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翻译集(2 / 2)

徐志摩全集 徐志摩 20141 字 11个月前

我要忘却现世界一切仪式的习惯与人民现代的状况,我要想象我自己回到往古的日子,那时印度的真精神,穿度了广博的距离,来到你们人民和暖的心窝中寻求他的安顿与乡土。我希望我的内心能充分的实现那已往精神,凭着这一点至诚,来接受你们的待遇。不幸我自愧我没有那样的天才。或许是时代变换了,或许是你们已经遗失了你们祖先的精神,不再希罕来承受什么理想主义,那是与现代的实效主义与所谓“进步”根本没有关连的。

当初那些发宏愿的先师们来的时候,他们不仅把哲理与思想从一方传布到他方,他们同时也带着他们天赋的同情与一种心的单纯,使他们有能力看透一切的障碍,有能力莹澈的了解他们巡游地人民固有的天才与灵智。正因为他们能懂得,所以天才与灵智也就欣欣的为他们开放那普遍性的美与丰富,那是款待远客最无价的恩情,也是远客在异邦最想望最领情的嘉惠。

在历史上你们与印度或许不曾有过直接的往来,但经由朝鲜与中国你们也曾收到印度的礼物。这是一件可纪念的事迹。你们曾经承受那一盘的礼物,就证明你们的天才与送礼给你们的是融洽的,相调和的;我们也可以看出在那时送礼的方法,是没有勉强的痕迹,与你们原来的生活与思想不发生欠妥协的情形,更不妨碍你们民族自尊的身分。我们要记得这是极重要的一点,真理的会通与交换必须有这相调谐的原则。传道人带着他们的真理传布到一个异邦,除非他们来时是尊敬的存心与谦卑的态度,他们的使命A不会叫人接受的,并且情理上也正复如此。这对待收受礼品人尊的存心是施与者必须的条件,否则那施与便失去了庄严与郑重,便与开销穷乏的乞丐同等的傲慢。我相信往古时传布真理的使者决不同现代一班传道士们的存心,决不自负他们宗派的优殊,他们来时是谦卑的,负荷真理的使者应得谦卑,因为真理是比他们自身伟大。

现代多的是各处来的传教士,但往往他们对待他们传教地的人民缺乏相当的尊敬。他们甚至于往往诬毁他们,夸张他们的缺陷,也许那缺陷还只是他们自己主观的想象。他们来时便是这样骄矜的存心,他们哪里还懂得当地人的真情与实际,虽则他们的口实是来帮助,来救度,他们的责任应得是虚心的体会人的灵魂的伟大,在他们传道地人民最深奥的神龛里寻访真纯的人道的临在,如其他们确是来诚意的传道,他们应得有真纯牺牲与服务谦卑的精神献致他们的使命,不是像一班教士们那样盛气凌人的或是假殷勤的执行他们的职务。我深信从前的时候有的是这种可敬的精神。当初有的是淳朴,有道的人们,他们的胸怀里满溢着他们感悟到的真理,他们也连着献致他们最真纯的情爱。他们从不敢谬妄的假定真理是仰他们特别的庇护与保障。没有种族傲慢的狂妄,所以他们当时传布真理,是不矫揉的,比如轻柔的风息散布莲蕊花香一般的自然。这是我到你们这里来时常存在心里的自勉的念头,因此我从不敢自诩有什么能耐可以改进你们的状况或是裨益你们的心智。我所求的只是在人类的各家种族里为我自己留一个安适的住所。我所贪得的只是你们的同情,我也急急的想望你们接受我供献的爱心。

今天已经是我告别你们的日子,我借这个机会来诚意的声明我这回愿望的满足,我欣幸你们准许我爱你们的人民,慕你们的才智,我爱慕你们不为是在彼此民族间有相类似的情形,却为是你们有你们自有的伟大,为你们日本人的天才,在全世界里自有他独一的品格。亦唯其因为我感到了这一点,我不由的益发的关切,要你们保存你们固有的德性与品格,不受外物的揉杂,那是你们民族伟大的担保。借来的物品是不适你们本性的,休让他们的重量压灭了你们自有的灵苗。你们千万不可忘怀你们在这个世界里的使命。你们要知道人类的文明需要你们的贡献。记住你们的使命是在辅助亚洲——中衰的大洲,重新取得他原有的光荣的地位。经由你们,让亚洲寻A他的光明。你们却不要误会你们的使命只在物质的富庶与政治的悍,那是与我所期望你们的使命没有关系的,要你们能发展你们精神的富源,为全人类服务,要你们真的使命,那时全亚洲都要为你们祝福,全世界都对你们感荷。

你们在全亚洲民族中是最先从长期的睡眠中苏醒,那是一个伟大的,重要的事实。这当然是有意义的,你们比如承受了伟大的真理的保管,也就是负有把这部分的宝库展览给全人类的义务。花蕾是在天亮时开放的。这不是大自然无所为的游戏,花苞在晨光里吐露,为的是他预先带来结果的消息,这果实便是那树木究竟的目的。你们是苏醒了的,你们的灵魂亦在现代的晨光里花蕾似的开放。他也带来将来结果的消息,却也只此花才能结他怀着的果实,现在全世界,也都盼望着这最后的收成。你们应得明白这一点,你们的身上负载着一个伟大的责任,那苏醒与觉悟的责任。因为睡着的人是不负责任的,只有那已经醒起的人们才负责有意识生活的责任。

