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鳞爪(2 / 2)

徐志摩全集 徐志摩 21552 字 2024-02-18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Yet,though I cannot be beloved.

Still let me love!

Mydays are in theyellowleaf;

The flowers and fruits of love are gone;

The worm,the canker,and the grief;

Are mine alone!

The fire that on my bosom preys

Is lone as some volcanic isle

Notorch is kindled at it sblaze——

A funeral pile!

The hope,the fear,the jealous care,

The exalted portion of the pain

And power of love,I can not share,

But wear the chain.

But it’s not thus—and it’s not here—

Such thoughts should shake my soul,nor now,

Where glory decks the hero’s bier

Or binds his brow.

The sword,the banner,and the field,

Glory and Grace,around me see!

The spartan,born upon his shield,

Was not more free.

Awake!(not Greece—sheisawake!)

Awake,myspirit!Think through whom

The life-blood tracks its parent lake,

And then strike home!

Tread those reviving passions down;

Unworthy manhood!—unto thee

Ind if ferent should the smile or frown

Of beauty be.

If thou regret’st thy youth,why live;

The land of honorable death

Is here:—up to the field,and give

Awaythy breath!

Seekout—less sought than found—

A dier’s grave for thee the best;

Then look around,and choose thy ground,

And take thy rest.

年岁已经僵化我的柔心,

我再不能感召他人的同情;

但我虽则不敢想望恋与悯

我不愿无情!

往日已随黄叶枯萎,飘零;

恋情的花与果更不留踪影,

只剩有腐土与虫与怆心,

长伴前途的光阴!

烧不烬的烈焰在我的胸前,

孤独的,像一个喷火的荒岛;

更有谁凭吊,更有谁怜——

一堆残骸的焚烧!

希冀,恐惧,灵魂的忧焦

恋爱的灵感与苦痛与蜜甜,

我再不能尝味,再不能自傲——

我投入了监牢!

但此地是古英雄的乡国,

白云中有不朽的灵光,

我不当怨艾,惆怅,为什么

这无端的凄惶?

希腊与荣光,军旗与剑器,

古战场的尘埃,在我的周遭,

古勇士也应慕羡我的际遇,

此地,今朝!

苏醒!不是希腊——她早已惊起!

苏醒,我的灵魂!问谁是你的

血液的泉源,休辜负这时机,

鼓舞你的勇气!

丈夫!休教已往的沾恋,

梦魇似的压迫你的心胸,

美妇人的笑与颦的婉恋,

更不当容宠!

再休眷念你的消失的青年,

此地是健儿殉身的乡土,

听否战场的军鼓,向前,

毁灭你的体肤!

只求一个战士的墓窟,

收束你的生命,你的光阴;

去选择你的归宿的地域,

自此安宁。

他念完了诗句,只觉得遍体的狂热,壅住了呼吸,他就把外衣脱下,走入水中,向着浪头的白沫里耸身一窜,像一只海豹似的,鼓动着鳍脚,在铁青色的水波里泳了出去……

“冲锋。冲锋,跟我来!”

“冲锋。冲锋,跟我来!”这不是早一百年拜伦在希腊梅锁龙奇临死前昏迷时说的话?那时他的热血已经让冷血的医生给放完了,但是他的争自由的旗帜却还是紧紧的擎在他的手里……

再迟八年,一位八十二岁的老翁也在他的解脱前,喊一声“More light!”

“不够光亮!”“冲锋。冲锋,跟我来!”火热的烟灰掉在我的手背上,惊醒了我的出神,我正想开口答复那位朋友的讥讽,谁知道睁眼看时,他早溜了!

十四年四月二日

<h3>

罗曼&middot;罗兰</h3>

罗曼&middot;罗兰(Romain Rolland),这个美丽的音乐的名字,究竟代表些什么?他为什么值得国际的敬仰,他的生日为什么值得国际的庆祝?他的名字,在我们多少知道他的几个人的心里,唤起些个什么?他是否值得我们已经认识他思想与景仰他人格的更亲切的认识他,更亲切的景仰他;从不曾接近他的赶快从他的作品里去接近他?

