。几块硕大无朋的砚台,几乎有伞盖大小,不知要研磨多久,才能让清水变黑?

在店里徘徊了约半小时,受益匪浅。感谢诲人不倦的小伙子,让我们迅速从砚盲变得稍通常识。

邓邓倒背着手,巡视了一番后,对小伙计说:“把你们最好的砚台拿出来让我们看看。”

小伙计一时语塞,说:“好砚台都在这里了,您不是都看到了吗?”

邓邓说:“就这些啊?总还有些更好的吧?比如镇店之宝什么的,拿出来吧!”

小伙计非常为难地说:“能让你们看的,你们都看到了。”

我悄悄扯扯邓邓,说:“你这语气有点像女皇,逼着人家把最好的东西贡出来。你买得起吗?”

邓邓在暗影里悄声说:“买肯定是买不起,但买不起就不能看看吗?”

我们俩正说着悄悄话,一老者不知从何方突现,朗声说:“谁想看我的镇店之宝啊?”

老者一身青布裤褂,盘扣直锁到颌下,在夏天的夜晚,显得很严谨。墨汁一样清亮的双眸,打量着我们。

邓邓说:“您是老板吧?”

老者说:“我是。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邓邓说:“我们也是舞文弄墨的人。不过,我们舞的文字出自电脑,用的墨是喷墨打出来的,和传统有些隔阂了,今天到贵店补补课。”

老板笑着说:“我已经听了一会儿你们的谈话,看你们不像是当官、做生意的人,就让你们看看我的宝贝吧!”说完示意小伙计从隐秘处端出一个蓝印花布包裹。他郑重地一层层打开蓝印花布,闹得我们也紧张起来,屏着气,好像那里面睡着一个活物。

打开最后一层蓝印花布,露出一个雪亮的盒子。说它是雪亮的,是因为在第一时间我们都被盒子本身反射的光芒耀花了眼,一时分辨不出它的具体色泽。待眼睛慢慢习惯了这种光芒,才看出那盒子是木质的,漆着赭色的漆。

打开木匣,一方漆黑的砚台露出来,黑得好像藏北的夜。砚台上有一片狭长的金晕,被艺术家勾勒成了奋笔疾书的王羲之。砚身上密集的金星,被艺术家勾勒成了《兰亭序》的全文,还有曲水流觞的荡漾波纹……

这真是一方奇砚,把石材的天然肌理和悠长的历史天衣无缝地凿在了一起,让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老者说:“金晕金星,其实就是硫化物的颗粒,它们入到墨里,墨就含了硫,用这种墨汁书写的字迹、画下的山水,千年不蛀。”

我想:“如今多少文字稍纵即逝,谁还曾想过流传千年?”

老者说:“这方砚台,集中了四位艺术家的毕生智慧。”

我们问:“哪四位呢?”

老者说:“先要有一位设计家,他面对着一块石材昼夜苦思冥想,石头都是有形状的,石头都是有色彩的,一定有一个最佳的设计藏在这方不言不语的石材之中,设计家的任务就是把它找出来。一旦找出来了,你就觉得事情太简单了,它原本就存在那里,只是在等待。好的设计有了,然后要有一位好的雕刻家。他要把设计变成立体的图案,这个过程要千百倍地小心,因为不能出差错。刀偏了,石材就毁了,雕刻大师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好马还要配好鞍,好砚要有一个好匣子。买椟还珠固然是不对的,但也说明那个盒子实在巧夺天工。木匠要找到最好的红木,然后用最古老的工艺将它打磨成砚台的衣裳。这一步完成之后,还要请漆匠来油。这个匣子用的是传统的大漆,漆艺是从商代流传下来的。大漆来自漆树的汁液,也叫中国漆或是金漆。我们用的这种漆,一棵漆树一年只能产一两。大漆很难干,要漆很多层,大师就慢慢地漆慢慢地等,干了一层再漆一层,一共40多层……”

我们静静地听着,找不到话来回应。老者讲完了制作工艺,说:“摸摸这个匣子的底下吧。”

我们遵嘱用手指肚摩挲了一下木匣的腹部。那是一个很小的间隙,如果不掉转砚盒,根本看不到。

老者说:“怎么样?”

我们用食指和拇指打榧子般的拧动了好几下,一片茫然,不解地说:“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老者说:“这就对了,就是没有任何不同。在人看得到和看不到的地方,做工雕刻和油漆都是一样的,这才是中国匠人的传统。”

夜色深沉起来,雨也更大了。时候不早,我们打扰了许久,也该告辞了。邓邓说:“我问您最后一个问题。”

老者说:“请讲。”

邓邓说:“磨墨是很慢的,现在生活节奏这么快,也有了现成的‘一得阁’墨汁这样的代用品,谁还会用砚台研墨呢?砚台会不会走向凋亡?”

眉清目秀的邓邓微笑着提了个充满火药味的问题。老者稍顿了一顿,说:“你说得不错,作为一种书写工具,用砚台研墨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但是作为一种文化传承,它是不会凋亡的。你刚才说研墨很慢,我觉得好就好在这个‘慢’字上面。要那么快干什么?慢慢地磨墨,慢慢地想,慢慢地积攒情绪,慢慢地琢磨还有什么更好的表现方式,一圈圈地磨着墨,思绪也就慢慢地分泌出来深入下去,看着清水渐渐地变得像糯米粥一样稠厚,火候就快到了。磨墨本身就是艺术创造的热身……”

还想听老人讲下去,然而,终是要告辞了。

临出门的时候,我问老者:“您说如果我们是当官或者是做生意的人,就不让我们看您的镇店之宝,能告知为什么吗?”

老者微笑道:“如果是个当官的人,看到了这么好的砚台,就会想买了送给上面的人。虽然我的钱不会少挣,可就委屈了这方砚台。如果是做生意的人附庸风雅,也让这方砚台沾染了世俗之气。知道你们买不起,所以才让你们看了。”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砚台店。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说,不是要讲在国内购物的事情吗?闹了半天,并没有买砚台啊!

是的,这是一次没有购物的行程。我以前的经验是买下一样东西,看到那样东西的时候,就会睹物思人,这一次,却是没有买到东西,也会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