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玛丽(2 / 2)

徐志摩全集 徐志摩 20508 字 11个月前

莫须有太太又用一种刻薄的口气,她虽然刻薄但还不敢十分放肆,批评那家主人的模样,品性。她有一个毛发茸茸的下巴,莫须有太太说,她有一嘴露牙与一种笨笑,往往人都早已知道他们的事情应该怎样做,她还要刺刺不休的叮嘱他们怎么做。除了这种絮烦她什么也不说。——这位太太让她给洗五间房间,一长条楼梯,所给的胰子没有普通人家给的多,但是,也许,有人和她熟悉了,可以知道她并不是恶意。

玛丽突如其来的,问她妈有没有女子嫁给巡警的,并且当巡警的是不是好人?

她妈回答说大家所以都要找巡警做丈夫却有许多层理由——第一层,他们是体格魁伟的男子,体格魁伟模样总是好看的;第二层,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他们的尊严当然是无可疑的;第三层,当巡警的薪水可以满足无论哪一个家庭,只要这家没有不需要的,过分的浪费,并且他的薪水之外常有各种补助的方法,这种方法人们在谈话里隐约提起的;第四层,一个巡警受了许多年的训练或者可以成一个很好很顺从的丈夫。在莫须A太太个人的意见并不羡慕巡警——他们太自私,他们不断的捉拿罪犯不断的与罪犯接近,他们自已的道德未免也会堕落,并且,因为某种女子十分倾佩他们,他们的道德不断的常受妨害,给这样人当妻子须要竭力从那些狡猾的,纠缠不休的女性队里保全她的丈夫,真要把人累成影子了。

玛丽说她想假使有别的女子爱一个人的丈夫也是佳事,但是她妈却不赞成这句话,她说这种女子一点不是真情,她们无非是要满足一种愚笨,过甚的傲慢与要加苦痛给那些正经的,已婚的妇人罢了。总之,一个巡警并不是结婚的理想人物。他回家总没有准时候的,不免时时要提心吊胆,这种情形对于治理家务不甚相宜,况且,假使一个人在家里老是心神不定,一切规则与一切真正的家庭生活全都废了。为一件事不能不说他们是好的——他们都爱小孩子。但是,从全体看来做书记的比较算是一位好丈夫:他的时间是准的,可以知道什么时候他在什么地方,这样也就使人安心了。

玛丽急于要将白天的冒险告诉给人听,但是她对于她妈虽然向来没有秘密,这件事情她可不能告诉她。有些原因——也许因为年龄的不同,还有一种害羞——使她不便开口。她希望她能认识一个与她同岁的,和善的姑娘,或者还比她年轻些,她便可以对着她的乐听的耳朵诉说她的故事。一面背诵,一面可以互相紧紧的拥抱,她又可以过甚其辞的形容那胡须,头发,眼睛等无数的琐碎东西,对于这种东西的趣味老年人心里是不希罕的。

她妈说她身上觉得不很舒服。她并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过好像比她可以记忆的许久以前累的更利害。满身筋骨酸痛,四肢发冷,她头发朝后梳时,头皮都有点隐痛,所以她今天上床比往常格外早。至于玛丽,往常睡觉的时间早已过了,她还蹲在地板上,在几块未冷的煤块之前。她瞅着那红光,细嚼快乐的幻像与不能实现的奇怪东西,这些幻像却温热了她的血,举起了她的心,将她放在一双轻飘,颤抖的翅膀上,她耳内听见一种歌声,这种歌声使她永远听不厌的。

十二

莫须有太太多睡一觉之后,第二天早晨觉得舒服得多。不过用刷子刷头发的时候头皮里隐约还觉微痛,她精神有点疲乏,虽然,这不至于像生病那样利害。她女儿在那里预备早餐,她在床中坐了起来,又像往常那样开了话匣子。她说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她的兄弟伯德哥总有一天会从美洲跑回来,并且知道他一回到本国,立刻便会来找他的亲戚,还要将他在那富有的国家所积蓄的钱财分给她们。她记得他从前的大量,虽然他那时候还是一个小孩子,假使碟子里只剩半块山芋或盘子里只剩一片面包,他总说“不要了”。她爱讲他的相貌好,精神活泼与他所讲,所做的奇事。当然的,伯德哥时时有机会可以结婚,可以在美洲组织家庭,果真如此,那就是他好久没有来信的缘故了。做妻子的常常是一个男子与他朋友中间的一层障碍,这个女子可以用种种方法禁止伯德哥将好东西分给他的亲姊姊同她的孩子。这种人就在爱尔兰也是有的,一个人越是多听美洲的情形,越不知道那地方的奇怪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常常有这个念头,她自己愿意到那边去,真的,假使她有一点钱,她便不管三七念一,打起铺盖,明天马上动身到美国。那边可以有很好的生活,需要女子的地方很多,做女仆的,做妻子的。并且,这是人所共知的,美国人都爱爱尔兰人,所以刚去时候要找点事情做一点不难的。她心里越想到奥康诺太太,她要搬到外国去的心思越利害。现在她虽然还没有说奥康诺太太的坏话,但是这是事实,她颊上长的一个瘤,又是露着一嘴牙。这两种坏处假使只有一种也还说得过去,如今两种都有,她想这确是表示一种恶性。但是也许这个妇人应该受人怜悯的:也许在她自己是一个好人,可是又有胰子的问题,并且她最喜欢发种种不必要的命令。无论如何,好在日久见人心,况且,主顾又是这样少,一个人总A该同自己的饭碗为难的