千万不要以为你们今天的责任就在模仿西方。我并不蔑视你们从西国学得的教课。他们也保管着部分的最可贵的真理,我们认识真理,并且有机会接受时,我们就应得接受,更不问他们来源是东或是西。但我们同时也要认明可宝贵的是他们的科学,不是为某种特定目的而利用科学的心机与状态。我们模仿的时候,我们却只模仿状态。光亮从这一个灯到那一个灯的传送不是模仿,可以模仿的只是灯亮的用途。在黑暗里给我们光明的灯亮原与白天的阳光,作用一般的圣洁,但如有人利用灯亮来行使他的放火与盗劫的行为,那时光亮的圣洁便遭受了污损。我祈求你们永远让这光亮照耀你们优美的家庭,让他照亮你们生活的欢欣的节会,让这光亮照出在你们品格里的大量与柔德。我期望你们应用科学来实现你们自有的伟大,不要亵渎科学来纵容你们的贪欲与种族仇隙所产生的卑劣的癖性。我们从近代历史取得的教训是这样:人们的心智,不仅不承受科学启示我们神圣的灵感,却被科学所供给的引诱完全的侵占住了,因此养成一种专顾私利的态度与习惯。在欧战期内,我们听得有一个政治家想把道德规律的标准应用到政治上去。我们正在焦心的守候着这灵迹的出现时,他的主张已经完全失败,他的声音也哽住了。世界是这样的世界,我们如何能盼望凭藉你们的政治与商业来实现我们理想的将来?

科学是一个伟大的事业。人间有了科学比如骤得了一部灿烂的财富,但不幸他福利人间的功效不曾实现,那魔鬼已经伸手劫夺了去。他那舞弄科学的成绩都在我们的眼前,各式杀人的武器,毒药、毒气与毒光,帮助侵略与剥削的种种机械与机器。为是曾经与恶的鬼灵相交接,科学的颜面也不期的变成了乖戾,他的姿态也沾染了魔性。我们应得赶快合力去救这部分伟大的真理,从人类的恶性的误用里去拯救这部分光荣的真理。我们知道你们凭你们天与的聪明曾经在简短的时期内学得了一切科学的秘密,你们也曾经充分的应用这部分新来的手段,不仅应用得可惊的灵敏,而且有时竟比西方人更为便捷,为此你们也曾经造下了不少的灾殃。所以我要祈求你们,根据你们祖先传下来的道德力量,武士道的精神,来清理这部分从西方得来的真理,偿还他原有的伟大的纯洁。你们可以发愿这件大业因为你们有的是这西方的才智,他们的精力,他们制作的快捷,同时你们也有你们东方人的本性,尊崇理想,爱惜名誉,珍重人的灵性与他的表现,不鹜外表的成功。你们有的是这东方与西方心灵与才力结合的品性,你们就应得利用这天赋来负担这时期最重大的使命,你们要从罪恶的泥污里曳出那真理的神圣宝辇。新近说你们历史里有一件雄伟的事迹,含有古时期英雄的精神。我引证的就是五六十年前你们在政的让与他们享受了数百年的政权。那样的牺牲在近代是稀有的,现在人们最不肯让步的是他们自认以为固有或是合法的利权,但你们大量的英雄却宁可交付他们自己的特权,省免了政治革命的流血,比如结果的树林到了成熟的时期自然的交付他们的果实。就这一点牺牲的力量,曾经一度救济你们的本国,现在人道的前途也要求你们再来一度慷慨的运用。捐弃你们的奢华,恢复生活的俭朴,你们的社会便可渐渐的脱离贪心的掌握,你们要知道这贪心是现代无数恶业的起源,驱迫着人们堕入虚伪与残虐的渊壑。因为一个社会如其无限的容许他的需要与欲望的倍增,便不得不应用种种卑劣的手段来满足他的目的。但同时虽则人类的贪心没有限度,他的力量却是有限度的,所以等到他要妄求非分的时候他便不得不与魔鬼订约。污辱科学的是普遍的贪心,沾污现代文明的也是这无底的贪心。

所以我要唤醒你们牺牲的精神,收拾起私欲的姿态,规复合人情生活的本来面目,你们从前有的是生活的标准:在你们的城市与乡村里,那时社会A是个同心合作的团体,认明因人的关系而发生相互的义务才是一生活的基础,不是为私利动机的无厌的攒营,那正是摧残人情的癖性。在我自己的国里有人甚至怕惧科学自身。他们知道科学给人权力,他们怕的是权力。因此他们愿意爽性牺牲了科学,免得人们堕入他的诱惑。这好比是主张自杀为的是这身体不免病痛。但明白的人却不这样的武断,他们要知道健康的原理与病苦的医法。因为救全身体比避免疾病更是重要。自己牺牲与自己节制的力量应得行使得当,应有他的充实的内容,不能单是消极的,没有相当的涵养,那时空虚的纯粹便只是纯粹的贫乏。谁都用不着害怕真理。人们应得害怕的是他们自己的软弱。

至少在这两世纪内,世界上不曾现出过伟大的声音。在宗教,哲学,政治的范围内不曾有过从人心的深处发出来的伟大,普遍的福音,在这样不联贯的,不创造的世界里活着,我们觉得不耐烦。你们要把稳你们自身的信心,你们要不怕想望,不怕尝试外表看来不可得,不可能的究竟。你们只要考虑曾经在人间的伟大的文明,比较他们的起点与他们的成功,你们就可以知道人之所以伟大的缘故就在大胆的开拓“可能”的境界,继续的探检茫昧的前程,直到那铁打的大门,上面写着“不可能”的那个大字。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人们都曾经要求我们去达到我们以为不可能的境界,他们那要求便是尊敬我们还只是潜伏着的力量,伟大的声响并不曾消歇,还是在我们的耳边,在大空中,仿佛春风似的,他从过去里带来伟大的生命种子,预约将来的结果。现在我们的是一个新时期,我们的是一个新鲜的清朝,这时候打着我们大门叫喊的就是这伟大的声响,“英雄们,冲锋,经过讥笑与死辱的路径,你们冲锋到那不可能的境界去!”

