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贝加尔湖知道(2 / 2)

旅行使我们谦虚 毕淑敏 5587 字 12个月前

贝加尔湖的大,由此可见一斑。

贝加尔湖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湖泊。湖底为沉积岩,第四纪初的造山运动形成了该湖周围的山脉,湖区地貌基本形成的时间迄今约2500万年。贝加尔湖下面存在着巨大的地热异常带,火山与地震频频发生。据统计,湖区每年约发生大小地震2000次。贝加尔湖还有许多未解之谜。例如,湖水一点不咸,也就是说它与海洋不相通,但却生活着地地道道的海洋生物。又如贝加尔湖里长有热带的生物,像贝加尔湖藓虫类动物,其近亲就生活在印度的湖泊里;贝加尔湖水蛭在我国南方淡水湖里才能见到;贝加尔湖蛤子只生存在巴尔干半岛的奥克里德湖。

有人说,贝加尔湖在地下和北冰洋相连。想想吧,多么奇妙,也许那些海洋生物是从地底下潜泳来的呢!

湖堤旁是一排排售卖烤鱼的摊子。那种鱼尺把长,鱼皮是淡黑色的,身材像鱼雷一样修长而浑圆,看得出善于遨游,而且非常结实。肉质粉红,类似三文鱼。各个摊子的售价都是统一的,为40卢布,合人民币十二三元。导游告诉我们,它的大名叫秋白鲑,是贝加尔湖的特产,肉质鲜嫩刺少,就着伏特加酒下咽,别有一番滋味。据说,因为湖水冰冷,一条秋白鲑要9年才能长到十几厘米长。为了保护鱼类资源,当地政府对捕鱼许可证的发放非常严格,此鱼严禁出口,只有到贝加尔湖才能品尝到这种美味。

我相信其言不虚,因为临走的时候,万尼亚单买了几条鲑鱼,说是留着回家再吃。看来就是在伊尔库茨克市里,这鱼也属珍品。

不过平心而论,虽然秋白鲑毫无腥气,但因为摊贩基本上不用任何调料,连盐都很吝啬(估计是为了保持原汁原味),这样除了鱼本身的味道之外,对喜欢咸香麻辣的中国人来说,就略显寡淡了。我在岸边照了一张大吃鲑鱼的照片,拿回家给人看,都说我像一个原始人。其实,很多人一边抡着酒瓶子一边吃鱼,模样比我饕餮多了。

我们上了一艘小游轮。游览贝加尔湖是自费项目,每人600卢布,约合人民币200元。游轮向贝加尔湖深处驶去,很快周边的景色就退向远方,只剩下碧蓝的湖水和天上变幻莫测的白云。

太大的湖和海就没有什么分别了,最大的分别也许是湖水更清澈,看着湖底的水草,会产生一种错觉。想起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说水面像最蓝最蓝的矢车菊花瓣,在这晶莹剔透的湖底,一定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

万尼亚从船舷摘下一个水桶,把桶抛下,荡起绳子。小桶翻着筋斗翻进湖中,盛满水后被提起来。万尼亚举着滴滴答答落着水珠的小桶对大家说:“请,喝吧。”

我们说:“就这样喝?”

记得在莫斯科,导游再三告诫我们,俄罗斯的自来水是不能直接饮用的。在饭店买一瓶水,要合人民币近20元。我们基本上已经习惯了每天为自己的饮水支付款项,现如今一下子看到如此多的免费洁净水,受宠若惊,将信将疑。

万尼亚说,贝加尔湖中心的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非常洁净。在盛夏,水温也只有3摄氏度,冰镇的,矿泉水。

我们就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去,果真甘美如泉。

我和万尼亚站在船边看天上的流云。万尼亚说:“我很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我说:“您尽管说。如果我知道,一定告诉您。如果我不知道,这船上还有那么多人,我可以帮您问问大家。”

万尼亚是个30岁出头的小伙子,汉语说得不错,去过中国。他说:“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们中国人对贝加尔湖情有独钟呢?”

我说:“你知道我们汉代的‘苏武牧羊’吗?”

