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辑 只手之声(2 / 2)

情深,万象皆深 林清玄 19095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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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拜忏——1985年9月12日</h3>

由依辉、依果法师率八位师父来,带我们拜《金刚般若宝忏》,早上拜上中两卷,下午拜下卷,全家膝盖全部红肿,不过一想到父亲,就一点也不苦了。

由此想到师父比我们辛苦得多,这几天我特别思考到佛教的慈悲与伟大,连一向不是佛教徒的家人都感受到了,希望父亲的往生,使我可以度了我的家人。

<h3>地藏法会——1985年9月14日</h3>

下午到佛光山,在地藏殿礼拜时,遇到永果师父,他谈到在医院过世的人,若直接推到冷冻柜中,由于神识尚未出离,感受到寒冷的痛苦,可能坠入“寒冰地狱”。世人不知神识出离的重要,想来真是可怕。

晚上全家到佛光山参加三时系念,这是为了地藏菩萨生日所做的大蒙山及普渡,我们把这个法会当作是父亲佛事的一部分。大悲殿里道场庄严殊胜,但因人数极多,进行十分缓慢。

夜里十一点多才圆满结束。

<h3>累倒——1985年9月15日</h3>

今天由依果师父带六名法师来诵《金刚经》,有一位师父诵到一半因过度劳累而昏倒,大家手忙脚乱一场,经过约二十分钟才悠悠醒来,醒来后坚持要继续参加诵经,真是令人感动不已。

下午和大姐大嫂一起去采购普渡要用的东西,沿路都谈佛法,想到这些日子和兄弟守灵,谈的无非是佛法,哥哥弟弟都很有兴趣,如果能把他们带入佛教,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也可得到安慰。

<h3>亲友——1985年9月16日</h3>

早上拜《八十八佛洪名宝忏》。

下午,住在远地的亲友纷纷回来,有一些亲戚都说我们用佛教仪式办丧事非常好,比民间的庄严清净得多。朝枝兄告诉我,在旗山以佛教仪式办佛事是很少的,能办得像这样纯粹的更少,因为在旗山,佛教徒占的比例太少了。

舅舅甚至对我说:“我死了,就请你帮我办一个和你爸爸一样的。”

反对最厉害的是三伯父,以及父亲生前在庙前喝酒的朋友,他们说:“你父亲生前最反对人家办素席了。”

我想,那是因为父亲的无明,我自己既然已经觉悟,就要努力破这种无明,可能是我的勇气和决心,反对的亲友都一一被我说服了,感谢佛菩萨赐给我力量。

<h3>三时系念——1985年9月17日</h3>

早上起来就开始布置今天的坛场,动用了十八张大桌子,许多亲戚都来参加普渡,所以把桌子摆得满满,非常壮观。

三时系念由普门中学的校长慧开师父主持,仪式庄严至极,镇上的人都闻风跑来看,许多人都说:“听说佛教的丧事做得很庄严,果然不错。”我想到父亲生前爱面子的个性,忍不住对父亲说:“爸爸,但愿这样的仪式您还喜欢。”

做完三时系念,随俗焚烧纸厝和库银,在渐暗的黄昏中火光熊熊,家人亲友牵着绳子围着那火光,父亲的丧事终于告一段落,我这些天来也够坚强了,但看到库银一迭迭倒下,思及人生无常,竟使我落下泪来。

<h3>出殡——1985年9月18日</h3>

早上在旗山体育场举行父亲的告别式,由佛光山的慧德法师率八名师父来主持,法师当场为众人开示人生无常的佛理,为父亲做了最后一场佛事。

随后,我们向来致祭的亲友答礼。在法师带领下将父亲遗体发引到圆潭三贡山安葬,我们亲手把泥土撒到父亲的新坟里。

回家的路上,亮言问我:“爸爸,阿公就这样埋在地下了,他不会再起来抱我了吗?”

我说:“是的。”忍不住鼻子一阵酸。

我知道,父亲的身体虽然长埋,但他的神识必然会欢喜我为他所做的一切吧!

后记:

《黑衣笔记》是父亲过世前后我随手写的笔记,有些地方显得零乱,为了存真,仍保存其原貌,发表出来,希望作为父亲临终时的一个纪念。

<h2>飞鸽的早晨</h2>

哥哥在山上做了一个捕鸟的网,带他去看有没有鸟入网。

他们沿着散满鹅卵石的河床走,那时正是月桃花开放的春天,一路上月桃花微微的乳香穿过粗野的山林草气,随着温暖的风在河床上流荡。随后,他们穿过一些人迹罕到的山径,进入生长着野相思林的山间。

在路上的时候,哥哥自豪地对他说:“我的那面鸟网仔,飞行的鸟很难看见,在有雾的时候逆着阳光就完全看不见了。”

看到网时,他完全相信了哥哥的话。

那面鸟网布在山顶的斜坡,形状很像学校排球场上的网,狭长形的,大约有十米那么长,两旁的网线系在两棵相思树干上,不仔细看,真是看不见那面网。但网上的东西却是很真切地在扭动着,哥哥在坡下就大叫:“捉到了!捉到了!”然后很快地奔上山坡,他拼命跑,尾随着哥哥。

跑到网前,他们喘着大气,才看清哥哥今天的收获不少,网住了一只鸽子、三只麻雀,它们的脖颈全被网子牢牢扣死,却还拼命地在挣扎,“这网子是愈扭动扣得愈紧”。哥哥得意地说,把两只麻雀解下来交给他,他一手握一只麻雀,感觉到麻雀高热的体温,麻雀蹦蹦慌张的心跳,也从他手心传了过来,他忍不住同情地注视刚从网子解下的麻雀,它们正用力地呼吸着,发出像人一样的咻咻之声。

咻咻之声在教堂里流动,他和同学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看着老师。

老师正靠在黑板上,用历史课本掩面哭泣。

他们那一堂历史课正讲到南京大屠杀,老师说到日本兵久攻南京城不下,后来进城了,每个兵都执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从东门杀到西门,从街头砍到巷尾,最后发现这样太麻烦了,就把南京的老百姓集合起来挖壕沟,挖好了跪在壕沟边,日本兵一刀一个,刀落头滚,人顺势前倾栽进沟里,最后用新翻的土掩埋起来。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你们必须记住这一天,日本兵进入南京城,烧杀奸淫,我们中国老百姓,包括妇女和小孩子,被惨杀而死的超过三十万人……”老师说着,他们全身的毛细孔都张开,轻微地颤抖着。