我再祈求你们总不要伤害那朴素生活的鲜花,这好比是在他的母怀里带着青年的信心。不要理会那衰朽的西方的嘲笑,惨酷的嘲笑,毒焰似的烧焦所有自然的青绿,遍野惨暗的荒芜是他唯一的成绩。要学孩子们,他们从不疑惑未来的希望。总不要拿包涵讥讽的字眼来命名真理,接着恣纵你们的讪笑。不要倚仗小聪明,不要卖弄小机灵,那是不值得的。假如你们相信说争与贪是不变的真理,善德不是真理,你们的轻侮便直接蹂躏了生命的种子,但那种子是在着,是活着的。错误是在你们自己拒绝用信心来灌溉你们的生活。你们的家乡是日出的家乡,让他永远葆有晨光的清鲜。愿你们永远A会厌倦真理,永远保持灵性的活动。在这光与生命的清鲜中我们盼产育你们的力量与声音,引导那救度的将来。这是我的告别的话,我现在回去带着我在你们国内美丽的纪念,我尤其感谢你们不教我懊怅我此次的远游,我知道我不曾虚耗我的跋涉,这使我深深的满意。

赘语

这篇有力量的话可以分作两段看。一段是说明科学的位置,区别纯粹科学的本质与利用科学的心机与手段。科学是真理。真理是不可掩讳的,怀疑科学便是怀疑真理。我们不为这身体有时不免疾病而谋自杀;我们不因为科学有时可以造殃而咒诅科学。这是泰戈尔与甘地分家的地方。“谁都不必害怕真理,人们应得害怕的是他们自己的软弱。”撒旦有侵占天庭的魔力,真理不免遭受亵渎;私利的动机与无餍的贪心是污损现代文明与科学的主体。这时期最重大的使命是在“从罪恶的污泥里曳出那真理的神圣的宝辇”,用道德力量的圣水来洗净真理颜面上沾染的斑点。所有爱真理的人们应得感觉这伟大的激逗!我们盼望一次救护真理的十字军。

这是主意。另一段是说感悟真理,以及宣传真理的人的态度应得怎样。我们不反对宣传真理,不反对宣传宗教;但我们却坚持宣传者应有的态度与存心,“往古时传布真理的使者,决不同现代一班传道教士们的存心,决不自负他们宗派的优殊。他们来时是谦卑的,负荷真理的使者不得不谦卑,因为真理比他们自身伟大”。“他们的事业第一是应得虚心的体会人的灵魂的伟大,在他们传道地人民最深奥的神龛里寻访真纯人道的临在,如其他们确是来诚意的传道”。我们要在中国四五千的教士们都来听这几段的话,我们要他们郑重的抄录下这几段话,重复的记诵,我们要他们诚实的反省他们来传道的存心与态度。我们不希罕他们进口从纽约第五条爱文义大街上铜腥的资本家或是脂香的太太们那里捐来的洋钿,替我们教育子弟,医治疾病,救度灵魂;我们要求他们洗净了他们自己灵魂里的虚伪,再来代表上帝的圣洁的意旨。我们至少要求他们给我们诚意的尊敬,即使我们不能盼望他们了解我们自有的品性。我们拒绝一切缺乏真诚的慈善。我们厌恶“优殊的白种救度有色人种的存心”。我们期望讲公道讲爱讲和平的教士们常A记在心里,他们所从来的国家对待我们不定是符合公道与友爱与和的原则。我们要求他们言与行的一致。

前天Bishop Roots对我们说,中国现在爱国的狂热一天高似一天,并且有仇外的倾向。他在中国已有二十几年,他说他从不曾见过像现在这样的激烈情形。他的话是不错的。此番沙面的事情,比如就是一个警告。我们国民的自尊心与自重心并不是运定永远睡着的。歆海在华府会议时审过中国自从一八九四年来与列强订立的条约,足足有四百页密行骇人的数量。什么是条约只是侵损中国主权与尊严的伏据!可怜载满四百页的特别利权!我们姑且不问实体的损失,但我们不能不计算我们尊严的损失。且不必说远,就这庐山的牯岭就完全是一个外国人的世界。这是他们无期限的租地。租界上是不准中国人住屋的。路旁的椅子上是漆着“专为西人而设”的字样的。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注意的是苦力们都感觉到“外国人看我们不起”的侮辱。这是危险的。我们要知道牯岭的外国人差不多百分里有九十是传道的教士。我们当然不嫌憎他们的开辟避暑的地点,我们只惭愧我们不能供给他们现成的去处。但同时他们也不可过分的健忘,他们究竟是客,作客的权利并不是没有限度的,主人暂时的窘况并不证直客人占据他的家庭的鲁莽。