他说:“知道。”说到这里,他手搭凉棚眺望天边,蓝色的眸子反射出天空的白云。他说:“每次来到贝加尔湖,就会想,当年你们的苏武在这里的哪个地方牧过羊呢?”

大地苍凉。是啊,他一个外国人在想,我这个中国人更要想了。

苏武牧羊的“北海”并非大海,而是我们脚下的这个贝加尔湖。汉代称之为“柏海”,元代称之为“菊海”,18世纪初的《异域录》称之为“柏海儿湖”,《大清一统志》称之为“白哈儿湖”,蒙古人称之为“达赖诺尔”,意为“圣海”。

贝加尔湖周边是无尽的山脉和丘陵,历史上这里曾是中国北方部族的主要活动地区。现在是盛夏时分,正是这里最好的季节,在船上还感到沁骨的寒意。一过了9月,严寒就奔驰而来。秋天,湖畔在0摄氏度左右,而周围山峰和盆地为零下40至零下30摄氏度,巨大气压差形成强大的风暴——贝加尔季风。到了冬天,更是锥心刺骨的寒冷。据当地人说,温度可达零下50摄氏度。如果你走到外面猛地呼吸一口冷空气,那你就对自己的呼吸系统的分布有了最形象的了解。你会知道腔子里所有的气管走向,每一个肺泡都变成冰珠子。贝加尔湖湖面就是一整块巨冰,把天地万物的每一丝暖气都吸入脏腑,几米深的积雪将所有的地方都覆盖成一片银白。

在这样艰苦恶劣的气候下,苏武待了19年,合两次抗日战争加上一次解放战争。戏文中唱道:

雪地又冰天,苦守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夜坐塞上时听笳声入耳痛心酸。

转眼北风吹,群雁汉关飞。

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守空帷。

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大节总不亏。

宁教匈奴惊心破胆共服汉德威。

苏武是公元前1世纪汉朝人,当时中原地区的汉朝和西北的匈奴关系时好时坏。公元前100年,匈奴政权新单于即位,汉朝皇帝为了表示友好,派遣苏武率领一百多人,带了许多财物,出使匈奴。不料,就在苏武完成了出使任务,准备返回自己的国家时,匈奴上层发生了内乱,苏武一行受到牵连,被扣留下来,要求他们背叛汉朝,臣服单于。最初,单于派人向苏武游说,许以丰厚的俸禄和高官,苏武严词拒绝了。匈奴见劝说没有用,就决定用酷刑。正值严冬,下着鹅毛大雪。单于命人把苏武关入一个露天的大地窖,断绝食物和水,指望着可以改变苏武的信念。时间一天天过去,苏武在地窖里受尽了折磨。渴了,他就吃一把雪,饿了,就嚼身上穿的羊皮袄。受尽刑罚、濒临死亡的苏武仍然没有丝毫屈服的表示,单于只好把苏武放出来。单于看到软硬兼施对苏武都没有起作用,又不想让他返回中原,就把苏武流放到西伯利亚一带。单于对苏武说:“既然你不投降,那我就让你去放羊,什么时候公羊生了羊羔,我就让你回到中原去。”

苏武被流放到了人迹罕至的贝加尔湖边,唯一与苏武做伴的,是那根代表汉朝的使节棒和一小群羊。苏武每天拿着这根使节棒放羊,心想总有一天能够拿着使节棒回到自己的国家。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使节棒上面的毛都掉光了,苏武的头发和胡须也都变白了。19年后,当初下命令囚禁他的匈奴单于已然老死,新单于执行与汉朝和好的政策,汉朝皇帝立即派使臣把苏武接了回来。苏武受到热烈欢迎,从政府官员到平民百姓,都向这位富有民族气节的英雄表达敬意。苏武回国后,一直保持着吃羊肉棒骨喝羊肉汤的饮食习惯,不知道是不是这种食谱的好处,受尽苦难的苏武居然活到了80多岁。要知道,这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代,可是个惊人的寿数呢!

