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全集:第六卷(2 / 2)

徐志摩全集 徐志摩 11994 字 11个月前

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五月二十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三期)

<h3>

铁柝歌</h3>

铁柝,铁柝,铁柝,&mdash;&mdash;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沉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hellip;&hellip;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溜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mdash;&mdash;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羸瘪的母狗,忍看着饥孩:&mdash;&mdash;

&ldquo;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rdquo;&hellip;&hellip;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mdash;&mdash;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梦好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原载:民国十二年七月一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九期)

<h3>

自然与人生</h3>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嗷,

雷霆是你们的军鼓&mdash;&mdash;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mdash;&mdash;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剑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mdash;&mdash;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mdash;&mdash;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mdash;&mdash;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暗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mdash;&mdash;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mdash;&mdash;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期,后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小说月报》。

<h3>

雷峰塔</h3>

&ldquo;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rdquo;

&ldquo;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rdquo;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mdash;&mdash;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薛时进编《现代中国诗歌选》。

<h3>

一小幅的穷乐图</h3>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的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h3>

哀曼殊斐尔</h3>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mdash;&mdash;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尔!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也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h3>

海边的梦(一)</h3>

&ldquo;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

遥遥的看那海天一角,斑斓的霞彩,

使我悠然想到我的情人现在哪儿在?

若有所待?

为何她也不到这儿来?

于是痴立在海边许多时,

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rdquo;

&ldquo;或者我与我的情人在海边散步,

步儿的徐徐,低低的私语,

同来同去&mdash;&mdash;

偶回首看双双的脚印一步一趋,

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

于是缓缓的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拍着手相歌相和。&rdquo;

&ldquo;我在此海边不可以久留,

我与我的情人紧紧地手携着手,

天长地久&mdash;&mdash;

一跳跳入海心,我们的死尸已腐朽,

但我们这两颗心还有,

于是将这两颗心同群星一起挂在天上,

放射着人间伟大的爱的光芒。&rdquo;

&ldquo;夕阳已沉沉的向西方落下,

这黄昏的美,美到不可描画,

飘泊天涯&mdash;&mdash;

我遥望那海天一角是我家,

在这时候若有恋恋难舍,

于是想到我的情人,还记得昔时曾携手处,

如今教我向谁诉相思苦?苦!&rdquo;

<h3>

海边的梦(二)</h3>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mdash;&mdash;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mdash;&mdash;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如他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周灵均先生这首诗寄到的时候,志摩正在我那里。我说这首诗里有几个意象极超脱新颖,造语也隽永可喜,只是有些字似乎用得不大当的。&ldquo;痴立在海边许多时,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rdquo;这是一般白话诗中少有的佳句,&ldquo;于是&rdquo;两字却加得不好了。周先生每节都用&ldquo;于是&rdquo;收束,实在是失策。又如&ldquo;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rdquo;,用一&ldquo;则&ldquo;字起,也觉着减色。因此我问志摩为什么不改动几个字。志摩当时答应了,可是半点钟后,他给我看的,不是他的改本,却是他用周先生的意思自己做的一首诗。结果是很不相同了,谁见了都能觉察出志摩的腔调来。从用字造句方面看,志摩的实在比原诗强。就拿第一句说吧,&ldquo;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rdquo;,又是&ldquo;独自&rdquo;,又是&ldquo;一个人&rdquo;,又是&ldquo;踽踽的&rdquo;,三个形容词只说了同样的一层意思,比志摩的&ldquo;我独自在海边徘徊&rdquo;反而力量轻得多,可是,周先生原诗有一种缠绵凄凉的情调,与诗中的意象是一致的,我觉得志摩的另作本却没有充分的表现出来。这两首诗在我的抽屉内搁了有两个月了,现在方才拿来发表,实在对不起周先生及志摩。

西滢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一期)

<h3>

泰山</h3>

山!

你的阔大的巉岩,

像是绝海的惊涛,

忽地飞来,

凌空

不动,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

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

向诉说

隐奥,

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九年十一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九期。志摩先生诗集《猛虎集》目录(【全二〗)内列有该诗题目,但未录原文。兹据《新月》将原诗补刊于此。

<h3>

窥镜(I Look into My Glass)</h3>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我向着镜里端详,思忖,

镜里反映出我消瘦的身影,

我说,但愿仰上帝的慈恩,

使我的心,变成一般的瘦损!