我们见过的教士也不在少数,在欧洲,在美国,在日本。我们亦很愿意与他们谈论。但我们差不多不能相信,何以到东方来的教士们特别的不讨人欢喜,都是异常的“力乏”?我们敢说大多数是头脑不清的,知识的浅陋不必说。大多数只知道一本《圣经》,最有趣的是他们连《圣经》都不曾看懂,他们有时解释《圣经》的见解真得叫人喷饭。但他们刚愎的自信他们有的是救度我们黄人的灵魂的权力。在这里和我们同住的一位牙医生教士就不知道太戈尔是谁,也不知道Dean Inge of St.Paul of London是谁,他相信加拿大——那是他的本土——的文明远胜于古希腊的文明,因为加拿大有柏拉图时代所没有的安迪生种种伶巧的发明与舒服的美观的弹簧沙发!乘便,他也记不清但底是罗马人还是希腊人,他也会得咒诅李宁与红色的苏维埃。看了这种情形我们对于他们个人当然不忍下什么不情的断语,但我们同时却也不能不迟疑派这班人来传道的教会究竟是什么存心——存心贬辱耶稣的福音还是认定我们中国人真的与非洲人不相高下?我记得泰戈尔在A京见法国大使那位有名Paul Claudel时候,笑着对他说“法国派一位大诗人到日本来做大使,那真是国际间最大的一个敬意”。但他们派力乏的教士们到中国来,大约也算是他们给我们的敬意。

所以我要劝他们特别注意泰戈尔这几段的话。如其他们果然能诚意的下一番反省工夫,果敢的重新他们自己传布福音的资格,那不仅我们知感,在他们自己也可以增加不少的威信。泰戈尔才是一位真诚的有力量的传道师,不愧是佛陀巴罗与真谛的后人。但说到这里我们也许把标准太抬高了。

最后我想青年们也应得注意这篇讲演。我们的诗人总不忘记提醒我们时代的希望是在青年人的身上。他的话虽则在日本讲的,但不是专对日本人讲的。我每次回想到老人爱人道爱和平爱真理的热烈与真挚与勇敢,便引起无穷的感兴,有时不禁眼眶里装满了热泪。

你们听见没有?他说人类渴望着一个伟大的声音出现,撼动这寂寞的人间。你们听见了没有?他说在这样不联贯的,嗫嚅的,不创造的世界里过活我们觉得不耐烦。你们听见了没有?他说人的所以伟大的缘故就在大胆的开始“可能”的境界,继续的探检茫昧的前程,直到那铁打的大门,上面刻着“不可能”的那个大字。你们听见了没有?现在我们的是一个新时代,我们的是一个新鲜的清朝,这时候打着我们大门叫喊的就是这伟大的声响:“英雄们,冲锋,经过讥笑与死辱的路径,你们冲锋到那不可能的境界去”。“青年们,冲锋,经过讥笑与死辱的路径,你们冲锋到那不可能的境界去”。你们听见了没有?

志摩于小天池

(原载:民国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十八号)

<h3>

柴霍甫的零简&mdash;&mdash;给高尔基</h3>

志摩 译

一 六月二十二,一八九九,莫斯科

你颓丧什么了,我的麦克席姆?为什么这样汹汹的不满意你的Foma Gordeyer?在我看来(如其你许我说)你的情形是有两个理由。你一起写东西就出了名,你上场的锣鼓是响亮的,所以现在一落平凡你自己就不自在,叫你沮丧。这是一个理由。第二是:一个作者是不能在外省过生活的,免不了受影响。随你怎么说,你已经吃着了文学的苹果,你已经是不可救的中了毒,你是一个作者,并且你永远是一个作者了。一个作者应分的生活,是接近文学界,交接作者们,呼吸文学的空气。所以你用不着存心抵抗,合该你投降,撑开了也就罢了&mdash;&mdash;快搬到彼得堡或莫斯科来吧。尽你们找他们吵架,挖苦他们,瞧他们不起,都成,可是你还得跟他们一起混。

二 六,二七,一八九九,莫斯科

上封信上我说你做东西是打了锣鼓上场并且一来就出名,我并不存什么挖苦的意思&mdash;&mdash;不是箴也不是贬。我并不曾想到谁的好坏,我只要告诉你,你在文学上并不经过神学院的训练,你一来就当牧师。你现在觉着烦,因为你发见你得领袖来做礼拜却没有一个经台。我要说的是:等一年或是两年,你自会得平静下去,那时你就会明白你的可爱的Foma Gordeyer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三 九月三日,一八九九,耶尔他

&hellip;&hellip;我还有一个劝告:你校对的时候你得尽量拉掉所有形容名词与动词的状词。你的堆砌太多,结果看的人不容易领会,倒容易生厌。当我写&ldquo;那人在草地上坐着&rdquo;,谁都能明白我的意思,因为这句子是清楚,使人注意。我要是反个样儿写,看的人脑子里就觉得麻烦,就不容易懂,比如我写:&ldquo;一个高高的,窄胸膛的,中等身材的,长着姜黄色胡子的,在青草地上坐着。他是叫路上人给挤倒了的,他默默的、怯怯的坐了下去,慌张的向周围望着。&rdquo;这就不能一直打进人的脑筋里去,而写东西非得直打进人的脑筋里去不可,一下子的。还有一层,你天性是抒情的,组成你灵性的纤微是极柔纤的。你要是个音乐家,你不写得制进行曲的。要粗,要闹,要有牙齿咬,要大着嗓子争:这都不在你天才的范围内。所以我劝你校勘时不要怕麻烦,你得尽量的拉。