说到这里,老师叹息一声说:“在那个时代,能一刀而死的人已经是最幸运了。”

老师合起历史课本,说她有一些亲戚住在南京,抗战胜利后,她到南京去寻找亲戚的下落,十几个亲戚竟已骸骨无存,好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她在南京城走着,竟因绝望的悲痛而昏死过去……

老师的眼中升起一层雾,雾先凝成水珠滑落,最后竟掩面哭了出来。

老师的泪,使他们仿佛也随老师到了那伤心之城。他温柔而又忧伤地注视这位他最敬爱的历史老师,老师挽了一个发髻,露出光洁美丽饱满的额头,她穿一袭蓝得天空一样的蓝旗袍,肌肤清澄如玉,在她落泪时是那样凄楚,又是那样美。

老师是他那时候的老师里唯一来自北方的人,说起国语来水波灵动,像小溪流过竹边,他常坐着听老师讲课而忘失了课里的内容,就像听见风铃叮叮摇曳。她是那样秀雅,很难让人联想到那烽火悲歌的时代,但那是真实的呀!最美丽的中国人也从炮火里走过!

说不出为什么,他和老师一样心酸,眼泪也落了下来,这时,他才听见同学们都在哭泣的声音。

老师哭了一阵,站起来,细步急走地出了教室,他望出窗口,看见老师从校园中两株相思树穿过去,蓝色的背影在相思树中隐没。

哥哥带他穿过一片浓密的相思林,拨开几丛野芒花。

他才看见隐没在相思林中用铁丝网围成的大笼子,里面关了十几只鸽子,还有斑鸠、麻雀、白头翁、青笛儿,一些吱吱喳喳的小鸟。

哥哥讨好地说:“这笼子是我自己做的,你看,做得不错吧?”他点点头,哥哥把笼门拉开,将新捕到的鸽子和麻雀丢了进去。他到那时才知道,为什么哥哥一放学就往山上跑的原因。

哥哥大他两岁,不过在他眼中,读初中一年级的哥哥已像个大人。平常,哥哥是不屑和他出游的,这一次能带他上山,是因为两星期前他们曾打了一架,他立志不与哥哥说话,一直到那天哥哥说愿意带他到山上捕鸟,他才让了步。

“为什么不把捕到的鸟带回家呢?”他问。

“不行的,”哥哥说:“带回家会挨打,只好养在山上。”

哥哥告诉他,把这些鸟养在山上,有时候带同学到山上烧烤小鸟吃,真是人间的美味。在那样物质匮乏的年代,烤小鸟对乡下孩子确实有很大的诱惑。

他也记得,哥哥第一次带两只捕到的鸽子回家烧烤,被父亲毒打的情景,那是因为鸽子的脚上系着两个脚环,父亲看到脚环时大为震怒,以为哥哥是偷来的。父亲一边用藤条抽打哥哥,一边大声吼叫:“我做牛做马饲你们长大,你却去偷人家的鸽子杀来吃!”

“我做牛做马饲你们长大,你却……”这是父亲的口头禅,每次他们犯了错,父亲总是这样生气地说。

做牛做马,对这一点,他记忆中的父亲确实是牛马一样日夜忙碌的,并且他也知道父亲的青少年时代过得比牛马都不如,他的父亲,是从一个恐怖的时代存活过来的。父亲的故事,他从年幼就常听父亲提起。

父亲生在日据时代的晚期,十四岁时就被以“少年队”的名义调到左营桃仔园做苦工,每天凌晨四点开始工作到天黑,做最粗鄙的工作。十七岁,他被迫加入“台湾总督府勤行报国青年队”,被征调到雾社,及更深山的“富士社”去开山,许多人掉到山谷死去了,许多人体力不支死去了,还有许多是在精神折磨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和他同去的中队有一百多人,活着回来的只有十一个。

他小学一年级第一次看父亲落泪,是父亲说到在“勤行报国青年队”时每天都吃不饱,只好在深夜跑到马槽,去偷队长喂马的饲料,却不幸被逮住了,差一点活活被打死。父亲说:“那时候,日本队长的白马所吃的粮,比我们吃得还好,那时我们台湾人真是牛马不如呀!”说着,眼就红了。

二十岁,父亲被调去“海军陆战队”,转战太平洋,后来深入中国内地,那时日本资源不足,据父亲说最后的两年过的是鬼也不如,怪不得日本鬼子后来会恶性大发。父亲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战火中过了五年,最后日本投降,他也随日本军队投降了。

父亲被以“日籍台湾兵”的身份遣送回台湾,与父亲同期被征调的台湾籍日本兵有二百多人,活着回到家乡的只有七个。

“那样深的仇恨,都能不计较,真是了不起的事呀!”父亲感慨地对他们说。

那样深的仇恨,怎样去原谅呢?

这是他幼年时代最好奇的一段,后来他美丽的历史老师,在课堂上用一种庄严明彻的声音,一字一字朗诵了那一段历史:

“我中国同胞们须知‘不念旧恶’及‘与人为善’为我民族传统至高至贵之德行。我们一贯声言,我们只认日本黩武的军阀为敌,不以日本的人民为敌。今天敌军已被我们盟邦共同打倒了,我们当然要严密责成他忠实执行所有的投降条款。但是,我们并不要报复,更不可对敌国无辜人民加以污辱。我们只有对他们为他的纳粹军阀所愚弄所驱迫而表示怜悯,使他们能自拔于错误与罪恶。要知道,如果以暴行答复敌人以前的暴行,以奴辱来答复他们从前错误的优越感,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绝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听完那一段,他虽不能真切明白其中的含意,却能感觉到字里行间那种宽广博大的悲悯,尤其是最后“仁义之师”四个字使他的心头大为震动。在这种震动里面,课室间流动的就是那悲悯的空气,庄严而不带有一丝杂质。