一个伟大的作者如罗曼&middot;罗兰或托尔斯泰,正像是一条大河,它那波澜,它那曲折,它那气象,随处不同,我们不能划出它的一湾一角来代表它那全流。我们有幸福在书本上结识他们的正比是尼罗河或扬子江沿岸的泥堁,各按我们的受量分沾他们的润泽的恩惠罢了。说起这两位作者&mdash;&mdash;托尔斯泰与罗曼&middot;罗兰:他们灵感的泉源是同一的,他们的使命是同一的,他们在精神上有相互的默契(详后),仿佛上天从不教他的灵光在世上完全灭迹,所以在这普遍的混沌与黑暗的世界内往往有这类禀承灵智的大天才在我们中间指点迷途,启示光明。但他们也自有他们不同的地方;如其我们还是引申上面这个比喻,托尔斯泰,罗曼&middot;罗兰的前人,就更像是尼罗河的流域,它那两岸是浩瀚的沙碛,古埃及的墓宫,三角金字塔的映影,高矗的棕榈类的林木,间或有帐幕的游行队,天顶永远有异样的明星;罗曼&middot;罗兰,托尔斯泰的后人,像是扬子江的流域,更近人间,更近人情的大河,它那两岸是青绿的桑麻,是连栉的房屋,在波鳞里泅着的是鱼是虾,不是长牙齿的鳄鱼,岸边听得见的也不是神秘的驼铃,是随熟的鸡犬声。这也许是斯拉夫与拉丁民族各有的异禀,在这两位大师的身上得到更集中的表现,但他们润泽这苦旱的人间的使命是一致的。

十五年前一个下午,在巴黎的大街上,有一个穿马路的叫汽车给碰了,差一点没有死,他就是罗曼&middot;罗兰,那天他要是死了,巴黎也不会怎样的注意,至多报纸上本地新闻栏里登一条小字:&ldquo;汽车肇祸,撞死了一个走路的,叫罗曼&middot;罗兰,年四十五岁,在大学里当过音乐史教授,曾经办过一种不出名的杂志叫Cahiersde laguinzaine的。&rdquo;

但罗兰不死,他不能死;他还得完成他分定的使命。在欧战爆裂的那一年,罗兰的天才,五十年来在无名的黑暗里埋着的,忽然取得了普遍的认识。从此他不仅是全欧心智与精神的领袖,他也是全世界一个灵感的泉源。他的声音仿佛是最高峰上的崩雪,回响在远近的万壑间,五年的大战毁了无数的生命与文化的成绩,但毁不了的是人类几个基本的信念与理想,在这无形的精神价值的战场上罗兰永远是一个不仆的英雄。对着在恶斗的漩涡里挣扎着的全欧罗兰喊一声彼此是弟兄放手!对着蜘网似密布,疫疠似蔓延的怨恨,仇毒,虚妄,疯癫,罗兰集中他孤独的理智与情感的力量作战。对着普遍破坏的现象,罗兰伸出他单独的臂膀开始组织人道势力。对着叫褊浅的国家主义与恶毒的报复本能迷惑住的知识阶级,他大声唤醒他们应负的责任,要他们恢复思想的独立,救济盲目的群众,&ldquo;在战场的空中&rdquo;(&ldquo;Abovethe Battle Field&rdquo;)不是在战场上,在各民族共同的天空,不是在一国的领土内,我们听得罗兰的呼声,也就是人道的呼声,像一阵光明的骤雨,激斗着地面上互杀的烈焰。罗兰的作战是有结果的,他联合了国际间自由的心灵,替未来的和平筑一层有力的基础。这是他自己的话:&mdash;&mdash;

&ldquo;我们从战争得到一个付重价的利益,它替我们联合了各民族中不甘受流行的种族怨毒支配的心灵。这次的教训益发激励他们的精力,强固他们的意志。谁说人类友爱是一个绝望的理想?我再不怀疑未来的全欧一致的结合。我们不久可以实现那精神的统一。这战争只是它的热血的洗礼。&rdquo;

这是罗兰,勇敢的人道的战士!当他全国的刀锋一致向着德人的时候,他敢说不,真正的敌人是你们自己心怀里的仇毒。当全欧破碎成不可收拾的断片时,他想象到人类更完美的精神的统一,友爱与同情,他相信,永远是打倒仇恨与怨毒的利器;他永远不怀疑他的理想是最后的胜利者,在A的前面有托尔斯泰与道施滔奄夫斯(虽则思想的形式不同),他的同时有泰戈尔与甘地(们他的思想形式也不同),他们的立场是在高山的顶上,他们的视域在时间上是历史的全部,在空间里是人类的全体,他们的声音是天空里的雷震,他们的赠与是精神的慰安。我们都是牢狱里的囚犯,镣铐压住的,铁栏锢住的,难得有一丝雪亮暖和的阳光照上我们黝黑的脸面,难得有喜雀过路的欢声清醒我们昏沉的头脑。&ldquo;重浊&rdquo;,罗兰开始他的贝多芬传:

&ldquo;重浊是我们周围的空气,这世界是叫一种凝厚的污浊的秽息给闷住了&mdash;&mdash;一种卑琐的物质压在我们的心里,压在我们的头上,叫所有民族与个人失却了自由工作的机会。我们全让掐住了转不过气来。来,让我们打开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气进来,好叫我们呼吸古英雄们的呼吸。&rdquo;