&mdash;&mdash;转载《晨报副刊》

(录自:民国十六年十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七卷第十号)

<h3>

万牲园里的一个人</h3>

徐志摩 译

(A Man in the Zoo by Daird Garnett)

柯玛蒂与玖瑟芬在铁栏转门那里交了他们绿色的门票,从南门进了万牲园。

这是二月底一个暖和的日子,礼拜天的早上。空气里闻得见春天的气息,和着各种动物的臭味&mdash;&mdash;野牛,狼,麝牛,但这两位游客却没有注意。他俩是一对情人,正闹着脾气。

他俩一忽儿走到了狼狐的一边站住了,面对着一只铁笼,里面关着一只极像狗的动物。

&ldquo;别人,别人!你就非得管别人怎么想,&rdquo;柯玛蒂先生说。他的同伴没有回话,他就接着说:

&ldquo;你不是说某人这么想,就是另一个人的那么样。你要不就不跟我开口,一开口就离不了别人看来这样那样的,不是今儿个,就是明儿个。为什么你就不能把别人家放在一边,说说你自己怎么样,可是也许你非得说别人,你自个儿就没有什么感情。&rdquo;

他们对面的畜牲烦了。他冲着他们望了一阵子,不管他们的事儿了。他在一个小地方住着,外面的世界上尽多跟他相像的东西整天的兜着圈儿转,他早就不管了。

&ldquo;你真是那样的话,&rdquo;柯玛蒂说,&ldquo;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说,你要是对我直说你口上没有我,那倒也痛快。可是你又不,你先跟我说你爱我,一忽儿又说你是个基督教徒,什样人你都是一样爱。&rdquo;

&ldquo;瞎扯,&rdquo;那女子说,&ldquo;你这不是存心瞎扯。什么教不教的,我无非很爱几个人。&rdquo;

&ldquo;没有的事,&rdquo;柯玛蒂抢着说,&ldquo;你那是很爱几个人。你再也不会爱像你姑母婶娘一类的人。谁也不能爱,说实话,你谁都不爱。你自以为你爱因为你没有勇气自个儿独立。&rdquo;

&ldquo;我自己还不知道谁爱谁不爱?&rdquo;玖瑟芬说,&ldquo;你要是非得逼着我爱了你就不能爱别人,你以为我拿我给你,我才不那么傻。&rdquo;

&ldquo;可怜的小狗,&rdquo;柯玛蒂说。&ldquo;他们真是的,也不知为什么非得把这些小东西给关起来。它还不是平常的狗。&rdquo;

&ldquo;那野狗叫了,摇着尾巴。它懂得人家在说着它。&rdquo;

玖瑟芬从她的爱人转向着那狗。她看着了他,她面色变软了。

&ldquo;他们就是非把什么东西都弄了来,有一种畜生这儿就得有,就是一只平常的狗也得有。&rdquo;

他们离了那狗,走到第二个笼子。前面,并肩站着看里面关着的那东西。

&ldquo;瘦狗。&rdquo;玖瑟芬念那标签。她笑了,那瘦狗爬起来走开了。

&ldquo;喔这是一只狼,&rdquo;柯玛蒂说。他们走了三步路又停了。&ldquo;又是一只狗关在一个笼子里&mdash;&mdash;拿你给我,玖瑟芬,这是什么话,你又不是疯了。可是冲这句话就听得出你没有爱上我。你要是真爱,你思想就不同,要来就得全来,哪有什么半不阑珊的。你不能同时爱几个人。我知道因为我就爱上你,除了你别人全是我的冤家,一定得是冤家。&rdquo;

&ldquo;什么话!&rdquo;玖瑟芬说。

&ldquo;要是我爱上你,&rdquo;柯玛蒂说,&ldquo;你也爱上了我,那意思就是只有你不是我的冤家,也只有我不是你的冤家。拿你给我是傻!对了,要是你心里实在没有我倒自以为爱我,那才是傻,我要是信了你,我也是傻。你要真是爱上了谁,这就说不上拿你自己给谁的话,你是你自己,用不着穿起全副盔甲来像是要打仗似的。&rdquo;

&ldquo;这儿除了养家的狗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吧?&rdquo;玖瑟芬问。

他俩一起走向那狮屋,玖瑟芬拉着柯玛蒂的胳膊。&ldquo;全副盔甲。这是什么话,我看简直不通。我不能让我爱的人为了我难受,所以我不来跟你同住,反正我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归他们的感情。&rdquo;

柯玛蒂不说什么话,就耸耸他的肩膀,眯眯他的眼,擦擦他的鼻子。他们在狮屋里慢慢的一个个笼子走过去,看到一只老虎,在笼子里走上走下,走上走下,走上走下,扭着它那画着花的脑袋看人,怪相,仿佛它跟你是极熟的似的,它那拉腮胡子直刮着砖墙。

&ldquo;苦命的野兽,长相美才遭这罪,&rdquo;柯玛蒂歇了一晌说。&ldquo;你知道这正证明我方才说的话。人类就爱抓美的东西,拿给关起来,让整千的人来看它一寸寸的死,因此,就有人把本来面目躲起来,在一个假面具的后背偷偷的过活。&rdquo;