老师朗读完后,轻轻地说:“那时候,全国都弥漫着仇恨与报复的情绪,虽然说被艰苦得来的胜利所掩盖,但如果没有蒋介石在重庆的这段宣言表明政府的态度,留在中国的日本人就不可收拾了。”

老师还说,战争是非常不幸的,只有亲历战争悲惨的人,才知道胜利与失败同样的不幸。我们中国人被压迫、被惨杀、被蹂躏,但如果没有记取这些,而用来报复给别人,那最后的胜利就更不幸了。

记得在上那抗战的最后一课,老师已洗清了她刚开始讲抗战的忧伤,而是那么明净,仿佛是卢沟桥新雕的狮子,周身浴在一层透明的光中。那是多么优美的画面,他当时看见老师的表情,就如同供在家里佛案上的白瓷观音。

他和哥哥打架时,深切知道宽容仇恨是很困难的,何况是千万人的被屠杀?可是在那些被仇恨者中,有他最敬爱的父亲,他就觉得那对侵略者的宽容是多么伟大而值得感恩。

老师后来给他们说了一个故事,是他永远不能忘记的:

“有一只幼小的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飞入林中,这时一位高僧正在林中静坐。鸽子飞入高僧的怀中,向他求救。高僧抱着鸽子,对老鹰说:

‘请你不要吃这只小鸽子吧!’

‘我不吃这只鸽子就会饿死了,你慈悲这鸽子的生命,为什么不能爱惜我的生命呢?’老鹰说。

‘这样好了,看这鸽子有多重,我用身上的肉给你吃,来换取它的生命,好吗?’

老鹰答应了高僧的建议。

高僧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说也奇怪,不论高僧割下多少肉,都没有一只幼小的鸽子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割尽,小鸽站立的天平竟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高僧只好竭尽仅存的一口气将整个自己投在天平的一端,天平才算平衡了。”

老师给这个故事做了这样的结论:“生命是不可取代的,不管生命用什么面目呈现,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老鹰与鸽子的生命不可取代,侵略者与被侵略者也是一样的,为了救鸽子而杀老鹰是不公平的,但天下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事呢?”

说完后,老师抬头看着远方的天空,蓝天和老师的蓝旗袍一样澄明无染,他的心灵仿佛也受到清洗,感受到慈悲有壮大的力量,可以包容这个世界,人虽然渺小,但只要有慈悲的胸怀,也能够像蓝天与虚空一般庄严澄澈,照亮世界。

上完课,老师踩着阳光的温暖走入相思树间,惊起了在枝桠中的麻雀。

黄昏时分,他忧心地坐在窗口,看急着归巢的麻雀零落地飞过。

他的忧心,是因为哥哥第二天要和同学到山上去开烧鸟大会,特别邀请了他。他突然想念起那一群被关在山上铁笼里的鸟雀,想起故事里飞入高僧怀中的那只小鸽子,想起有一次他和同学正在教室里狙杀飞舞的苍蝇,老师看见了说:“别打呀!你们没看见那些苍蝇正在搓手搓脚地讨饶吗?”

明天要不要去赴哥哥的约会呢?

去呢,不去呢?

清晨,他起了个绝早。

在阳光尚未升起的时候,他就从被窝钻了出来,摸黑沿着小径上山,一路上听见鸟雀们正在醒转的声音,在那些喃喃细语的鸟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每天清晨上学时母亲对他的叮咛。

在这个纷乱的世间,不论是亲人、仇敌、宿怨,乃至畜生、鸟雀,都是一样疼爱着自己的儿女吧!

跌了好几跤,他才找到哥哥架网的地方,有几只早起的麻雀已落在网里,做最后的挣扎,他走上去,一一解开它们的束缚,看着麻雀如箭一般惊慌地腾飞上空中。

他钻进哥哥隐藏铁笼的林中,拉开了铁丝网的门,鸟群惊疑地注视着他,轻轻扑动翅翼,他把它们赶出笼子,也许是关得太久了,那些鸟在笼门口迟疑一下,才振翅飞起。

尤其是几只鸽子,站在门口半天还不肯走,他用双手赶着它们说:“飞呀!飞呀!”鸽子转着墨圆明亮的眼珠,骨溜溜地看着他,试探地拍拍翅,咕咕!咕咕!咕咕!叫了几声,才以一种优美无比的姿势冲向空中,在他的头上盘桓了两圈,才往北方的蓝天飞去。

在鸽子的咕咕声中,他恍若听见了感恩的情意,于是,他静静地看着鸽子的灰影完全消失在空中,这时候第一道晨曦才从东方的山头照射过来,大地整个醒转,满山的鸟鸣与蝉声从四面八方演奏出来,好像这是多么值得欢腾的庆典。他感觉到心潮汹涌澎湃,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那样清和柔软,像春天里初初抽芽的绒绒草地,随着他放出的高飞远扬的鸽子、麻雀、白头翁、斑鸠、青笛儿,他听见了自己心灵深处一种不能言说的慈悲的消息,在整个大地里萌动涌现。

看着苏醒的大地,看着流动的早云,看着光明无限的天空,看着满天清朗的金橙色霞光,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了,才发现自己的眼中饱孕将落未落的泪水,心底的美丽一如晨曦照耀的露水,充满了感恩的喜悦。

<h2>飞入芒花</h2>

母亲蹲在厨房的大灶旁边,手里拿着柴刀,用力劈砍香蕉树多汁的草茎,然后把剁碎的小茎丢到灶中大锅,与馊水同熬,准备去喂猪。

我从大厅迈过后院,跑进厨房时正看到母亲额上的汗水反射着门口射进的微光,非常明亮。

“妈,给我两角钱。”我靠在厨房的木板门上说。

“走!走!走!没看到现在没闲吗?”母亲头也没抬,继续做她的活儿。

“我只要两角钱。”我细声但坚定地说。

“要做什么?”母亲被我这异乎寻常的口气触动,终于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买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乡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浑圆的,坚硬的糖球上面黏了一些糖粒。一角钱两粒。

“没有钱给你买金啖。”母亲用力地把柴刀剁下去。

“别人都有?为什么我们没有?”我怨愤地说。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没有就是没有,别人做皇帝你怎么不去做皇帝!”母亲显然动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块。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响。

“做妈妈是怎么做的?连两角钱买金啖都没有?”

