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蛰久噤——
不,悲思不在我的心里!
五月十三日
(原载:民国十二年五月二十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三期)
<h3>
铁柝歌</h3>
铁柝,铁柝,铁柝,——三更:
夜色在更韵里沉吟,
满院只眠熟的树荫,
天上三五颗冷淡的星。
铁索,铁索……逝水似的消幻,
只缕缕星芒,漫洒在屋溜间;
静夜忽的裂帛似的撕碎——
一声声,愤急,哀乞,绝望的伤惨。
马号里暗暗的腐稻一堆:
犬子在索乳,呶呶的纷哕;
僵附在墙边,有瘦影一枚,
羸瘪的母狗,忍看着饥孩:——
“哀哀,我馁,且殆,奈何饥孩,
儿来,非我罪,儿毙,我心摧”……
哀哀,在此深夜与空院,
有谁同情母道之悲哀?
哀哀,更柝声在巷外浮沉,
悄悄的人间,浑浑的乾坤;
哀哀这中夜的嗥诉与哀呻,
惊不醒——一丝半缕的同情!
正愿人间的梦好睡稳!
一任遍地的嗥诉与哀呻,
乞怜于黑夜之无灵,应和
街前巷后的铁柝声声!
端节后
(原载:民国十二年七月一日《努力周报》第五十九期)
<h3>
自然与人生</h3>
风,雨,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显你们的猖獗,暴烈,威武;
霹雳是你们的酣嗷,
雷霆是你们的军鼓——
万丈的峰峦在涌汹的战阵里
失色,动摇,颠播;
猛进,猛进!
这黑沉沉的下界,是你们的俘虏!
壮观!仿佛是跳出了人生的关塞,
凭着智慧的明辉,回看
这伟大的悲惨的趣剧,在时空
无际的舞台上更番的演着——
我驻足在岱岳的顶巅,
在阳光朗照着的顶巅俯看山腰里
蜂起的云潮剑着,叠着,渐缓的
淹没了眼下的青峦与幽壑:
霎时的开始了,骇人的工作。
风、雨、雷、霆、山岳的震怒——
猛进,猛进!
矫捷的,猛烈的:吼着,打击着,咆哮着;
烈情的火焰,在层云中狂窜:
恋爱,嫉妒,咒诅,嘲讽,报复,牺牲,烦闷,
疯犬似的跳着,追着,嗥着,咬着,
毒蟒似的绞着,翻着,扫着,舐着——
猛进,猛进!
狂风,暴雨,电闪,雷霆:
烈情与人生!
静了,静了——
不见了晦盲的云罗与雾锢,
只有轻纱似的浮沤,在透明的暗空,
冉冉的飞升,冉冉的翳隐,
像是白羽的安琪,捷报天庭。
静了,静了,——
眼前消失了战阵的幻景,
回复了幽谷与冈峦与森林,
青葱,凝静,芳馨,像一个浴罢的处女,
忸怩的无言,默默的自怜。
变幻的自然,变幻的人生,
瞬息的转变,暴烈与和平,
刿心的惨剧与怡神的宁静——
谁是主,谁是宾,谁幻复谁真?
莫非是造化儿的诙谐与游戏,
恣意的反复着涕泪与欢喜,
厄难与幸运,娱乐他的冷酷的心,
与我在云外看雷阵,一般的无情!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期,后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小说月报》。
<h3>
雷峰塔</h3>
一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划船的手指着野草深处)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话,白娘娘是个多情的妖魔”
二
“她为了多情,反而受苦,
爱了个没出息的许仙,她的情夫,
他听信了一个和尚,一时的糊涂,
拿一个钵盂,把他妻子的原形罩住。”
三
到如今已有千百年的光景,
可怜她被镇压在雷峰塔底——
一座残败的古塔,凄凉地,
庄严地,独自在南屏的晚钟声里!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此处录自薛时进编《现代中国诗歌选》。
<h3>
一小幅的穷乐图</h3>
巷口一大堆新倒的垃圾,
大概是红漆门里倒出来的垃圾,
其中不尽是灰,还有烧不烬的煤,
不尽是残骨,也许骨中有髓,
骨坳里还粘着一丝半缕的肉片,
还有半烂的布条,不破的报纸,
两三梗取灯儿,一半枝的残烟。
这垃圾堆好比是个金山,
山上满偻着寻求黄金者,
一队的褴褛,破烂的布蓝袄,
一个两个数不清高掬的臀腰,
有小女孩,有中年妇,有老婆婆,
一手挽着筐子,一手拿着树条,
深深的弯着腰,不咳嗽,不唠叨,
也不争闹,只是向灰堆里寻捞,
肩挨肩儿,头对头儿,拨拨挑挑,
老婆婆捡了一块布条,上好一块布条!