&ldquo;我恨你,约翰,也恨你所有的怪念头。我爱我的同类&mdash;&mdash;至少大多数&mdash;&mdash;你要是一个老虎不是一个人,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是疯的。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交给谁我都放心,我再也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念头。就算我是一个基督教徒吧,怕什么的&mdash;&mdash;这总比你那专爱欺负人的变态心理,为了我喜欢我的爸爸和亚姨成心压迫我好些。&rdquo;

但是玖瑟芬小姐说这话时不像是受压迫的样子。倒是她的眼珠子发着光,脸上颜色红红的,顶大的神儿,她的尖头鞋的脚尖在石地上不住的拍着板。柯玛蒂就烦这拍板,他就成心说一句话声音低得让玖瑟芬听不见,唯一听得清的字是&ldquo;压迫&rdquo;。

她顶汹汹的问他说的是什么话。约翰笑了。&ldquo;我说什么话你都没有听清你就发火,这跟你还有什么说的?&rdquo;他问她。

玖瑟芬硬忍着一口气,脸都青了。她睁着大眼,恶狠狠的望着一只态度沉静的狮子发威,有这么一两分钟,那狮子都害怕了,它爬了起来,往笼子后面的窝里去躲开了。

&ldquo;玖瑟芬,请你平心想想。要就是你爱上我要就是不。你爱我的话,为我你牺牲了别人也花费不了你多少。你可不愿意,那就是你不是爱上我,同时你又非得带住我跟东挂西的才显你的威风。我希望你另找一个人来当这个差。我不喜欢这个,干这事儿你爸爸的哪一个老朋友都比我强。&rdquo;

&ldquo;你敢对我说我爸爸的老朋友?&rdquo;玖瑟芬说。他们都不说话了。歇了一忽儿柯玛蒂说,&ldquo;我最后一次问你,玖瑟芬,你肯不肯嫁我,再别胡扯你那亲亲眷眷的?&rdquo;

&ldquo;不嫁!你这昏野蛮鬼!&rdquo;玖瑟芬说。&ldquo;不嫁,你这野畜生!一个人不能这样待人,你倒是明白不明白?跟你说话简直是白费我的唾沫。我决不能让我的爸爸难过,我说够一百遍了。怎么,算你有几个破钱就想我跟家里翻了来靠着你,显得你的威风&mdash;&mdash;穷鬼,你自个儿都还养不活哪。我的威风,好,你倒真以为有你爱上我我就显不得威风了吧?你,我还不如要一个狒狒一只熊哪。你是猴儿里的塔让,你应得在万牲园里关着的。野兽园里没有你是不完全的。你是一个&ldquo;残种&rdquo;&mdash;&mdash;顶坏的遗留现象。别问我我当初为什么爱上你的&mdash;&mdash;我是爱你来的,可是我不能嫁给一个猴儿里的塔让,我不够浪漫。我也看出你说的话的确是你心里想的。你是以为人类是你的冤家对头。我可以对你说如其人类想得到你,他们拿你当作那Missing link。你呀就配拿笼子关起来,陈列在这动物园里给人看&mdash;&mdash;我不是早对你说过,现在我再说&mdash;&mdash;这一边是那大猩猩,那一边是那黑野人。这一来动物学就完全多了。&rdquo;

&ldquo;好,我愿意做。你的话全对。我就去布置拿我陈列起来,&rdquo;柯玛蒂说。&ldquo;我十分感谢你因为你对我说了我自己的真相。&rdquo;他脱了他的帽说&ldquo;再会&rdquo;,微微的颠一颠头,就跑开了。

&ldquo;贱猴子,&rdquo;玖瑟芬低咕着,她匆匆的出了那两边开的进门出去了。

他们俩都发了火,可是约翰更是气透了,他自己倒反不知道是生气,他只觉得他是十分不快活,难过。玖瑟芬倒是正相反,她那精神发扬极了。她恨不能拿一根鞭子来把柯玛蒂揍一顿。

那晚上柯玛蒂再也不能定心。椅子什么挡着他的走路他就一脚给踢翻了去,可是他不久也明白单是晦气家具还是不能定心的。正在这个时候柯玛蒂下了一个离奇的决心&mdash;&mdash;你赌咒也不信第二个男人在同样的境地会得转这样念头的。

你说怎么了,他真想拿他自己到万牲园去在野兽堆里给陈列起来。

你也许以为他因为已然对玖瑟芬说了他要做这个事所以非得照办。可是在平常一时的激动总是往怪里想,决不能通过理性的审查。碰到这位先生是又骄又僵,他一发怒定规了一件事,他就非得硬挨把事情做得一丝不留余地。

那时候他对自己说他非得这么干才压得伏玖瑟芬。她要是爱他这来她一A难过,她要是不爱他,那就完了,他怎么样丢脸都不成问题了

&ldquo;况且正许她是对的。&rdquo;他微笑着对自己说。&ldquo;正许我是那Missing link,万牲园是我最适宜的地方。&rdquo;

他拿了他的笔与一张纸,坐下来写信,虽则他明知道要是这封信去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就得受罪。就这一阵子他想象到关锁在笼子里,供一群游客的指摘讪笑的种种苦恼。

他重复转念到这样的生活在有的动物更显得比他自己受罪。老虎它们不比他自己性气更要高傲,它们比他更爱自由,它们没有消遣,没有依靠,这天时于它们又不合式。

在他倒并没有这些格外的困难。他告诉他自己说他心里一点也不傲气,他的放弃自由也是完全出于他自己的自由意志。即使他们连书都不能给他,他至少还可以看他的看客,不见得不如他们看他的一样有趣。

