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2>寻找幸运草</h2>
在弟弟乡下的花园,酢浆草花开得正盛。小小的紫花像泼墨,渲染在高大的红玫瑰丛下,有一点像紫色的流云。
我忍不住蹲下来欣赏,挺直而花瓣分明的玫瑰显得优雅而庄严,所以人们把它用来作为献给爱情的花。柔软而花姿抽象的酢浆草花是那么自在而随兴,所以它不是为奉献而存在,是给细腻的人印心的。
正在出神的时候,弟弟两个可爱的孩子跑来依偎我,问我说:“阿伯,你在找什么?”
我揽着两个孩子说:“阿伯正在寻找幸运草。”
“什么是幸运草呢?”
我拔起一株连根的酢浆草,教孩子仔细看,我说:“你们看,这酢浆草的叶子是三片的,传说如果找到一株四个叶片的酢浆草,叫作‘幸运草’,那时就会很幸运,愿望就会成真噢。”
“哇!太棒了,我们也要找幸运草。”
两个孩子很快地钻入花丛中,在玫瑰花与红合欢下搜寻。
孩子们热切的举动,使我莞尔。想到我第一次听到“幸运草”的传说,也是在八九岁的年纪。从那个时候起,我只要看到酢浆草,就会忍不住蹲下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幸运草,以使我的愿望实现。
一直到我长大了,还改不了寻找幸运草的习惯。有一天,我在一条河岸边找累了,躺在护岸上看着天空,才猛然想到:“我的愿望是什么呢?万一找到幸运草,我怎么样许愿呢?”
当时我是一个少年,愿望非常单纯,像童话一样。如果只能许三个愿望,第一个是成为好作家,写出生命中美好的情景;二是离开小小的故乡,去探访远大的世界;三是找到一位身心灵完全相契的伴侣,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可惜,我一直没有找到幸运草,因此愿望一直得不到许诺。虽然我也写作,企图去触及更美好的情景;我也离开了故乡,带着很深的思念;慢慢地,我也发现了,在广辽的人间,要找到身心灵完全相契的人,是多么渺茫,就好像在草原的酢浆草中找到一株幸运草。
在广辽的人间要找到身心灵完全相契的人是多么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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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有找到过幸运草,那株幸运草就更深地埋入了我的心里。
“阿伯!”两个满头大汗的孩子把我从冥想中叫唤出来,“整个花园,都找不到幸运草。”他们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没关系的,阿伯从小到大都在找,也没有找到过幸运草呢!说不定有一天你们会找到。”我安慰孩子们,接着说,“阿伯给你们比幸运草更棒的东西。”
“是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十元硬币,一人赏一个:“是不是比幸运草更棒?”孩子们开心地笑了,欢天喜地地走了。
这世间,真的有人找到过幸运草吗?到了中年我越来越生起疑情,但那疑情也日渐明晰了起来。
也许,“世上根本没有幸运草”——这是疑情的部分。
也许,“幸运草根本不在草里”——这是日渐明晰的部分。
幸运草多出来的一片,确实不在草里,而在我们的心中。只要我们的心够宽广坚持,只要我们的情够细腻温柔,只要我们的爱够深刻美好,只要我们一直保有喜悦自由的生命姿势,我们的心就会长出一株美丽的,四个叶片宛然的幸运草。
当我们的心比一般人多了一片,在平凡的酢浆草叶中,必然也会观见幸运草的实相。
相契的草一旦宛然,相契的人不也宛然了吗?