万尼亚说:“苏武牧羊就在此地,可那个时候这里还不是你们国家的啊。”

我说:“那时这里是匈奴的地盘,匈奴后来也成了中国的一部分啊。”

万尼亚说:“好吧。就算是这样吧,但现在贝加尔湖是我们的。”

我无言。

是的,现在,贝加尔湖不是中国的。这也是千真万确的,我们只有尊重国境线。

想起一件往事。有一次,在北京会见蒙古国作家团。友好气氛中,作家团的团长说,我们代表蒙古国作家,送给你们一件礼物,是一张画在皮革上面的画。说着,就展开了一幅尺把长的皮画,上面绘着一位身穿蒙古服装的英武汉子,面如重枣,稀疏的胡须被归拢成几绺垂在下颌上。

蒙古作家团团长说:“这就是我们民族伟大的英雄和开国元勋……”中国作家很尊敬地走过去瞻仰。团长说:“……他就是成吉思汗。”

当时就想起了鲁迅先生那段著名的论述——到底是他们的汗还是我们的汗呢?

当然先是他们的汗了。

扯远了,还是回到贝加尔湖吧。

贝加尔湖是美丽的,也是珍贵的。凡是美丽而珍贵的东西,都应该珍惜。在俄罗斯,作家是保护贝加尔湖的重要力量,其中最突出的是著名作家拉斯普京。

当年我读文艺学研究生的时候,就很喜欢拉斯普京的作品,喜欢那种对人生绝境的从容不迫的描述,并在这种描述中彰显出人性的顽强和坚忍。

瓦连京·格里戈里耶维奇·拉斯普京(1937—)是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他的小说以浓郁的西伯利亚乡土气息和对人与传统主题的深刻挖掘而著称于文坛。比如他的《告别马焦拉》,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在参观小木屋博物馆的时候,我就在想,这里面有没有一座木屋是来自马焦拉呢?

小说写的是安加拉河上的一座小岛——马焦拉即将因一座大型电站的建设而被淹没,由此引发出人们搬迁时的种种情感冲突。有一位俄罗斯老大妈叫达丽娅,古老的木屋就要被水淹没了,达丽娅拎着小桶,艰难地粉刷着自己的小木屋。年轻人大惑不解,觉得何必要徒劳无益地粉刷房屋呢?它们就要消失于波涛中,粉刷还有什么意义呢?殊不知在对故土怀有深情厚谊的人心中,每一幢小木屋都是有灵魂的。维系村民与马焦拉联系的是那种似乎说不清、道不明的,但又深深熔铸于人们血肉之中的传统,一种有价值的精神和道德的脐带。“马焦拉”不仅仅是一座小岛,而且是小说中村民们得以劳作、生息,有着种种无法割断的精神文化联系的母亲大地,而且也是俄罗斯民族传统根基的象征,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作者并不是写简单的“乡土恋情”,而是深刻地揭示了历史、传统和民族意识对于当代人的意义,并提醒处在高科技时代的人们要“注意人类生存的根基”,要“珍惜地搬迁”。

拉斯普京也以此表达了深深的忧虑。在历史蜕变中,很多民族传统中有价值的东西被冷落、遗弃,乃至无情斩断……《告别马焦拉》,是一首悠长的挽歌,合着贝加尔湖的波浪,在水中激起不息的涟漪。

拉斯普京直言不讳的批评,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和肉中刺。黑暗势力对拉斯普京的仇恨,居然演变成了血腥的暴力。1980年寒冷的冬天,拉斯普京遭到了惨无人道的暗算,就在位于伊尔库茨克的公寓外面,他被五个人用凶器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当人们发现拉斯普京的时候,以为他已经死了。经抢救,拉斯普京终于活了过来,眼睛几乎失明了一年,脸部做了多次整容手术。

在伊尔库茨克城里漫步的时候,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哪一栋房屋是拉斯普京的喋血之地呢?一个作家,为了捍卫自己的感情和理念,居然要付出这样深重的代价,在意外也在意中。我在北师大读书时,导师曾说过一句话:“作家其实是一个充满了危险的职业,因为你要说真话。你选择了这一行,就要决定做一个勇士。”

拉斯普京是一个勇士。伤愈之后,他依然毫不退缩地投入保护贝加尔湖的事业中。他对人说,总有一种“做得太少,为时太晚”的感觉。记者曾问过他:“你是否觉得这种原始的西伯利亚古老民族的传统应当受到保护?”