他这样一想胆就壮了,他一想到老虎它们的苦恼他的心就软下来了,他自己的运命倒显得从容得多。

话说回来,他心里想,在那时候他实在是太难受了。不论他干什么,反正他的运道是已经坏得无可再坏了。他已经丢了玖瑟芬,铁笼子的生涯正许可以帮着他容易忍住一点。

他转完了这些念头就摇着他的笔,写成了这样一封信&mdash;&mdash;

先生:

我写这信为要贡献一个主张给你们学会诸君,请转达给他们请求他们恳切的考虑。我可否先说我颇熟悉你们学会的园地,我也很以它们为美,地段是宽敞的,屋子的布置是同时又实际又便利的。你们差不多把全地球的动物的标类全给收集了来,就差一种真正重要的哺乳动物没有出席。关于这个缺陷我愈想愈觉得奇怪。收集地面的动物而漏了人,正像是演《哈姆雷德》而少了丹麦的王子。这事情初看似乎是并不重要,因为这本来是收集来给人看,给人研究的。

我也知道在园里来往看得见的人是够多的,但是我相信有多种纯正的理由为什么人类也应得有一个陈列的样本。

第一,这来你们的收集可以齐备。第二,这来可以使来看的人心上存A个比较的观念,这在他们平常是不易想到的。要是在猖猖和猩的中间安排一个笼子,把一个普通的人给放在里面,一定可以引起走进大猴屋的观客们的注意。在这样一个地位他可以引诱他们发生无数有趣味的比较观,这种的教育作用还不是贵学会所以设立园地的原意。每一个孩子长大起来都会深印着达尔文的观念,他不仅可以了解他在动物界里的准确的地位,他也可以明白在哪几点他是像,在哪几点他是不像狲儿。我想建议你们贵学会里设法张罗这样一个样本,在可能的范围内给他一个现代的自然的环境,这是说让他穿着普通的衣服,做一些普通的工作。这样说来,他的笼子里应得设有椅子,一张桌子,以及书架。后背一个小卧房和一间澡室可以供给他展览期间内的休息。贵学会的开支也不至于过大的。

为表示我的诚意我请求贡献我自己作为展览样本,附带有几种不至于不近情理的保留。

下开的关于我身体上的细点或许是有用的&mdash;&mdash;

种族:苏格兰。

身高:五呎十一吋。

身重:一一石(即一五四磅)。

发色:黯。

眼睛:蓝。

鼻子:微弯。

年岁:二十七。

贵学会如有询问,我甚愿答复。

我是,先生

你的忠顺的仆役

约翰&middot;柯玛蒂

柯玛蒂先生跑出去寄了信,觉得心里平安了,他等着回信,并不怎样的着急,别的年轻人在他同样的境地时决不能有那样的冷静。

这信发出以后的详情说起来过于烦琐,反正无非是照例的手续,动物学会的办事员收到了这信就通知星期三到会的常务委员。应得交代的是柯玛A先生的建议要不是乌路泼先生看情形大致是不会得受理的。他是一年长的先生,别的委员和他向来是不要好的。柯玛蒂先生的信,也不知为什么,拿他给激恼了。

这是一个故意的侮辱,他说。这不是笑话。这事情非得应得,应得非得,一无问题,法律解决。要是不理会它,学会本身就得受外人的讥评。他这一发脾气这个那个说了一大篇。倒给了其余的委员们把这件事在心里打点一下的时间。

有一两个委员在意见上照例是和乌路泼先生处于反对地位的,主席的案语是怎样一位有风趣的通信人的真相一定有不小的号召力,门票的收入一定可以增加,但要不是乌路泼先生当场气得要辞职这事情的决定怕还没有那样的快。

乌路泼先生退席,委员会起草了一封信给柯玛蒂说他们有意思接受他的建议,请他当面来谈一谈。

约定谈天的日期是星期六,那时候委员会早已认定一个Homo Sapiens的标本当然是应得有的,还不曾决定的就只柯玛蒂先生是否合格,同时乌路泼先生已经休致到他那的乌路泼低洼,他的乡里的老家。

见谈的结果双方都十分满意,柯玛蒂先生的保留也都不犹豫的准许了。这些是关于饮食,服装,卫生事项,以及一两样额外的奢侈品。这来他可以自己点他的饭菜,招呼他的成衣匠,接见他自己的大夫牙医,法律顾问。他可以支配他自己名下的进款,有三百镑一年,他们也不反对他在笼子内设备一个小图书馆,并且准许他有写作的自由。

动物学会方面也向他订定,他不能投稿给日报或周刊。在白天展览期间他不能接见来客。再有他得服从园里的规律,和其余的兽类一样。

在几天内招待他的特别笼子收拾好了。他的地位是在猴屋里,笼子的后背有一间较大的屋子作为他的卧房,另用木板隔出一间澡房和茅房。他在下礼拜日的下午正式进园,经介绍认识了他的管事人高林,他同时也看管那狸狸,那猖猖和那狒狒。

高林跟他拉拉手,说他一定尽力伺候得他舒服,但他分明是有些窘,说也怪,他这窘始终不曾改变虽则他们以后相处也有好些日子。他对柯玛蒂的关系始终是不自然的,处处显出是拘谨的恭敬。在柯玛蒂方面,不用说,A是照礼还单