开门声与楼梯上迟重的脚步声便把莫须有太太从床上轰了下来,她急急的穿上衣服。五分钟之内她把衣服完全穿好,她吻了她女儿的三吻,便逃下楼来,出门做工去了。

玛丽得了她妈的允许,她可以随意处置她妈在礼拜天穿的那条裙上的黑绒边,所以她费一点工夫把她拆下来,又把她刷净了。可惜已经是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新,有几处已经擦伤了,磨光了,绒头差不多没有了,但是别的部分依然是好好的,她剪去了损坏的部分,把好的部分细细的用针联起来,结果她制成一条很适用的腰带。做完腰带她便穿上试试怎样,看了很得意。但是立刻又嫌着她头发的古板,她用手轻轻的把她卷起,卷成两个鬈曲的小圈,一边一个紧贴在两耳上,还有两三个极小的小圈在她前额飘着。她带上帽子,偷偷的出去,放轻脚步,惟恐她出去时,屋内有人在门缝里窥探。她竭力的放轻脚步,但是那些光着的,坚硬的楼梯上走一步,响一声,所以她到末了只得飞跑出去。不敢回头,惟恐有人在看着她。她一路走心里总是怀着鬼胎,她设法安慰自己,很确实的对自己说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她又很诚实的对自己说她要到圣士蒂芬公园去看看那些鸭子,花坛与鳗鱼,但是她走近码头,她脸上一阵绯红,身子便向右转,急急的望着凤凰公园走去。她心里原说她不进去,只在河边走走,走过岛桥,回到栗薇河的对岸,上圣士蒂芬公园的。但是她一见大门里那条照满阳光,闪闪作亮的大路,又想不妨进去一点看看栏杆后的花朵。她跨进门槛,大门外的售报室后走出一个高大个儿跟着她走。她走近花坛止步看花时,那个高大个儿也站住了不走,她看完花又向前走,他也紧追着前走。玛丽走过了哥夫石像,又转向那草地与树林里走去,到了这里那个高大个儿便放大了脚步。在草地的中间一个大的黑影一摇一摆的越出她的肩膀前面,她一路走着逼着气,一心注意那黑影变成奇怪的一耸一耸,急急的移向前来。不一忽,草地上迟重的脚步声驱逐了所有关于黑影的念头,于是一个喜悦的声音射进了她的耳内,那个高大的巡警已经站在她的身旁。他们两人站立了几分钟,行礼,道歉及解释,于是他们缓缓的在日光里并着走起来。无论哪里只要有一棵树,上面总有花朵。每棵树上都有一群小鸟拥挤着,用一种突然的尖脆声,很响亮,很可爱的齐声唱着清脆,同样的调子,但是空地上的那种寂静更可惊A。那里没有鸟声夹杂在玛丽与那个深沉的声音之间,没有树影吞他俩的黑影;这时阳光非常的和暖,空气非常的清新,山上吹来轻轻一阵微风是一种温暖柔和的风。

十三

自从那天之后玛丽不断的遇见她那位新朋友。不知怎的,无论她到哪里,他总是离她不远的。他好像是从空中掉下来似的——有时她独自看着来往的人们,驰驱的车马与拥挤的人群,辉煌灿烂的商店的窗子,就有隆隆的大声从上落下来罩住她,与一个庞大的形体徐徐的在她身旁走着。他两次带她上饭馆去吃饭。以前她从没有上过饭馆,她疑心这许是仙界了。饭厅上用许多小电灯照得模糊半明的,那些美丽,洁净的饭桌,新奇的食物与打扮得齐整的侍女们,一个个举动很敏捷,很伶俐,脸上很庄重但是又殷勤——这种种都使她十分惊奇。她看见饭馆里的姑娘们虽然装着庄重,殷勤的样子,却十分注意她和那个高大的男子,她觉得她们都在羡慕她有这样一个威风的朋友侍候她。她在街上也觉出有许多人都注意他们两人,但是,因为留心听他滔滔不绝的话,便没有心去注意这些人,虽然是应该的。

他们两人不到公园去的时候,便去找最僻静的街道,或到城外去沿着多德河向上走去。多德河沿岸有几处风景极好的地方:那些害羞似的小水湾与池潭时时有一个小瀑布与一片宽阔平静的水面,日光在这水面上照得如同白银一般。沿岸的绿草长得非常茂盛,当这时令,岸上为日光所熏,这确是一块闲坐的好地方。她想她坐在那里看着明亮的河水,听着坐在她身旁的洪大的声音,可以永久不厌。

他告诉她关于他自身的与他同伴——那些与他同样大的男子——的事情。她可以瞧见他们缓缓的,很有勇气的在他们营场上走,排队出去运动或体操或上课。她奇怪他们不知学习些什么,谁那样无礼敢教这样大的大人,他们要是忘了他们的功课,不知道要不要挨打?他告诉她每天他的职务,哪时上班,哪时下班,早晨哪时起床,晚上哪时上床。

他告诉她晚上的职务,描写那些阒无人影的街道,听得她毛骨耸然的……十分深沉的黑暗里,万籁无声,只有那比白天千百倍乡的脚步声,一声声踏在凄凉寂静的街路上,渐远渐小以至于极微极尖脆的清晰。她又瞧见那些包围在黑暗里的小巷,窄路。一两个行人毫无目的的在那些冷静的街上疾走,他们竭力设法走得舒泰些,因为怕他们雷乡似的脚步声,他们屈身在这广大的城市里,紧缩的战栗的都在那些瘦小的屋子旁。成千累万的黑屋子,每间都像死一般的沉寂,每间好像都在等着,听着清早的来临,每间都充满着男和女,他们一个个都睡得很安稳,因为有他在外面来往的巡查。他打起灯笼照照店铺的窗子,摸摸各家的门户,恐怕它们没有关上。