拉斯普京点点头,说:“要是我们过去多注意一点他们的传统,今天的贝加尔湖就不会遇到这么多的麻烦。”说到这里,他深深吸了口气,接着说,“所以,我们要注意优先保护当地的传统,包括思想传统、文化传统、民族传统,因为没有这些传统,人类将无法保护其生存环境。”

贝加尔湖的保护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但拉斯普京认为,有些保护贝加尔湖的决议仍然是模棱两可、治标不治本的,主管部门可以随意解释或是延误执行有关的决定,或者对存在的问题采取文过饰非的态度。拉斯普京说:“当大家反复看到这种口头上热爱自然,而行动上破坏自然的口是心非的现象时,便会滋生一种厌恶的、麻木的、无动于衷的心态。国家是否真的具备长期的生态政策,当前主要体现在贝加尔湖的问题上。”

官僚主义换汤不换药的措施终于激怒了群众。伊尔库茨克地区党和政府1987年4月1日通过一项决议,说是为了保护贝加尔湖,计划投资一亿四千万卢布,立即修建一条长达76公里的管道,把污水排到伊尔库特河。为了修建这条管道,需要穿过一片原始森林,砍掉12~15公里的树。伊尔库特河河畔有一个很美丽的村庄,首先是这个村庄的居民强烈反对把污染转移到这个地区来,接着是科学家、作家、记者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反对这个不明智的决议。他们把这个排水管方案称作林业造纸工业部门的“特洛伊木马”,是转嫁污染,也是不真正解决贝加尔湖问题的一个埋伏。大学生们更是走上广场、街头、车站,到处发表演说、组织签名,掀起了一场保护贝加尔湖的运动。开始,公安部门认为他们是极端分子恣意闹事,对他们横加干涉,还抓了几个人。这下更激起了人们的不满,事态扩大了,签名者越来越多,达七万多人。连铺设管道的工人也被说服,自动罢工了。开始,地区领导还想坚持原来的决议,邀集一些专家学者来论证这项措施,希望能为铺设管道找到一些科学论据。没想到专家学者们一致反对。他们认为,铺设管道不仅毁掉了伊尔库特河,而且注入安加拉河以后,会使西伯利亚这条著名的已被污染的河流污染更为严重。同时,铺设管道丝毫不能解决造纸厂的空中污染问题,废气照样在毁坏周围的森林及其生态系统。再说,国家拿出巨额资金来修建这项环境效益不大而又增加了新的破坏的工程,为什么不用这笔钱来加快造纸厂的转产改造呢?各方面的压力终于迫使政府重新做出决定,取消铺设管道的计划,把建设管道的资金用于污水治理,并把污染严重的造纸厂逐步转产为家具厂,同时对保护环境做出了新的规划。为了减少空气的污染,逐步用电力和煤气代替冒烟排尘的锅炉。

以上啰啰唆唆地写了这个故事,看似和风景无关,其实相连。我们今天还能看到的一尘不染的贝加尔湖,并非只是天然的恩赐。贝加尔湖也曾面临过肮脏的污浊,只是由于人民的力量,湖水才依然清澈。

航行至贝加尔湖深处,万尼亚拿出几个小戈比,发给我们一人一枚。我们问:“干什么用呢?”

万尼亚说:“看我的。”说着,他就一扬胳膊,把戈比投向远远的湖水。他说:“把硬币交给贝加尔湖,然后许一个愿,不要讲出声来,就放在你心里。贝加尔湖会听到的,它会帮助你实现愿望,很灵的。”

我们感谢他的好意,依次把手中的戈比投向贝加尔湖。

我的那枚硬币画出一条流畅的弧线,边缘如切割原木的轮锯,划开贝加尔湖水晶般的湖面,缓缓沉入。正好轮船的航向略有改变,经过硬币沉没的地方。贝加尔湖的水非常清澈,我看到那枚褐红色硬币在碧绿的水草中漂荡,衬着垩白色的湖底岩石,宛如大幕前舞蹈的精灵。

至于我的那个愿望,不告诉你,只有贝加尔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