有人专捡煤渣,满地多的煤渣,
妈呀,一个女孩叫道,我捡了一块鲜肉骨头,
回头熬老豆腐吃,好不好?
一队的褴褛,好比个走马的灯儿,
转了过来,又转了过去,又过来了,
有中年妇,有女孩小,有婆婆老,
还有夹在人堆里趁热闹的黄狗几条。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h3>
哀曼殊斐尔</h3>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美善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雾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尔!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也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因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也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编者按:该诗原收入《志摩的诗》初印本,民国十七年八月新月书店重印本为志摩先生删去。
<h3>
海边的梦(一)</h3>
“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
遥遥的看那海天一角,斑斓的霞彩,
使我悠然想到我的情人现在哪儿在?
若有所待?
为何她也不到这儿来?
于是痴立在海边许多时,
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
“或者我与我的情人在海边散步,
步儿的徐徐,低低的私语,
同来同去——
偶回首看双双的脚印一步一趋,
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
于是缓缓的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拍着手相歌相和。”
“我在此海边不可以久留,
我与我的情人紧紧地手携着手,
天长地久——
一跳跳入海心,我们的死尸已腐朽,
但我们这两颗心还有,
于是将这两颗心同群星一起挂在天上,
放射着人间伟大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沉沉的向西方落下,
这黄昏的美,美到不可描画,
飘泊天涯——
我遥望那海天一角是我家,
在这时候若有恋恋难舍,
于是想到我的情人,还记得昔时曾携手处,
如今教我向谁诉相思苦?苦!”
<h3>
海边的梦(二)</h3>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如他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周灵均先生这首诗寄到的时候,志摩正在我那里。我说这首诗里有几个意象极超脱新颖,造语也隽永可喜,只是有些字似乎用得不大当的。“痴立在海边许多时,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这是一般白话诗中少有的佳句,“于是”两字却加得不好了。周先生每节都用“于是”收束,实在是失策。又如“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用一“则“字起,也觉着减色。因此我问志摩为什么不改动几个字。志摩当时答应了,可是半点钟后,他给我看的,不是他的改本,却是他用周先生的意思自己做的一首诗。结果是很不相同了,谁见了都能觉察出志摩的腔调来。从用字造句方面看,志摩的实在比原诗强。就拿第一句说吧,“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又是“独自”,又是“一个人”,又是“踽踽的”,三个形容词只说了同样的一层意思,比志摩的“我独自在海边徘徊”反而力量轻得多,可是,周先生原诗有一种缠绵凄凉的情调,与诗中的意象是一致的,我觉得志摩的另作本却没有充分的表现出来。这两首诗在我的抽屉内搁了有两个月了,现在方才拿来发表,实在对不起周先生及志摩。
西滢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一期)
<h3>
泰山</h3>
山!
你的阔大的巉岩,
像是绝海的惊涛,
忽地飞来,
凌空
不动,
在沉默的承受
日月与云霞拥戴的光豪;
更有万千星斗
错落
在你的胸怀,
向诉说
隐奥,
蕴藏在
岩石的核心与崔嵬的天外!
编者按:该诗原载民国十九年十一月十日《新月》第三卷第九期。志摩先生诗集《猛虎集》目录(【全二〗)内列有该诗题目,但未录原文。兹据《新月》将原诗补刊于此。
<h3>
窥镜(I Look into My Glass)</h3>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我向着镜里端详,思忖,
镜里反映出我消瘦的身影,
我说,但愿仰上帝的慈恩,
使我的心,变成一般的瘦损!