从极远的地方时时传来一种哒,哒,哒的脚步声,一种遥远,微细的声音,有时渐渐消灭反应到旁的街上,有时铿,铿,铿的走问他站的地方来,这声音便渐高渐清楚渐响亮,响了又响的变成两三个回声;那时候他深深的退到一家门洞里,仔细瞧瞧这深更半夜还有谁出来——那人便带着非常的使命走去了,他的脚步向着极远的地方走下去,直到他走的最后的回声与最后的微细的震动旋转到了寂静。时时有一只猫很小心的躲在铁栏杆上,或一只迷路的狗惊慌的偷着在路上走,无论灯光底下,黑暗地里,到处都拿鼻子嗅嗅,只不作声,又饿又着急。他告诉她许多故事,那种令人惊骇的故事,讲到打仗与诡计,一生专弄诡计的男女,除了偷盗和强横不知别的事情的人们,天生会偷盗的人们,专靠诡计和偷摸吃喝的人们,用骗术结婚的,由古怪,低陋的路径走到死境的人们。他又告诉她许多故事;两个饥饿的男子,被盗的水手与一段有趣的笑话,讲一个剃发匠有两个母亲。他又告诉她八个机器匠,半夜里偷鱼的老太太与他释放的男子的故事。他又告诉她一段可怕的故事,他在一间小屋内同五个男子决斗,他又指给她看压在帽子底下的大黑疤与他脖子上的几条伤痕,这些都是被瓶块扎破的,还有他的手腕上是被一个意大利的疯子用尖刀戳伤的。

虽然他永远说着话,并非永远说他自己。从他的谈话里引出一大串问话来——琐碎微细的问题从他的故事里滚出来钻入她的生命里。很巧妙的,自然的,自动的问题只有女孩子可以领会那发生这些问题的用意。他问她的姓名,她的地址,她母亲的名字,她父亲的名字,她有没有别的亲戚,她A经做事了没有,她奉什么宗教,她离开学校很久了吗,她母亲的职是什么?所有这些问话玛丽都很高兴的,诚实的答复了。她知道每个问题的来临并且预料问题背后的个人的好奇,她对于这些都很高兴。她也爱问他的个人的,切己的问题,关于他的父母,他的弟兄,他的姊妹,他祈祷的时候说什么话,他有没有同旁的女子走过,如果有的,他曾对她们说些什么,还有,实在,究竟他以为她怎么样?她关于这种种的好奇心是很多,很热烈,但是她连提都没有胆量提。

有一个问题他屡次问到她,而她屡次闪开的——她躲避它好像这是一个恐惧似的——这个问题就是“她母亲的职业是什么?”她实在不好说她母亲是一个做散工的女仆。这样说总有点不妥当。她忽然对于这种职业懊恼起来,羞耻起来。这是一种最下贱的职业。这似乎是一种最卑鄙的职业,人人都可以做的。直到这个问题用各种方法提出之后,她不能再不答复了,但是她隐藏了事实——玛丽对他说了一句谎话。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裁缝。

十四

一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精神很不好。她又懊恼起来为什么她这样头痛,这样疲倦。她说要她提水这件事情最麻烦不过。并不是她提不了,实在她按不下心去做这件事。支配她意志的机关仿佛暂时不在她脑里。用两手使劲按在一个拖布上,把它绞成螺旋形,绞得它干干的,这件事情假使她愿意干,她觉得她能干的,可是她心里真不愿意做。这些事情虽然在她手里正做着,觉得很奇怪,离她很远似的。那个水桶,虽然她的手不久还在那里面浸着的,不知怎么,好像离得老远的。要拿起那块放在水桶旁的胰子来,得用一条比一臂还要长的胳膊才能够得到。洗完了,磨完了一方地板再要去够那没有洗过的地方怎么样身子可以不移动真是一个重大的问题。这样疲乏使她吃一惊。她的头痛,虽然不轻,倒不在乎。人人都有头痛腰酸挫筋等小毛病,但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疲倦与稍微使点劲都不情愿的情形很使她吃惊。

玛丽哄她出去看看那些到丽华戏院去的人,她说今天有一个名角在那里演戏。所有都白林的女子,甚至于从老远的地方都来看他,现在立刻就去也许可以赶上看见他坐在汽车内停到戏院的后门,那时她们可以仔细留心他从车里出来走进戏院去。莫须有太太听了这些消息便从她那种异乎寻常的冷淡之中一时高兴起来。自从吃茶以来她便坐在那里(不像平常那样笔直,那样指手画脚的,但是腰驼背屈的瘫着)两眼注视炼乳罐外的一滴牛乳。她说了她想要出去看看那位大名鼎鼎的戏子,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像发疯似的要去看他,但是不一会工夫她又回复她那种腰驼背屈的样子,又收回她的视线到那个炼乳罐上。玛丽有点费事的将她放倒在床上,她们两人互相搂抱了一回,她便很快的睡着了。

玛丽为她母亲的病痛心里不免有点烦闷,但是向来在一个病人没有死象之前旁人总是不容易相信他病势的利害,所以这件事情不久也就在她脑中消灭了。况且她脑中又装满了对话的许多杂碎的影像,这事更容易消灭得影迹无踪了。

玛丽见她妈睡得很平安,便带上帽子出去。在她当时的心境里她愿意找个冷落的地方走,这种冷落只于在人群里找得出来,她还愿意找点可以分心的事情。她近来所过的日子充满了冒险,连那楼顶上的小屋不但使她厌恶,并且要使她发疯,她妈的急促,困难的呼吸扰乱她的心思。屋子里的破乱家具她眼里觉得丑极了,那块不铺地毯的楼板与那没有遮蔽的沾污了的灰墙使她满心的不高兴。