打破固执的偏见来认识精神的统一;打破国界的偏见来认识人道的统一。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解脱怨毒的束缚来实现思想的自由;反抗时代的压迫来恢复性灵的尊严。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人生原是与苦俱来的;我们来做人的名分不是诅咒人生因为它给我们苦痛,我们正应在苦痛中学习,修养,觉悟,在苦痛中发现我们内蕴的宝藏,在苦痛中领会人生的真谛。英雄,罗兰最崇拜如密偷朗其罗与贝多芬一类的人道英雄,不是别的,只是伟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艺术家,谁不曾在苦痛中实现生命,实现艺术,实现宗教,实现一切的奥义?自己是个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给世上所有的受苦痛者;在他这受苦,这耐苦,是一种伟大,比事业的伟大更深沉的伟大。他要寻求的是地面上感悲哀感孤独的灵魂。&ldquo;人生是艰难的,谁不甘愿承受庸俗,他这辈子就是不断的奋斗。并且这往往是苦痛的奋斗,没有光彩,没有幸福,独自在孤单与沉默中挣扎,穷困压着你,家累累着你,无意味的沉闷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没有欢欣,没有希冀,没有同伴,你在这黑暗的道上甚至连一个在不幸中伸手给你的骨肉的机会都没有。&rdquo;这受苦的概念便是罗兰人生哲学的起点,在这上面他要筑起一座强固的人道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传记里他用力传述先贤的苦难生涯,使我们憬悟至少在我们的苦痛里,我们不是孤独的,在我们切己的苦痛里A藏着人道的消息与线索。&ldquo;不快活的朋友们,不要过分的自伤,因最伟大的人们也曾分尝你们的苦味,我们正应得跟着他们的努奋自勉,假如我们觉得软弱,让我们靠着他们喘息,他们有安慰给我们,从他们的精神里放射着精力与仁慈。即使我们不研究他们的作品,即使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单从他们面上的光彩,单从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事实里,我们应得感悟到生命最伟大,最生产&mdash;&mdash;甚至最快乐&mdash;&mdash;的时候是在受苦痛的时候。&rdquo;

我们不知道罗曼&middot;罗兰先生想象中的新中国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示意要听他的思想在新中国的回响,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国像我们自己知道它一样,他一定感觉与我们更密切的同情,更贴近的关系,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给我们握着&mdash;&mdash;因为你们知道,我也知道,什么是新中国只是新发现的深沉的悲哀与苦痛深深的盘伏在人生的底里!这也许是我个人新中国的解释;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时行的口号,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等等,或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去报告罗兰先生说这是新中国,我再也不能预料他的感想了。

我已经没有时候与地位叙述罗兰的生平与著述;我只能匆匆的略说梗概。他是一个音乐的天才,在幼年音乐便是他的生命。他妈教他琴,在谐音的波动中他的童心便发现了不可言喻的快乐。莫察德与贝多芬是他最早发现的英雄。所以在法国经受普鲁士战争爱国主义最高昂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圣人正在&ldquo;敌人&rdquo;的作品中尝味最高的艺术,他在自传里写着:&ldquo;我们家里有好多旧的德国音乐书。德国?我懂得那个字的意义?在我们这一带我相信德国人从没有人见过的。我翻着那一堆旧书,爬在琴上拼出一个个的音符。这些流动的乐音,谐调的细流,灌溉着我的童心,像雨水漫入泥土似的淹了进去。莫察德与贝多芬的快乐与苦痛,想望的幻梦,渐渐的变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们,它们是我。要没有它们我怎过得了我的日子?我小时生病危殆的时候,莫察德的一个调子就像爱人似的贴近我的枕衾看着我。长大的时候,每回逢着怀疑与懊丧,贝多芬的音乐又在我的心里拨旺了永久生命的火星。每回我精神疲倦了,或是心上有不如意事,我就找我的琴去,在音乐中洗净我的烦愁。&rdquo;