那笼子打扫得十分干净,又消了毒。地上铺了一块素地毯,家具是一张桌子,给柯玛蒂吃饭用的,一张直背椅,一张太师椅,板壁上还有一个书架。这俨然是个琴笃尔门的书房,就只前面的和两边的铁丝网一边隔开那大猩猩,一边那猖猖,看出是万牲园的宿舍。

他的睡房的布置更来得漂亮,应有尽有的舒适得很。一只法国式床,一个衣柜,一架立镜,一架白木梳妆台有金边玻璃的。他觉得合式极了。

那星期的晚上柯玛蒂忙着打开他的行李来,什么都给安置的了,书本也放上了书架,因为他想到明天有人来看时,他那里已经是一个正式成立的机关。为要收拾东西他要得了一盏油灯,当晚笼子里的电线还没有安好。

他忙了一阵子歇下来望望他的周围,他觉得他的地位有点儿奇怪。在他右边点的暗暗的笼子里那猩猩不安定的走动着,在那一边他望不见那猖猖,大约他是在一个基角上躲着。笼外面的走道是暗着的。他是给锁上了。间或他听得到各种野兽的叫声,虽则他很少说得上叫的是什么东西。有几次他听出一只狼的嗥,有一次狮子吼。再迟些野畜生们的叫嗥更来得响亮了,此唱彼和的叫个不住。

他理齐了书上床去躺了好久一直不睡,倾听各种古怪的叫声。这阵的闹静了下去,但他还是躺着等听那鬣狗的笑响或是海马的吼声。

一早高林来叫醒了他,问他早餐中午要吃些什么,他也告诉他工人已经来了,要在他的笼子前面装一块木牌。柯玛蒂问他可否看看,高林就把木牌拿了进来。

木牌上写着&mdash;&mdash;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2ZY48.jpg" />

柯玛蒂用过了早餐没有多大的事情做,他铺好了床就打开他的《金枝集》来念了。

一早上没有人到猴屋来,到了中午才来了两个小女孩子,她们对他的笼子里望望,年轻的一个对她的姊姊说:

&ldquo;这是什么猴儿?它在那儿了?&rdquo;

&ldquo;我不知道,&rdquo;大些的女孩说。歇了歇她说:&ldquo;看样子那个人就是给人看的。&rdquo;

&ldquo;唷他不正像伯讷叔叔。&rdquo;那小姑娘说。

她们有气似的对着柯玛蒂瞪了一眼,就走开到隔壁那笼子去看大猩猩,她们的老朋友。

下午进来的大人念那条告白,不十分明白的样子。有人高声念的,有几个匆匆的看了一眼就走出屋子去了。他们都显得拘束,就有一个活泼的小人,快关门时候进来的,态度不一样。他笑了,笑了又笑,直乐得他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咳呛了三四分钟。笑过了他对柯玛蒂掀了掀帽走出了屋子去,高声的说:&ldquo;好家伙,奇怪,可了不得!&rdquo;

第二天来的人多多了,但还不挤。有一两个人过来照相,但是柯玛蒂已经学得了一个好法子,于他的新地位顶合式的&mdash;&mdash;他再不对着铁栏外面望,这来他往往不知道外面有没有人在看着他了。他的饮食起居都是舒服得很,单就这上面他倒并不懊恼他到园子里来。

可是他不由得不问他自己生活的舒服与否于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为了玖瑟芬颠倒,现在他与她是永远分别的了。他失恋的痛苦能有一天消灭吗?就算是如他所想能消灭的话,得有多少时候才行?

晚上他可以走出笼子来,在园里独自散步。他想和园里的东西做朋友,可是它们不理会他。傍晚时的空气清凉的很,他巴不得暂时脱离那昏闷的猴屋。这时候一个人在动物园里,他觉得怪,还得回到他的笼子去,更怪。下一天,早餐后,一大群人涌了进来,顷刻屋子挤满了。这群人顶闹的,内中有几个人不住的叫唤着他。

不对铁丝网外面看,不理会他们是够容易的,但他总不能想法子使他不想着外面有人在对他看。到了十一点钟他那管事人得去要了四个警士来,一门上站两个,管住看客们不胡挤。一条长辫子给排了起来,都得往前走,不许站定,这才恢复秩序。

一天就是这样,事实上正不知有好几千专诚看&ldquo;人&rdquo;来的人,他们正眼都没有看着他就给赶走了。高林说哪天例假日都没有这闹。

柯玛蒂装得很镇定,他吃了他的饭,抽了一根雪茄,玩了几手纸牌,但到了吃茶时候他累极了,正想跑后房去躺下,可是他又想这不免显出他的无用。更使他难堪因为更可气恼的一种情形是他那芳邻猩猩与猖猖也都来凑热闹,成天挨着那铁丝的隔墙,瞪着大眼望着他。当然它们无非是学看客们的样,但这在苦命的柯玛蒂先生却是一种加添的苦恼。好容易这一长天过去了,游客们全散了,园门关了,可是又来了一个稀奇事情&mdash;&mdash;他那两位芳邻还是不走开。且不哪,它们一把抓住那铁丝隔墙,嘴里咭咭刮刮的像是说话,冲着他露它们的獠牙。柯玛蒂太累了再不能在笼里躲着,他进房去躺下了。过了一个钟头他再出来的时候,那猩猩那猖猖还是在那里,见了他就吱吱的怒噭。这分明是在恐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