她走出门去,不多一会便做了人群里的一份子,这些人每夜都是来来往往的,从罗登达到撒克维尔街的宽阔的路上,走过夏康内尔桥,到威斯莫兰街,经过三一学院,又穿过灯火辉煌的葛莱夫登大街到圣士蒂芬公园门口的浮云里石门。从晚上七点半起都白林的少年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在这里过来过去。有时成群结队的少女们踪踪跳跳的跳过,每个都是嘻笑的化身。离她们不远一群少年偷偷藏藏的品头题足的跟在后面。不等到走到桥边他们彼此便已熟识,有几个侥幸的配上对了。但是通常都是成对儿走的。在头天晚上订的约,每条街上都充满了快活的无心无事的少年与少女——他们并非真是要求配偶,不过是享受些交新朋友的趣味,在这里将老话装装新瓶子里,旧笑话变成新笑话,人人都是活泼的,除了他的同伴对谁也不讲礼貌,他们对面遇见的或交身过的,或赶上他们而在他们面前经过的都是他们戏弄,嘲笑的目的物,同时返过身来,他们自己也是供给后来的每对的暂时取乐和谈话的资料。时时有在半途停步的,经过一番很有礼貌的绍介之后,结果又重新配搭成了几对新配偶。他们分手的时候掉过头来笑着说“明天晚上”或“星期四”或“星期五”这一类话,表示对于那个旧的伴侣并没有完全抛弃,于是他们各自前进。

在这些人群里玛丽急急的走过了。她知道假使她走得慢些,便有那只于修饰一部分的男子会突然问她自从上星期四以来她做过些什么事情?会把她算为嘉德爱伦介绍给与他模样相同的六个少年,这六个少年便很温和的笑着,站着成一个六尺长的半圆形。这种情形她以先曾经逢着过一次,她逃走A时候那六个少年便在她背后“汪,汪,汪”的学狗叫,同时那第七少年很起劲的高声的“苗,苗,苗”学猫叫。

她站了一会看看人们纷纷的拥挤到丽华戏院里去。有的坐汽车来的,有的坐马车。许多像出殡用的轿车将那些沉重的庄严的人们寄存到那个玻璃顶的门洞里去。那些驰骋的汽车在橡皮轮子上呜呜的叫着,车内载着穿夜礼服的先生们与肩膀上轻轻飘着丝织围巾的仕女们,此外还有接连不断的行人在道上奔涌。玛丽掩在对面一家门洞里瞧着这些欢乐活泼的人们。她很天真的羡慕他们,心里念着那个高大的巡警不知会不会请她一同到戏院子去,如果请她,她妈会不会让她去。她想她妈不会让她去的,但是她迷糊的觉得果真她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喜悦的邀请,她有把握会想法子出去的。她正梦想假使有这样的款待,打算要把她那件最好的外套好好的改造一下,正在这时,她恍忽看见葛莱夫登街的转弯角上露出一个高大个儿渐渐的向戏院走来。这人就是他,她心里乐得直跳。她但愿他不会看见她,又愿意他能够看见她,身上忽然一阵冷战,她看见他并不是一个人。一个年轻,肥胖,两颊微红的姑娘傍着他。他们渐渐的过来,那个姑娘伸手去挽着他的手臂,说了几句话。他湾下身去凑近她答复她的话,她对他嫣然的一笑。接连很快的交谈了几句,他们两人一齐笑了起来,于是他们消失到那扇卖两个半先令一张票的门里了。

玛丽缩回到那个门洞里。她起了一个怪想好像人人都要看她,人人都怀着恶意的笑她。过了几分钟她走了出来,匆匆的走回家去。这时她耳内听不见街上的嘈杂声音,眼里看不见游行的人群。她走路时脸儿朝下,在她草帽的阔沿之下一双眼睛汪着两包酸泪,这种眼泪向来没有流过。

十五

第二天早上她妈身体不见得好。她也不想起床,就是听见隔壁屋里那个男子早晨起来下楼梯的脚步声都不注意。玛丽几次三番的叫醒她,但每次说完了“呕,宝贝,”她又昏昏的迷糊过去了,这种迷糊并非睡觉,实在是昏迷。她的老象牙色的焦黄的脸子薄薄上了一层颜色,她的两片薄嘴唇松松的张着,略有点丰肥,所以玛丽觉得她病时倒比健时好看些,但那搁在一床粗毛毡上的干瘪胳膊看去不但消瘦,简直是枯干,那只手比向来更黄,更像一个爪子了。

玛丽照常把早茶放在床上,又把她妈叫醒了,她妈望空愣了一会,用胳膊肘子支起她的身子,于是毅然的决心一下,在床中坐起来,竭力把心按在她的早茶上。她一口气喝了两杯茶,但那面包,她觉得嘴里无味吞了一口之后,便把它放在一旁了。

“我一点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说。

“妈也许是着冷。”玛丽回答说。

“我脸上难看不难看,现在?”

玛丽细细端详一下。

“不,”她回答说,“你脸上的颜色倒比平常红些,你的眼睛很亮。我看你的样子很好。你心里觉得怎么样?”

“我不觉怎么样,只是困。你把那面镜子递给我,宝贝,我瞧瞧我什么样子。”

玛丽从墙上摘下那面镜子递给她。

“我脸上一点不难看。带点儿颜色于我总是合式的。可是,你看我的舌头,舌苔厚极了,完全是一个坏舌头。玛丽,你外婆临死时的舌头正是这个样A。

“妈有什么难受没有?”她女儿说。

“没有,宝贝,就觉额前嗡嗡嗡的仿佛有件东西转得很快似的,害得我两眼好累,我的脑袋仿佛有双倍重。把这镜子拿去挂上。我试试睡一觉看,也许醒来能好些,你给出去买点牛肉,我们煮点牛肉茶喝。吃了也许于我好一点。我那裙子袋里的钱口袋拿来给我。”