母亲不再作声,继续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锤铁了心,冲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说着就用力踢厨房的门板。

母亲用尽力气,柴刀咔的一声站立在砧板上,顺手抄起一根生火的竹管,气急败坏地一言不发,劈头劈脑就打了下来。

我一转身,飞也似地蹦了出去,平常,我们一旦忤逆了母亲,只要一溜烟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亲一火,我们总是一口气跑出去。

那一天,母亲大概是气极了,并没有转头继续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来。我正奇怪的时候,发现母亲的速度异乎寻常的快,几乎像一阵风一样,我心里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想到脾气一向很好的母亲,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气了,万一被抓到一定会被狠狠打一顿。母亲很少打我们,但只要她动了手,必然会把我们打到讨饶为止。

边跑边想,我立即选择了那条火车路的小径,那是条附近比较复杂而难走的小路,整条都是枕木,铁轨还通过旗尾溪,悬空架在上面,我们天天都在这里玩耍,路径熟悉,通常母亲追我们的时候,我们就选这条路跑,母亲往往不会追来,而她也很少把气生到晚上,只要晚一点回家,让她担心一下,她气就消了,顶多也只是数落一顿。

那一天真是反常,母亲提着竹管,快步地跨过铁轨的枕木追过来,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罢休。我心里虽然害怕,却还是有恃无恐,因为我的身高已经长得快与母亲平行了,她即使用尽全力也追不上我,何况是在火车路上。

我边跑还边回头望母亲,母亲脸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坚决的。我们一直维持着二十几米的距离。

“唉呦!”我跑过铁桥时,突然听到母亲惨叫一声,一回头,正好看到母亲扑跌在铁轨上面,噗的一声,显然跌得不轻。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定很痛!因为铁轨上铺的都是不规则的碎石子,我们这些小骨头跌倒都痛得半死,何况是妈妈?

我停下来,转身看母亲,她一时爬不起来,用力搓着膝盖,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膝上流出,鲜红色的,非常鲜明。母亲咬着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亲身边,用力扶她站起,看到她腿上的伤势实在不轻,我跪下去说:“妈,您打我吧!我错了。”

母亲把竹管用力地丢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她的泪从眼中急速地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用力抱着我,我听到火车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开过来。

我用力拥抱着母亲说:“我以后不敢了。”

这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亲,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心版,重新显影,我记忆中的母亲,那是她最生气的一次。其实,母亲是个很温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点是,她从来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里也是埋怨的,但她嘴里从不说出,我这辈子也没听她说过一句粗野的话。

因此,母亲是比较倾向于沉默的,她不像一般乡下的妇人一样喋喋不休。这可能与她的教育与个性都有关系,在母亲的那个年代,她算是幸运的,因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据时代的乡间能读到初中已算是知识分子了,何况是个女子。在我们那方圆几里内,母亲算是知识丰富的人,而且她写得一手娟秀的字,这一点是我小时候常引以为傲的。

我的基础教育都是来自母亲,很小的时候她就把三字经写在日历纸上让我背诵,并且教我习字。我如今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响,她常说:“别人从你的字里就可以看出你的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农村社会,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亲的身上,因为孩子多,父亲光是养家已经没有余力教育孩子。我们很幸运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识的母亲。这一点,我的姐姐体会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力排众议对父亲说:“再苦也要让她把大学读完。”在二十年前的乡间,给女孩子去读大学是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勇气的。

母亲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乡里是颇受敬重的士绅,日据时代在政府机构任职,又兼营农事,是典型耕读传家的知识分子,他连续拥有了八个男孩,晚年时才生下母亲,因此,母亲的童年与少女时代格外受到钟爱,我的八个舅舅时常开玩笑地说:“我们八个兄弟合起来,还比不上你母亲受宠爱。”

母亲嫁给父亲是“半自由恋爱”,由于祖父有一块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亲常到那里去耕作,有时借故到外祖父家歇脚喝水,就与母亲相识,互相闲谈几句,生起一些情意。后来祖父央媒人去提亲,外祖父见父亲老实可靠,勤劳能负责任,就答应了。

父亲提起当年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们的好感,时常挑着两百多斤的农作在母亲家前来回走过,才能顺利娶回母亲。

其实,父亲与母亲在身材上不是十分相配的,父亲是身高六尺的巨汉,母亲的身高只有一米五,相差达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们的结婚照,母亲站着到父亲耳际,大家都觉得奇怪,问起来,才知道宽大的白纱礼服里放了一个圆凳子。

母亲是嫁到我们家才开始吃苦的,我们家的田原广大,食指浩繁,是当地少数的大家族。母亲嫁给父亲的头几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继过世,大伯母也随之去世,家外的事全由父亲撑持,家内的事则由二伯母和母亲负担,一家三十几口的衣食,加上养猪饲鸡,辛苦与忙碌可以想见。

我印象里还有几幕影像鲜明的静照,一幕是母亲以蓝底红花背巾背着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撑着猪栏要到猪圈里去洗刷猪的粪便。那时母亲连续生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家事操劳,身体十分瘦弱。我小学一年级,幺弟一岁,我常在母亲身边跟进跟出,那一次见她用力撑着跨过猪圈,我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辛苦而落下泪来,如今那一条蓝底红花背巾的图案还时常浮现出来。

另一幕是,有时候家里缺乏青菜,母亲会牵着我的手,穿过家前的一片菅芒花,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叶,有时候则到溪畔野地去摘鸟莘菜或芋头的嫩茎。有一次母亲和我穿过芒花的时候,我发现她和新开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样的白,母亲的发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时感觉到能让母亲牵着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还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儿麻痹死去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大声哭泣,唯有母亲以双手掩面悲号,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到她的两道眉毛一直在那里抽动。依照习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殡那天,要用拐杖击打棺木,以责备孩子的不孝,但是母亲坚持不用拐杖,她只是扶着弟弟的棺木,默默地流泪,母亲那时的样子,到现在在我心中还鲜明如昔。

还有一幕经常上演的,是父亲到外面去喝酒彻夜未归,如果是夏日的夜晚,母亲就会搬着藤椅坐在晒谷场说故事给我们听,讲虎姑婆,或者孙悟空,讲到孩子都撑不开眼睛而倒在地上睡着。