<h2>温柔半两</h2>
读到无际大师的“心药方”,说到不管是齐家、治国、学道、修身,必须先服十味妙药,才能成就。哪十味妙药呢?他说:
“好肚肠一条,慈悲心一片,温柔半两,道理三分,信行要紧,中直一块,孝顺十分,老实一个,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这十味妙药要怎么吃呢?他又说:“此药用宽心锅内炒。不要焦,不要躁,去火性三分。于平等盆内研碎,三思为末,六波罗蜜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进三服,不拘时候,用和气汤送下。果能依此服之,无病不瘥。”
这无际大师的心药方真是令人莞尔,细细品味而受教无穷。无际大师是谁我并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知道,觉得知道了他的身份反而会拘限了他。猜想他是某朝代的高僧之一,深解所有的病都是从心而起,一日灵感大发,而写下了这帖药方。
“心药方”是用白话写成,不难理解其意,在此必须解释的是“六波罗蜜”,波罗蜜是行菩萨道之谓,行法有六种:一布施、二持戒、三忍辱、四精进、五禅定、六智慧。菩萨用这六种方法度人过生死海到涅槃彼岸。“菩提子”则是菩提树的种子,可做念珠,大小如莲子,做抽象解释时,“菩提”是“觉悟”的意思。
我想,不论是否佛教徒,每天能三服这帖心药,不仅能使身心安乐,也能无愧于天地;假如每天吃三四味,也就能去病延年;要是万万不可能,一天吃一口“温柔半两”,可能也足以消灾少祸了。
这一帖心药虽仅有十味,味味全是明心见性,充满了智慧。因为在佛家而言,人身体所有的病痛全是由心病而来。佛陀释迦牟尼将心病归属于贪嗔痴三种,只有在一个人除去贪、嗔、痴三病时,才能有一个明净的精神世界,也才会身心悦乐,没有挂碍,没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因此所有佛书的入门就是一部心经,所有成佛的最高境界,靠的也是心。
佛经中对心的探求与沉思历历可见,释尊曾经这样开示:“心作天,心作人,心作鬼神,畜生地狱,皆心所为也。”(《般泥洹经》)又说:“能伏心为道者,其力最多。吾与心斗,其劫无数,今乃得佛,独步三界,皆心所为。”(《五苦章句经》)对于为善的人,心是甘露法;对于为恶的人,心是万毒根;因此医病当从内心医起,救人当从内心救起。
例如佛祖在《楞严经》里说:“灯能显色,如是见者,是眼非灯;眼能显色,如是见性,是心非眼。”翻成白话是:“灯能显出东西不是灯能看见东西,而是眼睛借灯看见了东西;眼睛看见了东西,并不是眼睛在看,而是心借眼睛显发了见性。”那么我们可以说一个人不明事理,不是事理有病,不是眼睛有病,而是内心有病,只要治好了真心,眼睛也可以分辨,事理也得到了澄清。
无际大师的心药即是从根本处解决了人生与人格的问题。
关于心的壮大,我国禅宗初祖达摩祖师在《达摩血脉论》中曾有一段精彩绝伦的文字。他说:“除此心外,见佛终不得也。佛是自心作得,因何离此心外觅佛?前佛后佛只言其心,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佛,佛外无心。若言心外有佛,佛在何处?心外既无佛,何起佛见?……若知自心是佛,不应心外觅佛。佛不度佛,将心觅佛不识佛。”
因而历来的禅宗无不追求一个本心,认为一个人不能修心、明心、真心、深心,而想成佛道,有如取砖头来磨镜,有如以沙石做饭,是杳不可得的。这正是六祖慧能说的:“于一切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但行直心,于一切法,勿有执着。”
知道了心对真实人生的重要,再回来看无际大师的心药方。他的这帖药是古今中外皆可行的,而且有许多正在现代社会中消失,实在值得三思。试想,一个人要是为人有好肚肠、长养慈悲心、多几分温柔、讲一些道理,对人守信用、对朋友讲义气、对父母孝顺、行住坐卧诚信不欺、不伤阴德、尽量给人方便,那么这个人算是道德完满的人,还会有什么病呢?
人人如此,社会也就无病了。
天下太平的线索,其实就是一个人内心完成所组合的元素!
<h2>清净之莲</h2>
偶尔在人行道上散步,忽然看到从街道延伸出去,在极远极远的地方,一轮夕阳正挂在街的尽头,这时我会想:如此美丽的夕阳实在是预示了一天即将落幕。
偶尔在某一条路上,见到木棉花叶落尽的枯枝,深褐色的,孤独地站在街边,有一种萧索的姿势,这时我会想:木棉又落了,人生看美丽木棉花的开放能有几回呢?
偶尔在路旁的咖啡座,看绿灯亮起,一位衣着素朴的老妇,牵着衣饰绚如春花的小孙女,匆匆地横过马路,这时我会想:那年老的老妇曾经也是花一般美丽的少女,而那少女则有一天会成为牵着孙女的老妇。
偶尔在路上的行人陆桥站住,俯视着在陆桥下川流不息、往四面八方奔驰的车流,却感觉到那样的奔驰仿佛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这时我会想:到底哪里是起点?而何处又是终站呢?
偶尔回到家里,打开水龙头要洗手,看到喷涌而出的清水,急促地流淌,突然使我站在那里,有了深深的颤动,这时我想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好像不是水,而是时间、心情,或者是一种思绪。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唯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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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在乡间小道上,发现了一株被人遗忘的蝴蝶花,形状像极了凤凰花,却比凤凰花更典雅。我倾身闻着花香的时候,一朵蝴蝶花突然飘落下来,让我大吃一惊,这时我会想:这花是蝴蝶的幻影,或者蝴蝶是花的前身呢?
偶尔在静寂的夜里,听到邻人饲养的猫在屋顶上为情欲追逐,互相惨烈地嘶叫,让人的汗毛都为之竖立,这时我会想:动物的情欲是如此粗糙,但如果我们站在比较细腻的高点来回观人类,人不也是那样粗糙的动物吗?