玛丽找着了钱袋拿到床边。她妈打开来拿出了一个顶针,一条靴带,五个钮子,一个六便士的银角子,在外又一便士。她把六便士的银角给了玛丽。

“买半磅腿上的肉,”她说,“还剩下四便士买面包同茶叶,不要这样吧,把那一便士也带着,到肉铺里花二便士买半磅零块的牛肉,买两便士一罐炼乳,这是四便士了,还要一便士半的面包,一便士的茶叶,这是六便士半了,再把剩下的半便士买葱,回头放在牛肉茶里。不要忘记了,宝贝,肉要挑瘦的,那伙人们常要搭上几块肉皮肉骨头。告诉他这是给你妈煮牛肉茶的,说我在这里不好过。替我问克文太太好,她好久不到肉铺里来了。我现在要睡觉。无论怎么样我明天总得去作工,因为家里一个大也没有了。快点回来,宝贝,愈快愈好。”

玛丽穿上衣服出门去买这些食物,但是她不马上就买。她到了街上忽然转过身来,两手紧握着作一种失望的动作,急急望那反对的方向走去。她转到旁的街上到那公园的门口。她的两手忽而紧握,忽而松放,心里着实不耐烦的样子,两只眼睛不住的东瞅西瞧,在几个过路的人间射来射去宛似两盏灯笼。她进了公园门,走到那条正中的大路,她在这里脚步渐渐的放缓了:她并没有看见栏杆后的花坛,甚至将世界浴在光荣里的日光也没有看见。走到纪念碑前她偷眼瞧了瞧她已经走过的路上——看见没有人跟在她背后。她又转到草地上,在树底下独自徘徊,这些树她也没有看见,连那上至土堆下至土凹的斜坡都没有注意。偶然间,她的零碎的思想中记起她妈病在家里,等着她女儿带食物回去,她这样想起时,便很惊慌的两手紧握在一起,立刻将这念头驱逐了。——一种暂时的念头,她竟会恨她的母亲。

她离开公园时已经将近五点钟。她颓丧的昏迷的走着。在她很熟悉的范围内这里走走,那里走走,走了总有好几个钟点,愈走愈任性愈没有目的了。这时太阳已经下去,一种苍色的薄暮降落到田野里,一阵小风沿草吹去吹得窸窸作响,有的摇动了那些轻细的树枝,使这薄暮生出一种阴寒萧条的景象。她走出大门陡觉寒气侵骨,但是记起她妈来,便急急跑回家去。这时她忘记了在树林里的寻访,一心专想她进屋去的时候她妈必要说什么话,与一双申斥,惊愕的眼睛怎样的瞪她,想起来不免又羞又惧。她有什么话可说呢?她想不出一句来。这样无端的,冷血的,难以解释的疏忽她怎么可以辩护呢?

她带了食物爬上回声的楼梯,站在门外轻轻的哭泣起来。她不愿开门。她可以想象她妈这时必是头昏目眩的坐在床中,怀疑,恼怒,惊惧,揣想意外和恐怖,当她进去时,这时她陡然起一个冲动,心想轻轻的把门开了,进去放下食物,逃下楼梯,出去无论到天涯地角,永远不再回来。结果她只得拧开了门把身子挨了进去。这时她脸上发烧,眼里冒火,望出来什么也看不见。她不对那张床看,直冲冲到火炉旁边,用了十二分的忍耐去收拾那煤火。她倔强了一会,猛然扭过身来,等候无论发生什么,准备破口大骂,准备咆哮,却不料她妈很安静的睡在那里。她睡得极酣,这时一种重的,完全真的苦痛从玛丽心内发生。她的十个手指飞也似的忙着预备牛肉茶。她也忘记了她要去会见的那个男子。她很想将两臂紧紧的去抱住她妈。她要轻轻的对她说几句哄孩子的话,把她搂在怀里摇着,哼着小调,吻她抚摩她的脸儿。

十六

她妈依然不见得好。只有逐渐见坏。除了她所抱怨的形容憔悴之外,又加大烧大冷,还有眉粱里一阵阵抽筋似的发痛使她时时头晕,眼睛看不见东西。一阵阵头晕晕得她不能起立。她全身的重心仿佛是坏了,她站起来想要走几步,身子总是偏向旁去,勉强挣扎着要走到门边,但是不由自主的跛向至少离门四尺远的左边。玛丽扶她回到床上,她躺了一会,注视她面前无数的平行线好像织布似的奔命的穿来穿去,这些平行线过了一会互相缠绕,绕了又绕,绕成极紊乱复杂的花样使她一看便要头痛。

所有这些东西她都形容给她女儿听,她摹仿正在她面前织着的花样有如此的精细,使玛丽差不多可以看见了。她又讲论这病情的因果,又解释那使她发烧发寒的热度和冷度,与痛的扩张,扩张到了可怕的最高一点,便渐渐缓和下来,及至缓和到了最轻时,又像一个橡皮槌子扎了一下似的。她们两人谁也没有想到请医生。在这种情形内医生是不大请的,连想都不大想到。一个人生病都是根据某种牢不可破的,规定的,不能克服的定律,要反抗这种定律乃是呆子,一个人病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总不能病一辈子。疾病偷偷的侵入健康正如同黑夜慢慢的钻进白天一样,自然有一种确定的方法可以疗治她的病症,这种方法只于做医生的要来横加干涉。并且医生给人治病还希望报酬——出了意外的,可笑的奢望。那些在平常还不够供给一位面包司务的人,病的时候当然更没有力量去酬谢一位医生了。

莫须有太太虽然病着,但是她很为生存的实际问题着急。她的最后的七便士买了食物早已吃得忘记了。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后来无穷尽的日子的生命的需要一齐都拥上前来吵着要求立刻的注意。那位房东的幽灵坐在她床边勒索房租,恶狠狠的威吓她不给钱便叫搬走,两者之中听她自便。还有面包司务,肉铺掌柜,杂货店老班的恶鬼都在房角里磨牙侧目的吵闹。

每天玛丽总要带点东西到当铺去。她们靠着她们唯一的资本——她们屋内的破烂家具——暂时活了几天。只要稍有一点价值的东西都已卖光了。玛丽的几件衣服够她们活了六天。她妈礼拜天穿的裙子又养了她们一天。一床粗毛毡与一个破脸盆架维持她们不至于饿死。一个水瓶和一条油布暂时敲了敲豺狼似的牙齿便没有了。那挂窗帘还不够搅扰那饿透了的肚子。