有一回,她说故事到一半,突然叫起来说:“呀!真美。”我们回过头去,原来是我们家的狗互相追逐跑进前面那一片芒花,栖在芒花里无数的萤火虫哗然飞起,满天星星点点,衬着在月下波浪一样摇曳的芒花,真是美极了。美得让我们都呆住了。我再回头,看到那时才三十岁的母亲,脸上流露着欣悦的光泽,在星空下,我深深觉得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只有那时母亲的美才配得上满天的萤火。

于是那一夜,我们坐在母亲身侧,看萤火虫一一地飞入芒花,最后,只剩下一片宁静优雅的芒花轻轻摇动,父亲果然未归,远处的山头晨曦微微升起,萤火在芒花中消失。

我和母亲的因缘也不可思议,她生我的那天,父亲急急跑出去请产婆来接生,产婆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生出来了,是母亲拿起床头的剪刀亲手剪断我的脐带,使我顺利地投生到这个世界。

年幼的时候,我是最令母亲操心的一个,她为我的病弱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在我得急病的时候,她抱着我跑十几里路去看医生,是常有的事。尤其在大弟死后,她对我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我今天能有很好的身体,是母亲在十几年间仔细调护的结果。

我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无数的平凡人之一,却也是这个世界上无数伟大的母亲之一,她是那样传统,有着强大的韧力与耐力,才能从艰苦的农村生活过来,丝毫不怀忧怨恨。她们那一代的生活目标非常的单纯,只是顾着丈夫、照护儿女,几乎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存在,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忧病都是因我们而起,她的快乐也是因我们而起。

不久前,我回到乡下,看到旧家前的那一片芒花已经完全不见了,盖起一间一间的透天厝,现在那些芒花呢?仿佛都飞来开在母亲的头上,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想起母亲年轻时候走过芒花的黑发,不禁百感交集。尤其是父亲过世以后,母亲显得更孤单了,头发也更白了,这些,都是她把半生的青春拿来抚育我们的代价。

童年时代,陪伴母亲看萤火虫飞入芒花的星星点点,在时空无常的流变里也不再有了,只有当我望见母亲的白发时才想起这些,想起萤火虫如何从芒花中哗然飞起,想起母亲脸上突然绽放的光泽,想起在这广大的人间,我唯一的母亲。

<h2>清净之莲</h2>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这时我会想: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

偶尔在某一条路上,见到木棉花叶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独地站在街边,有一种萧索的姿势,这时我会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能有几回呢?

偶尔在路旁的咖啡座,看绿灯亮起,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妇,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时我会想:那个老妇曾经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则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

偶尔在路上的行人陆桥站住,俯视着在陆桥下川流不息,往四面八方奔窜的车流,却感觉那样的奔驰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这时我会想:到底哪里是起点?而何处才是终站呢?

偶尔回到家里,打开水龙头要洗手,看到喷涌而出的清水,急促地流淌,突然使我站在那里,有了深深的颤动,这时我想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时间、心情,或者是一种思绪。

偶尔在乡间小道上,发现了一株被人遗忘的蝴蝶花,形状像极了凤凰花,却比凤凰花更典雅,我倾身闻着花香的时候,一朵蝴蝶花突然飘落下来,让我大吃一惊,这时我会想:这花是蝴蝶的幻影,或者蝴蝶是花的前身呢?

偶尔在静寂的夜里,听到邻人饲养的猫在屋顶上为情欲追逐,互相惨烈的嘶叫,让人的寒毛全部为之竖立,这时我会想:动物的情欲是如此的粗糙,但如果我们站在比较细腻的高点来回观人类,人不也是那样粗糙的动物吗?

偶尔在山中的小池塘里,见到一朵红色的睡莲,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开出了一个美丽的音符,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染着,这时我会想:呀!呀!究竟要怎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偶尔……

偶尔我们也是和别人相同地生活着,可是我们让自己的心平静如无波之湖,我们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来照见这个无边的、复杂的世界,在一切的优美、败坏、清明、污浊之中都找到智慧。我们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们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

在人间寻求智慧也不是那样难的,最要紧的是,使我们自己有柔软的心,柔软到我们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都使我们动容颤抖,知悉它的意义。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唯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的伤口。

柔软心是大悲心的芽苗,柔软心也是菩提心的种子,柔软心是我们在俗世中生活,还能时时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软的,那最绿的草原是柔软的,那最广大的海是柔软的,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最是柔软!

我们心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柔软是最有力量的,也是最恒常的。

且让我们在卑湿污泥的人间,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

<h2>爱语</h2>

读《大般若波罗蜜多经》,讲到了菩萨的“四摄”,非常令人感动。

什么是“四摄”呢?就是布施、爱语、利行、同事四种摄受一切有情,令有情众生起亲爱之心,然后得闻正法的方法。四摄与“慈悲喜舍”四无量心,和“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六波罗蜜,都是菩萨行的重要方法。但是四无量心和六波罗蜜都有止恶、行善、自净、利他四种意义,是自利利他的,唯独四摄是纯粹的利他。

其中特别令人动容的是“爱语”,由于我们在这污浊的人间,每天都在忍受种种不优美、不纯净的语言,所以爱语显得特别重要。

什么是“爱语”呢?《瑜伽师地论》里说:

“云何菩萨自性爱语?谓菩萨于诸有情,常常宣说悦可意语、谛语、法语、引摄义语,当知是名略说菩萨爱语自性。”

“云何菩萨一切爱语?谓此爱语略有三种,一者菩萨设慰喻语,由此语故,菩萨恒时对诸有情,远离颦蹙,先发善言。舒颜平视,含笑为先。……以是相等慰问有情。二者菩萨设庆悦语,由此语故,菩萨见有情妻子眷属财谷其所昌盛而不自知,如应觉悟以申庆悦,或知信戒闻舍慧增亦复庆悦。三者菩萨设胜益语,由此语故,菩萨宣说一切种德圆满法教相应之语,利益安乐一切有情。”