偶尔在山中的小池塘里,见到一朵红色的睡莲,从泥沼的浅地中昂然抽出,开出了一句美丽的音符,仿佛无视于外围的污浊,这时我会想:呀!呀!究竟要怎么样的历练,我们才能像这一朵清净之莲呢?
偶尔……
偶尔我们也是和别人相同地生活着,可是我们让自己的心平静如无波之湖,我们就能以明朗清澈的心情来照见这个无边的复杂的世界,在一切的优美、败坏、清明、污浊之中都找到智慧。我们如果是有智慧的人,一切烦恼都会带来觉悟,而一切小事都能使我们感知它的意义与价值。
在人间寻求智慧也不是那样难的。最要紧的是,使我们自己的柔软的心,柔软到我们看到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都使我们动容颤抖,知悉它的意义。
唯其柔软,我们才能敏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包容;唯其柔软,我们才能精致;也唯其柔软,我们才能超拔自我,在受伤的时候甚至能包容我们的伤口。
柔软心是大悲心的芽苗,柔软心也是菩提心的种子,柔软心是我们在俗世中生活,还能时时感知自我清明的泉源。
那最美的花瓣是柔软的,那最绿的草原是柔软的,那最广大的海是柔软的,那无边的天空是柔软的,那在天空自在飞翔的云,最是柔软!
我们心的柔软,可以比花瓣更美,比草原更绿,比海洋更广,比天空更无边,比云还要自在,柔软是最有力量,也是最恒常的。
且让我们在尘世间,开出柔软清净的智慧之莲吧!
<h2>立刻完成的灵药</h2>
从前有一个国王,他的性子很急,对任何事情都不愿意等待。由于他位高权重,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能达成愿望。
有一天,王后生了一个女儿,整日整夜地啼哭,使国王感到心烦。他看着因哭泣而脸皱成一团的公主,心里想着:“如果我的公主能立刻长大就好了,我就可以看见她亭亭玉立的样子。”
虽然在理智上他知道没有人能立刻长大,但是在情感上却非常着急,一想到要看到美丽的女儿还要经过那么漫长的时间,他更是急得难以安寝。
国王心里想:“以我的权势和财富,加上国中人才济济,难道真的找不到使公主立刻长大的方法吗?如果连这样的方法都找不到,我做国王有什么意思?养一群大臣又有何用呢?”
他一想到,就立刻下令,召集所有的大臣到宫里来,当众宣布:“各位都是国中处理大事的智者,我很希望各位帮我想一个方法,让初生的公主立刻长大,不知道哪一位可以想出方法?”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好据实以告:“大王!我们虽然处理过许多国家大事,却从来没有听过能使婴儿立刻长大的方法呀!”
生命的一切成长都需要时间
国王听了非常生气:“都是一群饭桶,以我们全国的力量,难道找不到一个使孩子立刻长大的方法吗?连这小小的方法都不知道,还能处理什么重大的国事呢?限你们今天晚上就给我想出一个让婴儿立刻长大的方法,否则不准走出皇宫一步。”
大臣们个个吓得面色如土、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其中一位年长的大臣站出来说:“大王!在我国有一位最高明的医生,说不定他有立刻长大的灵药。”
国王立刻派人火速把名医请来,问名医:“你是我国医术最高明的医生,不知你有没有使公主立刻长大的灵药?”
“大王,这……”名医陷入了沉思。
国王着急地说:“只要你能使公主立刻长大,有任何困难,你尽管说!”
“大王!使公主立刻长大并没有什么困难。我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有这样的灵药,只要给公主服用,公主立刻就会长大。只是往返费时,要走很久的时间才会抵达。”名医平和地说。
国王一听,眼睛发亮,急切地问:“那么,要走多久的时间呢?”
名医说:“至少要十二年的时间,而且那种灵药要新鲜的时候吃才有效,所以我一定要带公主前往,摘下来立刻给公主服用,公主就会立刻长大了。”
国王欣喜若狂:“太好了!太好了!只要能让公主立刻长大,就算采灵药需要走十二年的时间也值得的。”
名医于是把公主带走了。
从此,国王每天都在担心,不知道十二年后公主有没有吃到遥远东方的那种灵药。有一天正在担心时,忽然听到禀报:公主和名医回来了。
当名医走进来的时候,身边跟着青春美丽、亭亭玉立的公主,国王看了欢喜不已:公主真的吃到立刻长大的灵药了。
他立刻召集群臣,公开宣布:“这果然是我国第一名医,既知道灵药在哪儿,又千里迢迢带公主去吃灵药,公主确实是立刻长大了。名医真是名不虚传!”