结果那间屋子弄得精光如同旷野一般,差不多不堪居住了。没有家具的屋子真是一个鬼怪的地方。屋内发的声音也是怪声怪调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一点人气,变成一种凄凉,空洞的回声,这种空洞的回声颇有点冬天的冰霜的色彩。再没有别的声音像一间空房子里的回声那样死寂,那样沉闷,那样颓丧。躺在床上的瘦小妇人看去倒还不比她的屋子瘦小,到这时屋内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再往当铺里或旧货摊上送了。

奥康诺太太寄来一张明信片用一种照例对于一种通信的命令口气,叫莫须有太太明天早晨八点以前到她那边去。莫须有太太读了这封信长叹了一声。这信就是工作,饭粮和赎回家用的什物,她知道明天早晨她决不能起床的。她躺着想了一回,于是唤她女儿过来。

“囝,”她说,“明天早晨你到这地方去一趟试试,你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告诉奥康诺太太我现在病着,说你是我的女儿可以帮忙,你可以好好的做一时试试。”

她把她女儿的脑袋搂到胸前,自己低头悲痛起来,因为她知道这种工作是一个开端,也是一个结束,一个可以抚摩的,搂着颠摇的,随便教训的小女儿的结束,便是一个成年的妇人的开端,她渐渐长大起来,长得比她还大,她便会隐瞒,藏匿种种感情,希望,冒险,连做母亲的都不能与闻。她知道这种工作就是堕落,将她女儿的生命的前途扩充到萧条,穷困的地平线上,在这地平线内的云彩就是肥皂水和擦地板布,在这地平线外只有一种失望的没有办法,这种没有办法被饥饿搅扰得更没有办法。

“喔,我的囝,”她说,“我想到要你做这种工作,真是恨人,但是只做一忽儿,一礼拜,那时候我病也就好了。只于一小礼拜,我的肉,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囝。”

十七

玛丽一清早晨惊醒过来。她觉得仿佛有人唤她,躺了一忽听听她妈说话来没有。但是她妈睡得好好的。向来她妈睡着的时候与醒的时候一样的使劲。她老是不断的翻来覆去,动手动脚,嘴里胡言乱语的。许多零碎的感叹词,如同“呵,哦,不要紧,当然不是,实在呵,”像枪珠似的从她嘴唇边射出来,在这些话之间常有一种冷笑似的鼻子一嗤,往往惹恼了或惊醒了她同床的人。独有今天她躺在那里以前那种感叹的字句一个也听不见。只有那沉重深长的,很吃力的气息从她嘴唇边泄漏出来,很凄惨的流入那间荒凉的屋子里。

玛丽躺了一回,奇怪什么事情使她这样清醒,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她脑筋里的睡意逃得影迹无踪了,于是她记起今天早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她得出去工作。这一点意思昨夜带了她上床,今朝急忙催醒了她。她立刻跳出床来,胡乱披上一点够暖的衣服,预备先点着火。她醒得实在太早,但是她不能再在床上定心睡一回。对于工作这种观念她原是不欢迎的,不过换一种新鲜的那种趣味,可得一时兴奋的那种新鲜,虽然极苦的工作,可使她第一天上手,不感一点苦痛。年轻人的脾气老是如此;虽然是苦工,还以为是一桩冒险,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改变她日常的生活情形总是欢迎的。这天的火也与她一样兴奋;不到一忽工夫火苗上来敛成一团立刻哄哄的燃烧起来,烧得满炉通红,这时黑烟和火苗全已消失,她炖上了水壶。一会儿水开了,她泡上茶。她把面包切成片,每杯茶里放上一匙练乳,于是她唤醒她母亲。

吃早茶的工夫她妈教给她怎么样工作。她告诉她女儿刷木器得要逆着纹路刷,这样使刷子得劲,并且泥垢下来得比顺着刷要快一倍。她告诉她千万不A省胰子。胰子少就是得多擦,又嘱咐她擦地板布务必要拧得干干的因为干布吸水比湿布可以多一倍,这样便省工;她又告诉玛丽擦地板时常常要改变她身体的位置免得扭着,闪着这种事情,拧布时不是跪起来,就得站起来,这样可以给她一点休息,改变动作大可以使她轻松,最要紧的作事要费工夫,性急做不出干净活来,并且没有一个主人喜欢的。

玛丽在出门以前还须找一个人来在白天里看守她妈。穷人之中这类事情倒不难办的。她第一个一找便找到隔壁屋里做小工的娘子。她是一个肥胖的妇人,有六个孩子,笑起来好像刮大风,玛丽到她那里去求她的时候,她摆脱了那六个孩子如同丢开玩意儿似的,于是她出来走到楼梯顶上。

“你做你的工去罢,宝贝,”她说,“你不用惦着你妈,我现在就到她屋里去,要是我自己不在那里,我会留一个孩子跟着她,她要什么东西好来叫我,你一点不用烦恼,上帝帮助你!反正她跟着我好比住吉维士街医院一样的平安,舒服。她现在什么不适意?她脑袋痛还是肚子坏了。上帝帮助她。”