我们用白话来说,就是菩萨对一切有情众生,常用欢喜的言词说令人欢喜的话、真实的话、正法的话、引导进入道理的话,这是爱语的性质。

菩萨所用的爱语有三种:一种是安慰晓喻语,以和颜悦色,不愁眉苦脸来安慰众生,使众生心安而明义理;二是欢喜庆祝语,凡看到人家妻贤子孝、衣食丰足,或看到人家在正法上有所得,都能欢喜地庆祝;三是殊胜利益语,是说菩萨的语言永远和义理、正法圆融相应,使一切有情众生听了能有利益而得安乐。

爱语,是我们现代社会普遍冷漠的一帖良药,有时我们一整天没有说过一句爱语,同样一整天没听过一句爱语,我们听到的如果不是言不及义的话,就是妄语、恶口、两舌、绮语,常常觉得难以消受。

有一次,我到区公所排队办事,排了老半天,看到办事的小姐一直紧绷着脸,从没有对一个人和颜悦色、好言相向,当然每一个人面对她时,无不是胆战心惊、小心翼翼,使我想到,像这样的小姐,她活着是多么孤单而痛苦啊!她脸上和心上的每一条筋肉都因冷酷而僵硬了。

如果有一天她从迷执中醒来,用爱语来帮助排队办事的人,她不就是菩萨了吗?因为爱语就是布施,就是利行,就是同事,是一切菩萨的立足之处。

来果禅师说:“恶口一言,角长头上;伤人一语,尾生臀际。”是警策之语,更进一步的,应是仁者口中无恶言,也就是爱语。《佛地经》里说四无量心,“慈是无嗔”“悲是不害”“喜是庆悦”“舍是平等”,爱语在本质上就包含了四种无可限量的心行,因为只有无嗔、不害、庆悦、平等的人才说得出爱语;也只有常说爱语的人才能庄严清净、常怀欢喜、心胸明朗,不被一切的烦恼所恼害,不为一切外境所摇动。

在这个社会,只要人人肯一天说几次爱语,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和谐优雅的气氛了。

<h2>猫头鹰人</h2>

在信义路上,有一个卖猫头鹰的人,平常他的摊子上总有七八只小猫头鹰,最多的时候摆十几只,一笼笼叠高起来,形成一个很奇异的画面。

他的生意顶不错,从每次路过时看到笼子里的猫头鹰全部换了颜色就可以知道。他的猫头鹰种类既多,大小也很齐全,有的猫头鹰很小,小到像还没有出过巢,有的很老,老到仿佛已经不能飞动。

我注意到卖鹰人是很偶然的,一年多前我带孩子散步经过,孩子拼命吵闹,想要买下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猫头鹰。那时,卖鹰的人还在卖兔子,摊子上只摆了一只猫头鹰,卖鹰者努力向我推销说:“这只鹰仔是前天才捉到的,也是我第一次来卖猫头鹰,先生,给孩子买下来吧!你看他那么喜欢。”我这才注意到眼前卖鹰的中年人,看起来非常质朴,是刚从乡下到城市谋生活的样子。

我没有给孩子买鹰,那是因为我一向反对把任何动物关在笼子里,而且我对孩子说:“如果都没有人买猫头鹰,卖鹰的人以后就不会到山上去捉猫头鹰了,你看,这只鹰这么小,它的爸爸妈妈一定为找不到它在着急呢!”孩子买不成猫头鹰,央求站在前面再看一会儿,正看的时候,有人以五百元买了那只鹰,孩子哇啦一声,不舍地哭了出来。

此后我常常看见卖鹰的人,他的规模一天比一天大,到后来干脆不卖兔子,只卖猫头鹰,定价从五百五十元到一千元左右,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卖掉几十只。我想不通他从何处捕到那么多的猫头鹰,有一次闲谈起来,才知道台湾深山里还有许多猫头鹰,他光是在坪林一带的山里一天就能捕到几只。

他说:“猫头鹰很受欢迎咧!因为它不吵,又容易驯服,生意太好了,我现在连兔子也不卖了,专卖鹰。一有空我就到山上去捉,大部分捉到还在巢中的小鹰,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捉到它们的父母……”

我劝他说:“你别捉鹰了,捉鹰的时间做别的也一样赚那么多钱。”

他说:“那不同咧!捉鹰是免本钱稳赚不赔的。”

对这样的人,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后来我改变散步的路线,有一年多没有见过卖猫头鹰的人,前不久我又路过那一带,再度看到卖鹰者,他还在同一个街角卖鹰,猫头鹰笼子仍然一个叠着一个。

当我看见他时,大大吃了一惊,那卖鹰者的长相与一年前我见到他时完全不同了。他的长相几乎变得和他卖的猫头鹰一样,耳朵上举、头发扬散、鹰钩鼻、眼睛大而瞳仁细小、嘴唇紧抿,身上还穿着灰色掺杂褐色的大毛衣,坐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大的猫头鹰,只是有着人形罢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使一个人的长相完全不同了呢?这巨大的变化是从何而来呢?我努力思索卖鹰者改变面貌的原因。我想到,做了很久屠夫的人,脸上的每道横肉,都长得和他杀的动物一样。而鱼市场的鱼贩子,不管怎么洗澡,毛孔里都会流出鱼的腥味。我又想到,在银行柜台数钞票很久的人,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张钞票,冷漠而势利。在小机关当主管作威作福的人,日子久了,脸变得像一张公文,格式十分僵化,内容逢迎拍马。坐在计算机前面忘记人的质量的人,长相就像一台计算机。还有,跑社会新闻的记者,到后来,长相就如同社会版上的照片……

原因是这样来的吗?那些演色情片的演员,当她们裸裎的照片登在杂志上,我们仿佛只看到一块肥腻的肉,却看不见她们的心灵或面貌了。

一个人的职业、习气、心念、环境都会塑造他的长相和表情,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像卖猫头鹰的人改变那么巨大而迅速,却仍然出乎我的预想。我的眼前闪过一串影像,卖鹰者夜里去观察鹰的巢穴,白天去捕捉,回家做鹰的陷阱,连睡梦中都想着捕鹰的方法,心心念念在鹰的身上,到后来自己长成一只猫头鹰都已经不自觉了。

我从卖鹰者的面前走过,和他打招呼,他居然完全忘记我了,就如同白天的猫头鹰,眼睛茫然失神,他只是说:“先生,要不要买一只猫头鹰,山上刚捉来的。”