因为枯萎了的心,不再感受
人们渐次疏淡我的寒冰,
我自此可以化石似的镇定,
孤独地,静待最后的安宁。
但只不仁善的,磨难我的光阴,
消耗了我的身,却留着我的心;
鼓励着午潮般的脉搏与血运,
在昏夜里狂撼我消瘦了的身形。
十六日,早九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h3>
她的名字(Her Initials)</h3>
〔英〕哈代 著
徐志摩 译
在一本诗人的书叶上
我画着她芳名的字形;
她像是光艳的思想的部分,
曾经灵感那歌吟者的欢欣。
如今我又翻着那张书叶,
诗歌里依旧闪耀着光彩,
但她的名字的鲜艳,
却已随着过去的时光消淡!
十六日,早二时。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一号)
<h3>
伤痕(The Wound)</h3>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我爬登了山顶,
回望西天的光景,
太阳在雾彩里,
宛似一个血殷的伤痕;
宛似我自身的伤痕,
知道的没有一个人,
因为我不曾袒露隐秘,
谁知这伤痕透过我的心!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h3>
分离(The Division)</h3>
T.Hardy 作
徐志摩 译
急雨打着窗,震响的门枢,
大风呼呼的,狂扫过青草地,
在这里的我,在那里的你,
中间隔离着途程百里!
假如我们的离异,我爱,
只是这深夜的风与雨,
只是这间隔着的百余里,
我心中许还有微笑的生机。
但在你我间的那个离异,我爱,
不比那可以短缩的距离,
不比那可以消歇的风雨,
更比那不尽的光阴,窈远无期!
(原载:民国十二年十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十二号)
<h3>
东山小曲</h3>
一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新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好鸟,
快来捉一会迷藏,豁一阵虎跳。
二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去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妙,岂不是好。
三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一月,二十日。
(原载:民国十三年二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二号)
<h3>
我自己的歌(Song of Myself)</h3>
〔美〕Walt Whitman 作
徐志摩 译
我看来一片的青草与天上的星斗的运行是一样的神奇,
泥里的蚂蚁也是一样的完美,一颗沙,鹪鹩的卵蛋,树根里的青蛙,都一样的是造化主的杰作,
我看来蔓延着的荆条可以装饰天上的厅堂,我手里绝小的铰链比得上所有的机器,
我看来在草田里低着头吃草的黄牛胜如美术的雕像,
一只小鼠是一个灵迹,可以骇倒无数自大的妄人……
我想我可以与畜生们共同生活,和平、自足的畜生们。
我站着对他们看着,尽久的看着。
他们不是不安命的,也不抱怨着他们的光景,
他们不是在暗室里开着眼睛躺着,忏悔他们的罪恶。
他们也不来研究他们对上帝的责任,叫人作呕的研究。
没有一个是不满足的,没有一个是占有疯狂病的,
谁也不向谁下跪,他们几千年的生活里从不曾有过尊与卑的分别
他们在地面上没有一个是装体面的,也没有一个不是快活的过日子的。
这些是他们的状态,他们对我表示的,我也对他们表示我的同情,
他们启发了我自己的消息,现在我亲切的认识了我自己。
(原载:民国十三年三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三号)
<h3>
Songfrom Corsair</h3>
拜伦 作
徐志摩 译
我灵魂的深处埋着一个秘密,
寂寞的,冷落的,更不露痕迹,
只有时我的心又无端的抨击,
回忆着旧时情,在惆怅中涕泣。
在那个墓宫的中心,有一盏油灯,
点着缓火一星——不灭的情焰:
任凭绝望的惨酷,也不能填堙,
这孱弱的光棱,无尽的绵延。
记着我——啊,不要走过我的坟墓,
忘却了这抔土中埋着的残骨;
我不怕——因为遍尝了——人生的痛苦,
但是更受不住你冷漠的箭镞。
请听着我最后的凄楚的声诉——
为墓中人悱恻,是慈悲不是羞,
我惴惴的祈求——只是眼泪一颗,
算是我恋爱最初,最后的报酬!
(原载:民国十三年四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