玛丽很简单的说了几句,她走下楼梯,看见那个胖女人走进她妈屋子去了。

她从来没有一早到过街上去,所以再也不知道早晨的太阳有这样的美丽。那些街上差不多没有一个人,那日光——一种极娇嫩,差不多没有颜色的光辉——缓缓的落在那条阒无声息的长街上。没有了往常那种人群和车马的拥挤,她疑心此地是外国了,她转湾时必须看了又看的注意,在平常闭上眼睛她都找得着。各家铺子的百叶窗都还关着,一般窗子都还盖着窗帘。一辆又一辆的牛奶车辘辘的在街上滚过,一辆辆珠红油漆的面包车忽忽的飞过。她遇见的有限几个过路的人都是些衣服褴褛的男子,他们背上都是背着饭罐、工具,一个个都是迈着大步走,好像惟恐到那里去赶不上似的。三四个男孩在她身边跑过,其中有一个手里拿着一大个面包,一边跑一边用牙齿啃着吃。街上似乎比她心里所想象的更干净,那些房子看去很安静,很美丽。这时她望见一个巡警远远的向她仔细一瞧,又希望又害怕这便是她那位朋友,但是并不是他。她心里发生一种难过的感觉也许今天他在凤凰公园里找她,实在,不一定前几天他便在那里呢,一想到他找她找了一个空,她心里好像戳了一下。堂堂一个男子汉连找一个女子都找不到手似乎是A不对的,不应当的。一个爷儿们这边找找,那边找找,躲在树后,站远方偷着瞧瞧,以为也许人家把他忘了,或者瞧不起他,这种情形多么可怜。她想这种情形之下,一个小女孩子有什么法子可以安慰一个爷们。也许有人可以抚摩他的手,但只这一点还不够。她愿意她有他两倍那样大,如此她便可以把他搂在怀里,当他一只小猫似的圈着他,搂着他。只有使劲的一抱才可以补偿一个大男子的感情的损伤。

约莫走了二十分钟的工夫她走到了奥康诺太太家的门口,她叩门。叩了六下才有人开门让她进去,她进门时经过好大麻烦才说明了她是谁,为什么她母亲不来,她很有能力做这工作。这知道开门的人并不是奥康诺太太,因为她下巴底下既没有汗毛,牙齿也不是凸出的。过了一会,那人带她到那间放碗盏的屋子里,给她一大桶衣服叫她洗,这个工作开始以后,只剩她一人在屋里好半天。

十八

这是一间黑屋子。那些窗子都是七零八落的掩在粗硬的窗帘后面,外边的光线不容易射进来,因此屋内光线很坏。那些门都是藏在厚毛绒的幔后。那些地板都很有规矩的躲在红黑的厚毡之下,四边露着的地板又被蜜蜡所盖,所以没人知道有它们在那里。那条窄的夹道壁纛的立在黑影里,因为从房顶的木棍上挂下来有两个距离六尺远的黑绒门帘。还有同样的绒幔挂在楼梯的每个踏步上,屋内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从别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如同坟墓里发出来似的,空洞的人声。

到了十点钟的时候,玛丽洗濯完了,奥康诺太太进来看她,玛丽一听她的命令就知道是她。这位太太把洗完的东西逐一的特别检查,检查之后,脸上一笑,忽又一板,嘴里说可以。于是她把玛丽领到厨房里,指着一杯茶两片面包请她吃早饭。她自己出去让玛丽独自在屋里。过了六分钟的工夫她好像做木人戏里的木头人似的忽然闯了进来,指挥玛丽洗她的茶杯和碟子,又叫她洗厨房,这些事情玛丽都做了。

她身上立刻觉得疲倦起来,但是倒不至于没有精神,因为厨房里有好多物件可以瞻仰。那里有各种形状各种质料的水壶,大小的锅子,各色样的瓶子,还有一套茶具排列在搁板上,墙上挂着许多大锅盖,这些锅盖她好像在小说里读着的野蛮军人的盾牌一般。厨房的桌子底下放着一列靴子,都已用得起皱纹了,每只靴子都带着一种人样的,差不多聪明的样子——一只皱纹很多的靴子往往有一种疯狂的人的样子,可以迷住了,差不多可以催眠了那个观看的人。她把这些靴子扔在半边,按着每只脸儿的模样,给它们一一的提了名宇。有格兰托勃斯斯洛舍尔,吞勃吞勃,好必脱,推脱尔,哈特厄危和蕃雷贝尔。

她正在工作,一位年轻的姑娘走进厨房里来拾起那双称为蕃雷贝尔的靴子。她进来时玛丽急忙向她钉了一眼,遂即低下头去洗东西,继又极仓惶的偷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年纪不大,修饰得很整齐好像日光里的花园似的。她的脸上堆满着笑容和自由好似一个满天晴霞的早晨。她走起来很轻快,很高兴的一纵一跳,每步都像预备要跳舞,又轻又快又稳当。玛丽心里一动这人她是认识的,她低下脸去,脸上渐渐发红,红得比她所擦的红砖还红。她像电闪似的认得她。她的脑筋里大声的“我在哪里,哪里见过的?”虽然还在追问之中她已经有了回答,这过姑娘就是到丽华戏院子去在她那个高大巡警膀子里摇摆的那一个。这个姑娘很和善的说了一声早,玛丽心里又怕又急向她溜了一眼,小声回答一声早,这位姑娘便即上楼去了,玛丽继续擦她地板。

厨房收拾完以后,检查过了,也得到认可了,她又被叫出去洗刷前面的过道,她便立刻动手。

“你给快一点擦,愈快愈好,”那个女主人说,“我的侄子快来了,他不喜欢看见洗刷。”

玛丽听了赶快低下身去刷。现在她不觉累了。她的两手在地板上毫不用力的上来下去移动得很快。实在她的动作差不多是机械的。那个正在思想的审查的我仿佛与那在水桶上面湾曲着的身子和那擦地板的,浸在水桶里的,拧布条的两双手不相联的。她擦完过道的三分之一听见门外很尖脆的弹了两下。奥康诺太太不声不响的倏的从厨房里飞出来。

“我早知道”她很难过的说,“他来之前你一定擦不完的。赶快把那水迹渗干了,好让他进来,把胰子拿开,不要挡着道儿。”