这使我在后来的散步里,想起了三千年前瑜伽行者的一部经典《圣博伽瓦谭》中所记载,巴拉达国王的故事。

巴拉达国王盛年的时候,弃绝了他的王后、家族,和广袤的王国,到森林里去,那是他相信古印度的经典,认为人应该把中年以后的岁月用于自觉。

他在森林中过着苦行生活,仅仅食用果子和根菜植物,每日专注地冥想,经过一段时间,他的自我从身中醒觉了过来。有一天他正在冥思,忽然看到一只母鹿到河边饮水,随着又听到不远处狮子的大吼,母鹿大吃一惊,正要逃跑的时候,一只小鹿从它的子宫堕下,跌入河中的急流里,母鹿害怕得全身颤抖,在流产之后就死去了。

巴拉达眼看小鹿被冲向下游,动了恻隐之心,便从河里救起小鹿,把小鹿带在自己身边。从此他和小鹿一起睡觉、一起走路、一起洗澡、一起进食,他对待小鹿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心念完全系在小鹿身上。

有一天,小鹿不见了。巴拉达陷入了非常焦躁的意念里,担心着小鹿的安危就像失去了儿子一样,他完全无法冥思,因为想的都是小鹿,最后他忍不住启程去寻找小鹿,在黑暗森林里,他如痴如狂呼唤小鹿的名字,他终于不小心跌倒了,受了重伤,就在他临终的时候,小鹿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就像爱子看着父亲一样看着他,就这样,巴拉达的心念和精神全部集中在小鹿身上,他下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成为一头鹿,这已经是他的下一世了。

这是瑜伽对于意念的看法,意念不仅对容貌有着影响,巴拉达因疼爱小鹿,都因而沉进了轮回的转动,那么,捕捉贩卖猫头鹰的人,长相日益变成猫头鹰又有什么奇怪呢?

和朋友谈起猫头鹰人长相变异的故事,朋友说:“其实,变的不只是卖鹰的人,你对人的观照也改变了。卖鹰者的长相本来就那样子,只是习气与生活的濡染改变了他的神色和气质罢了。我们从前没有透过内省,不能见到他的真面目,当我们的内心清明如镜,就能从他的外貌而进入他的神色和气质了。”

难道,我也改变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意念都如在森林中的小鹿,迷乱的跳跃与奔跑,这纷乱的念头固然值得担忧,总还不偏离人的道路。一旦我们的意念顺着轨道往偏邪的道路如火车开去,出发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走远了,就难以回头了。所以,向前走的时候每天反顾一下,看看自我意念的轨道是多么重要呀!

我们不止要常常擦拭自己的心灵之镜,来照见世间的真相;也要常常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长相与昨日的不同;更要照心灵之镜,才不会走向偏邪的道路。卖猫头鹰的人每天面对猫头鹰,就像在照镜子,我们面对自己俗恶的习气,何尝不是在照镜子呢?

想到这里,有一个人与我错身而过,我闻到栗子的芳香从他身上溢出,抬头一看,果然是天天在街角卖糖炒栗子的小贩。

<h2>横过十字街口</h2>

黄昏走到了尾端,光明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自大地撤离,我坐在车里等红绿灯,希望能在黑夜来临前赶回家。

在匆忙的通过斑马线的人群里,我们通常不会去注意行人的姿势,更不用说能看见行人的脸了,我们只是想着,如何在绿灯亮起时,从人群前面呼啸过去。

就在行人的绿灯闪动,黄灯即将亮起的一刻,从斑马线的开头出现了一个特别的人影,打破了一整个匆忙的画面。那是一个中年的极为苍白细瘦的妇人,她得了什么病我并不知道,但那种病偶尔我们会在街角的某一处见到,就是全身关节全部扭曲,脸部五官统统变形,而不管走路或停止的时候,全身都在甩动的那一种病。

那个妇人的不同是,她病得更重,她全身扭成很多褶,就好像我们把一张硬纸揉皱丢在垃圾桶,捡起来再拉平的那个样子。她抖得非常厉害,如同冬天里在冰冷的水塘捞起来的猫抽动着全身。

当她走起来的时候,我眼泪不能自已地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落泪,但我宁可在眼前的这个妇人不要走路,她每走一步就往不同的方向倾倒过去,很像要一头栽到地上,而又勉力地抖动绞扭着站起,再往另一边倾倒过去,她全身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筋肉都不能平安地留在应该在的地方,而她的每一举步之艰难,就仿佛她的全身都要碎裂在人行道上。她走的每一步,都使我的心全部碎裂又重新组合,我从来没有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经历过那种重大的无可比拟的心酸。

那妇人,她的手上还努力地抓住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条老狗的颈上,狗比她还瘦,每一根肋骨都从松扁的肚皮上凸了出来,而狗的右后脚折断了,吊在腿上,狗走的时候,那条断脚悬在虚空中摇晃。但狗非常安静有耐心地跟着主人,缓缓移动,这是多么令人惊吓的景象,仿佛把全世界的酸楚与苦痛都在一刹那间,凝聚在病妇与跛狗的身上。

他们一步步踩着我的心走过,我闭起眼睛,也不能阻住从身上每一处血脉所涌出的泪。

我这条路上的绿灯亮了,但没有一个驾驶人启动车子,甚至没有人按喇叭,这是极少有的景况,在沉寂里,我听见了虚空无数的叹息与悲悯,我相信面对这幅景象,世上没有一个人忍心按下喇叭。

妇人和狗的路上红灯亮了,使她显得更加惊慌,她更着急地想横越马路,但她的着急只能从她的艰难和急切的抖动中看出来,因为不管她多么努力,她的速度也没有增加。从她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因为她的五官没有一个在正确的位置上,她一着急,口水竟从嘴角涎落了下来。

我们足足等了一个新的红绿灯,直到她跨上对街的红砖道,才有人踩下油门,继续奔赴到目的地去,一时之间,众车怒吼,呼啸通过。这巨大的响声,使我想起刚刚那一刻,在和平西路的这一个路口,世界是全然静寂无声的,人心的喧闹在当时当地,被苦难的景象压迫到一个无法动弹的角落。

我刚过那个路口不久,整个天色就黯淡下来,阳光已飘忽到不可知的所在,回到家,我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去。坐在饭桌前面,我一口饭也吃不下,心里全是一个人牵着一条狗从路口一步一步,倾斜颠踬地走过。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不时地从我们四周跑出来,我们意识到苦难,却反而感知了自己的渺小、感知了自己的无力,我们心心念念想着,要拯救这个世界的心灵,要使人心和平清净,希望众生都能从苦痛的深渊超拔出来,走向光明与幸福,然而,面对着这样瘦小变形的妇人与她的老弱跛足的狗时,我们能做什么呢?世界能为她做什么呢?