在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经像国王一样,希望这个世界有一种万灵丹,让我们选择人生里自己喜欢的部分。
我曾经梦想,吃了一颗万灵丹,一睡醒来,已经度过了烦人的升学与考试,从最好的大学毕业。
也曾经梦想,不必经过长途的追寻、饱受情爱的挫折,吃了一颗万灵丹,张开眼睛,已经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相知相契的伴侣。
更曾经梦想,远离一切成长的痛苦,远离一切努力的奋斗,远离一切悲伤的眼泪,当我服了那立刻完成的灵药,人生已经美满,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很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灵药,于是,在短暂的梦想之后,我依然坐在孤灯下读书写作。在情感的追寻中,我默默承受被抛弃与背叛的痛苦。在生命成长的过程里,我也常常流下悲伤的眼泪。
经过编织美梦的少年时代,我逐渐知悉了生命并没有结局,每一个结局只是一个新过程的开始罢了,美好的过程可能带来惨痛的结局,痛苦的过程也可能带来幸福的结局。当然,过程平顺而结局圆满,是最理想的,但一时圆满不代表永远美满,只是走向一个新的起点。
我们的人生不是问答题,有时问不在答里,有时答不在问里;有的问题没有答案,有的答案远在问题之外。
我们的情感不是是非题,没有绝对的是非,因为每一个情感都是不相同、不能类比的;每一段情感都是对错交缠的,在失败的情感中,没有赢家。
可叹的是,这些对过程更深刻的认识,对人生更深密的思维,都是到饱经挫折的中年才慢慢理清的。
在我生命最困苦的时刻,也曾寻找过万灵丹,向天求告:“请给我一帖灵药吧!”我曾乞灵于宗教,探寻生命的终极安顿之方;也曾炼丹于文艺,追求情爱的平息烦恼之法。
经过了差不多十年,我才发现“灵药并不在远方”,也就是正视每一个眼前的生活历程,努力地活在当下,对这一阶段的人生与情感用心珍惜。
由于对眼前、对当下的珍惜用心,才能不怨恨过去,不怀忧未来。才能在每一个过程当中努力承担,以最大的心意来生活。
在人生的历程,我不着急,我不急着看见每一回的结局,我只要在每一个过程,慢慢慢慢地长大。
在被造谣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在被误解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觉之道。在被毁谤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爱之方。在被打击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愉之法。
那是因为我深深地相信:生命的一切成长,都需要时间。
<h2>幸福的开关</h2>
一直到现在,我每次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小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地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俗称“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地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地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地,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地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闩,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我们走过的每一步不一定是完美的但每一步都有值得深思的意义
<h3>每一粒米都充满幸福的香气</h3>
在茅房喝汽水的时候,我忘记了茅房的臭味,忘记了人间的烦恼,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年叹息的情景。当我重复地说:“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心里百感交集,眼泪忍不住就要落下来。
贫困的岁月里,人也能感受到某些深刻的幸福,像我常记得添一碗热腾腾的白饭,浇一匙猪油、一匙酱油,坐在“户定(厅门的石阶)”前细细品味猪油拌饭的芳香,那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
有时这种幸福不是来自食物。我记得当时在我们镇上住了一位卖酱菜的老人,他每天下午都会推着酱菜摊子在村落间穿梭。他沿路都摇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见他的铃声。每次他走到我们家的时候,都在夕阳落下之际。我一听见他的铃声跑出来,就看见他浑身都浴在黄昏柔美的霞光中。那个画面、那串铃声,使我感到一种难言的幸福,好像把人心灵深处的美感全唤醒了。
有时幸福来自于自由自在地在田园中徜徉了一个下午。
有时幸福来自于看到萝卜田里留下来作种的萝卜,开出一片宝蓝色的花。
有时幸福来自于家里的大狗突然生出一窝颜色都不一样的、毛茸茸的小狗。
生命的幸福原来不在于人的环境、人的地位、人所能享受的物质,而在于人的心灵如何与生活对应。因此,幸福不是由外在事物决定的。贫困者有贫困者的幸福,富有者有其幸福,位尊权贵者有其幸福,身份卑微者也有其幸福。在生命里,人人都是有笑有泪;在生活中,人人都有幸福与忧恼,这是人间世界真实的相貌。
从前,我在乡间城市穿梭做报道访问的时候,常能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坐在夜市喝甩头仔米酒配猪头肉的人民,他感受到的幸福往往不逊于坐在大饭店里喝XO的富豪。蹲在寺庙门口喝一斤二十元粗茶的农夫,他得到的快乐也不逊于喝冠军茶的人。围在甘蔗园吆五喝六,输赢只有几百元的百姓,他得到的刺激绝对不输于在梭哈台上输赢几百万的豪华赌徒。
这个世界原来就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因此幸福也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