她站在那里一手按着门把,玛丽听了她的指挥,两次急忙的动作移去了剩余的水迹之后,奥康诺太太拔开门键,她的侄子进来了。他在门口玛丽一眼便认识他,她的血立刻吓得冻住了,一会又羞得沸腾了。

奥康诺太太伸手挽了那个大的巡警进来,和他接了吻。

“我没有法子叫这种人按时候做事情,”她说,“她们都是这样慢。把你的帽子,外套挂起来,到客厅里来。”

那个巡警,目不转珠的盯着玛丽,伸手脱去身上的外套。他的两只眼睛,他的胡须,所有他的脸子,他的全身仿佛都在那里看她。他成了一个莫大的,A怕的问号。他摸摸他靭的胡须,从水桶边绕着过去,他又在客厅门口站定了,用他的怪样对着她。他好像要说话,但是他的话说给奥康诺太太了。

“怎么好?”她说,于是那扇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玛丽这时极慢的重新跪下去在水桶边动手擦地板。她擦得极慢,有时在同一地方擦了两次三次都有。她一声一声的叹气,可是不觉得苦痛。这种叹气好像不是属于她的。她知道她在那里叹气,但是不能很确实的知道怎么这种抑郁的声音会从她的唇边出来,当时她并不想要叹气,也不是有意的努力去做。她的脑筋里纯粹是空的,她什么也想不了,只看着水桶里地板上,一个个胰子泡的破裂和布条上挤下来一缕一缕水流的样子。这时有一桩事情她可以想的,如果她愿意想,但是她不愿意。

过了一会奥康诺太太出来,看看那过道说了一声好了。她付完玛丽工钱,告诉她明天再来,玛丽便回家去了。她一边走着,心里十分留神,不要踹着石路的线上,她在这些线的中间走,但是很感困难,因为这些线的距离不是一样的,所以她走时须用不一样的长短脚步。

十九

隔壁屋子里妇人名叫喀佛底太太。她的身子大而且圆,走起来衣服转动得像旋风似的。她好像常在那里转圆圈,她无论对哪方面笔直的走去,比方要到一架榨机前,刚走到半道蓦然一转又转到旁的地方去了,连她的衣服在她后面晃动得很厉害——这种转湾大概因为有许多孩子之故。做母亲的,时时得要丢开家务,向斜的方面奔,为得救她孩子们脱离许多危险。一个小囝和一个火炉好像磁铁似的互相吸引,一个年幼的男小囡常想要吃一个小罐或一块黑炭或一根青鱼的脊骨,一个女小孩与一个臓水桶是站在一起的,那个手抱着的小囝把一把小刀子塞在嘴里,那个双生子正要吞下一块大理石或在水桶里弄水,或那只猫要卧在他的脸上。真的有六个孩子的妇人从来不知道她的第二步应该向哪边走,为要保存她的后裔所使的那种不断的劲儿把许多做母亲的眼睛,胳膊,腿都变成了有规则的旋风。有的妇人到了这种情形很容易使性子,她可以刚把一个孩子打完几下,同时又抱他起来搂在怀里,她忽而厉声的恐吓,忽而宝贝心肝的呼唤,忽而警告,忽而劝戒,她的作为都是使人惊讶的相继不断。一个妇人有了六个孩子她的身体与心理两方面都要向切线上走的,若是对于她的丈夫还得要麻烦或奉承,做到这样的妇人的生命比我们立刻可以了解那种混杂情形还要混杂。

玛丽到家的时候喀佛底太太正坐在她妈床上,两个小小囡同一只猫也在床上,两个大些的孩子在床下,还有两个在屋子里上下的狂跳。在后面的两个双生子有时学马跑,有时学开快车。他们装马的时候便作打喷嚏,马嘶,脚踢,他们开快车的时候便做向后退车,向旁错车,吹哨子,放汽管。在床下的两个孩子学做树林里的老虎,他们装的声音极像这种野兽在这种地方,他们拼命的对咬,作狂吼声,咆哮得简直同真的老虎一模一样,在床上的A对小囡在那里撞着玩,两人都站直了,向高处一纵,落下来倒在床上这一碰又把他们弹了起来。他们每次一纵总是大声的叫嚷,每次落下来欢呼的彼此恭喜,有时他们落下来两人掉在一块便大嚷大乐的揪打。有时候他们还会落在莫须有太太身上。他们常常拿脑袋去撞她。他们的妈坐在床边上用极大的声音讲她丈夫的妹子的故事,她说她小姑子的模样在明眼人看来真是一副贱相,她说这段故事的工夫,因为孩子们吵得太厉害,所以一会骂这个,一会威吓那个,一会替这个辩护,一会替那个告饶,一会儿惊吓,一会儿失望,有时对单个人的,有时对全体的,喊他们时不是用名字就是用别名或者临时捏造出一个绰号来。

玛丽一见这个情形发呆了,站在门口不动。她一时间捉摸不到这许多吵闹的声音,她站在那里,喀佛底太太一眼便瞥见了她。

“进来,宝贝,”她说,“你妈这半天好极了。她用不着别的,只要有个好伴儿陪她,有几个孩子跟她玩玩。真的,”她继续说,“冲我的知识,一个女人顶好的药就是孩子们。他们不让你有生病的工夫,那种小把戏们!约翰,你不放你小妹,我打你脑瓜子,挪拉,不要惹他,你要挨打是怎么?依利萨伯,你上屋里去切一块面包给这两个小弟弟,放一点糖在上面,宝贝。好,你自己也拿一片,可怜的孩子,你也该吃一点的。”

莫须有太太坐在床上用两个枕头垫在后背。她的一条瘦长胳膊伸在外面挡住那一对双生,怕他们玩的时候撞在墙上。他们分明是她的好朋友了,他们时时来挤她,你也过来抱她,我也过来抱她,都跟她胡打乱闹的。她的样子差不多同平常一样了,她平日那种精神,活泼,全都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