我感觉,在无边的黑暗里,我们只是寻索着一点点光明,如果我们不紧紧踩着光明前进,马上就会被黑暗淹没。我想起《楞严经》里的一段,佛陀问他的弟子阿难:“眼盲的人和明眼的人处在黑暗里,有什么不同呢?”

阿难说:“没有什么不同。”

佛陀说:“不同,眼盲的人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明眼的人在黑暗里看见了黑暗,他看见光明或黑暗都是看见,他的能见之性并没有减损。”

我看见了,但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帮不上一点黑暗的忙,这是使我落泪的原因。

夜里,我一点也不能进入定境,好像自己正扭动颤抖地横过十字街口,心潮澎湃难以静止,我没有再落泪,泪在全身的血脉中奔流。

<h2>百年与十分钟</h2>

在日本东京的银座街头,有好几家卖古董照相机的店,那些古董相机的性能都还非常好,外表经过整修也和新的一样。

卖古董相机的店员都会对人保证,那相机可以拍出和现代相机效果相当的作品。

“但是,”有一位店员这样说,“要注意这些保存了一百多年的相机,它的曝光时间就要十分钟,现代人没有一个人可以静止十分钟让人拍照,只有拿来拍风景和静物了。”

店员说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买了一架古董相机,试图用那部相机帮人拍照。他要拍人之前,就告诉那个被拍的人说:“这是一百年前的照相机,曝光就要十分钟,你可以十分钟坐着不动吗?”每一个被拍的人都拍胸脯对他保证:“没问题,一百年前的人不都是这样拍照的吗?”可叹的是,他拍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坐着十分钟不动。

最后,拍照的人气了,心想:“难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坐着十分钟不动吗?为什么古代看成是最自然的事,现在没有人能做到呢?”他找到一个朋友帮他按快门,他自己接受拍照,结果连他自己也不能面对镜头静坐十分钟。

他只好把相机还给卖古董相机的老板。

店员指着橱窗说:“他退回的照相机就是那一部,要买回去试试吗?”他对每个人都这样说,可是那部相机再没有卖出过,因为每一个现代人都深知,在生活的周围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十分钟坐着不动的人。

这个故事给我们深刻的启示:古代人和现代人对时间的观念是大不相同的,古人一天可能很专注地做一件事情,现代人一天却要做几十件事;古人坐个十分钟是绝对没问题的,现代人却很少有耐心能坐十分钟。拍过照的人都知道,叫一个现代人八分之一秒不动,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十分钟的价值与意义,经过一百年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也使我们知道为什么在现代修习禅定不容易成功的原因,是因为在体质里,已经失去了深沉、长恒、有耐心的特性。

对于某些盲目地忙着,忙到没有时间痛哭一场的现代人,恐怕很难想象,古人拍一张照片要曝光十分钟,现在,到大规模的快速冲洗店,十卷底片全部洗好,也只要十分钟的时间呢!

<h2>在微细的爱里</h2>

苏东坡有一首五言诗,我非常喜欢:

钩帘归乳燕,穴牖出痴蝇;

爱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对才华盖世的苏东坡来说,这算是他最简单的诗,一点也不稀奇,但是读到这首诗时,却使我的心深深颤动,因为隐在这简单诗句背后的是一颗伟大细致的心灵。

钩着不敢放下的窗帘,是为了让乳燕能归来。看到冲撞窗户的愚痴的苍蝇,赶紧打开窗门让它出去吧!

担心家里的老鼠没有东西吃,时常为它们留一点饭菜。夜里不点灯,是爱惜飞蛾的生命呀!

诗人那个时代的生活我们已经不再有了,因为我们家里不再有乳燕、痴蝇、老鼠和飞蛾了,但是诗人的情境我们却能体会,他用一种非常微细的爱来观照万物,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乳燕回巢的欢喜,看见了痴蝇被困的着急,看见了老鼠觅食的心情,也看见了飞蛾无知扑火的痛苦,这是多么动人的心境呢?我们有很多人,对施恩给我们的还不知感念,对于苦痛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吝于给予,甚至对于人间的欢喜悲辛一无所知,当然也不能体会其他众生的心情。比起这首诗,我们是多么粗鄙呀!

不能进入微细的爱里的人,不只是粗鄙,他也一定不能品味比较高层次的心灵之爱,他只能过着平凡单调的日子,而无法在生命中找到一些非凡之美。

我们如果光是对人有情爱、有关怀,不知道日落月升也有呼吸,不知道虫蚁鸟兽也有欢歌与哀伤,不知道云里风里也有远方的消息,不知道路边走过的每一只狗都有乞求或怒怨的眼神,甚至不知道无声里也有千言万语……那么我们就不能成为一个圆满的人。

我想起一首杜牧的诗,可以和苏轼这首诗相配,他这样写着:

已落双雕血尚新,鸣鞭走马又翻身;

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h2>飞翔的木棉子</h2>

开车从光复南路经过,一路的木棉正盛开,火燃烧了一样,再转罗斯福路、仁爱路、复兴南路、中山北路,都是正向天空招扬的木棉花,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市人就知道春天来了,也能感觉到台北不是完全没有颜色的都市。

如果是散步,总会忍不住站在木棉树下张望,或者弯下腰,捡拾几朵刚落下的木棉花,它的姿形与色泽都还如新,却从树上落下了,仿佛又坠落一个春天,夏的脚步向前跨过一步。

木棉落下的声音比任何花巨大,啪嗒作响,有时真能震动人的心灵,尤其是在都市比较寂静的正午时分,可以非常清晰听见一朵木棉离枝、破风、落地的响声,如果心地足够沉静,连它落下滚动的声息都明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