因为枯萎了的心,不再感受

人们渐次疏淡我的寒冰,

我自此可以化石似的镇定,

孤独地,静待最后的安宁。

但只不仁善的,磨难我的光阴,

消耗了我的身,却留着我的心;

鼓励着午潮般的脉搏与血运,

在昏夜里狂撼我消瘦了的身形。

十六日,早九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h3>

她的名字(Her Initials)</h3>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在一本诗人的书叶上

我画着她芳名的字形;

她像是光艳的思想的部分,

曾经灵感那歌吟者的欢欣。

如今我又翻着那张书叶,

诗歌里依旧闪耀着光彩,

但她的名字的鲜艳,

却已随着过去的时光消淡!

十六日,早二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h3>

伤痕(The Wound)</h3>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我爬登了山顶,

回望西天的光景,

太阳在雾彩里,

宛似一个血殷的伤痕;

宛似我自身的伤痕,

知道的没有一个人,

因为我不曾袒露隐秘,

谁知这伤痕透过我的心!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h3>

分离(The Division)</h3>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急雨打着窗,震响的门枢,

大风呼呼的,狂扫过青草地,

在这里的我,在那里的你,

中间隔离着途程百里!

假如我们的离异,我爱,

只是这深夜的风与雨,

只是这间隔着的百余里,

我心中许还有微笑的生机。

但在你我间的那个离异,我爱,

不比那可以短缩的距离,

不比那可以消歇的风雨,

更比那不尽的光阴,窈远无期!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h3>

东山小曲</h3>

早上&mdash;&mdash;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新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好鸟,

快来捉一会迷藏,豁一阵虎跳。

中上&mdash;&mdash;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去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晚上&mdash;&mdash;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mdash;&mdash;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一月,二十日。

(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号)

<h3>

我自己的歌(Song of Myself)</h3>

〔美〕Walt Whitman 作

徐志摩 译

我看来一片的青草与天上的星斗的运行是一样的神奇,

泥里的蚂蚁也是一样的完美,一颗沙,鹪鹩的卵蛋,树根里的青蛙,都一样的是造化主的杰作,

我看来蔓延着的荆条可以装饰天上的厅堂,我手里绝小的铰链比得上所有的机器,

我看来在草田里低着头吃草的黄牛胜如美术的雕像,

一只小鼠是一个灵迹,可以骇倒无数自大的妄人&hellip;&hellip;

我想我可以与畜生们共同生活,和平、自足的畜生们。

我站着对他们看着,尽久的看着。

他们不是不安命的,也不抱怨着他们的光景,

他们不是在暗室里开着眼睛躺着,忏悔他们的罪恶。

他们也不来研究他们对上帝的责任,叫人作呕的研究。

没有一个是不满足的,没有一个是占有疯狂病的,

谁也不向谁下跪,他们几千年的生活里从不曾有过尊与卑的分别

他们在地面上没有一个是装体面的,也没有一个不是快活的过日子的。

这些是他们的状态,他们对我表示的,我也对他们表示我的同情,

他们启发了我自己的消息,现在我亲切的认识了我自己。

(原载:民国十三年三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三号)

<h3>

Songfrom Corsair</h3>

拜伦 作

徐志摩 译

我灵魂的深处埋着一个秘密,

寂寞的,冷落的,更不露痕迹,

只有时我的心又无端的抨击,

回忆着旧时情,在惆怅中涕泣。

在那个墓宫的中心,有一盏油灯,

点着缓火一星&mdash;&mdash;不灭的情焰:

任凭绝望的惨酷,也不能填堙,

这孱弱的光棱,无尽的绵延。

记着我&mdash;&mdash;啊,不要走过我的坟墓,

忘却了这抔土中埋着的残骨;

我不怕&mdash;&mdash;因为遍尝了&mdash;&mdash;人生的痛苦,

但是更受不住你冷漠的箭镞。

请听着我最后的凄楚的声诉&mdash;&mdash;

为墓中人悱恻,是慈悲不是羞,

我惴惴的祈求&mdash;&mdash;只是眼泪一颗,

算是我恋爱最初,最后的报酬!

(原载:民国十三年四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