要认识罗兰的不仅应得读他神光焕发的传记,还得读他十卷的Jean Christophe A在这书里他描写他的音乐的经验

他在学堂里结识了莎士比亚,发现了诗与戏剧的神奇。他的哲学的灵感,与歌德一样,是泛神主义的斯宾诺塞。他早年的朋友是近代法国三大诗人:克洛岱尔(Paul Claudel法国驻日大使),Ande Suares,与Charles Peguy(后来与他同办Cahiersde la Quinzaine)。那时槐格纳是压倒一时的天才,也是罗兰与他少年朋友们的英雄,但在他个人更重要的一个影响是托尔斯泰。他早就读他的著作,十分的爱慕他,后来他念了他的艺术论,那只俄国的老象&mdash;&mdash;用一个偷来的比喻&mdash;&mdash;走进了艺术的花园里去,左一脚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莎士比亚,右一脚又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贝多芬,这时候少年的罗曼&middot;罗兰走到了他的思想的歧路了。莎氏、贝氏、托氏,同是他的英雄,但托氏愤愤的申斥莎贝一流的作者,说他们的艺术都是要不得,不相干的,不是真的人道的艺术&mdash;&mdash;他早年的自己也是要不得不相干的。在罗兰一个热烈的寻求真理者,这来就好似晴天里一个霹雳;他再也忍不住他的疑虑。他写了一封信给托尔斯泰,陈述他的冲突心理,他那年二十二岁,过了几个星期罗兰差不多把那信都忘了,一天忽然接到一封邮件:三十八满页写的一封长信,伟大的托尔斯泰亲笔给这不知名的法国少年写的!&ldquo;亲爱的兄弟,&rdquo;那六十老人称呼他,&ldquo;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深深的受感在心,我念你的信,泪水在我的眼里。&rdquo;下面说他艺术的见解:我们投入人生的动机不应是为艺术的爱,而应是为人类的爱,只有经受这样灵感的人才可以希望在他的一生实现一些值得一做的事业。这还是他的老话,但少年的罗兰受深彻感动的地方是在这一时代的圣人竟然这样恳切的同情他,安慰他,指示他,一个无名的异邦人,他那时的感奋我们可以约略想象。因此罗兰这几十年来每逢少年人有信给他,他没有不亲笔作复,用一样慈爱诚挚的心对待他的后辈。这来受他的灵感的少年人更不知多少了。这是一件含奖励性的事实,我们从此可以知道凡是一件不勉强的善事就比如春天的熏风,它一路来散布着生命的种子,唤醒活泼的世界。

但罗兰那时离着成名的日子还远,虽则他从幼年起只是不懈的努力。他还得经受身世的失望(他的结婚是不幸的,近三十年来他几乎完全隐士的生涯,他现在瑞士的鲁山,听说与他妹子同居),种种精神的苦痛,才能享受他的劳力的报酬&mdash;&mdash;他的天才的认识与接受,他写了十二部长篇剧本,三部A著名的传(密仡朗其罗,贝多芬,托尔斯泰),十大篇Jean Christophe,算是这时代里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还有他与他的朋友办了十五年灰色的杂志,但他的名字还是在晦塞的炭堆里掩着&mdash;&mdash;直到他将近五十岁那年,这世界方才开始惊讶他的异彩。贝多芬有几句话,我想可以一样适用到一生劳悴不怠的罗兰身上:&mdash;&mdash;

&ldquo;我没有朋友,我必得单独过活;但是我知道在我心灵的底里上帝是近着我,比别人更近,我走近他我心里不害怕,我一向认识他的。我从不着急我自己的音乐,那不是坏运所能颠仆的,谁要能懂得它,它就有力量使他解除折磨旁人的苦恼。&rdquo;

十四年十月

<h3>

达文謇的剪影</h3>

基乌凡尼鲍尔脱拉飞屋的日记一四九四&mdash;&mdash;一四九五(这是一本小说里的一章。那小说是一个俄国人(Merejkowski)做的,叫做《达文謇的故事》(The Romance of Leonardo da Vinci)。鲍尔脱拉飞屋是达文謇的一个学徒,这一章是他学徒期内的日记。用不着说,达文謇是意大利复兴时期内顶大的一朵牡丹,它那香气到今天还不曾散尽。这日记当然不是真本,但达文謇伟大奥妙的天才至少在这几页内留下一个灵活的剪影。他的艺术是谈这几百年来艺术学生们枕中的秘宝,我们应得知道一些的。

1494年3月25日,那天我进了翡冷翠大画家雷那图达文謇先生的画室当一个学徒。

这是他教给我们的课程:透视学(Perspective);人体的分与量;临大画家的作品;写生画。

今天马各杜奇乌拿,我的一个同事,给了我一本书,写下的完全是老师说的话。书开头是这一节:

人的身体从太阳的光亮得到最纯粹的快乐;人的心灵,似数学清澈的照亮。因此透视学(这透视学包涵两件事情,一是灵动的线条的考量,那是眼看的舒服,一是数理的清明,那是心智的舒服。)在各种研究与学科中应分占着最高的地位。但愿说过&ldquo;我是真的光亮&rdquo;的他给我帮助,使我有法子理会这透视学,他的光亮的科学。这书我分成三部:第一,因距离故,事物形态的缩小;第二,色彩的明显度的减损;第三,A廓清晰的减淡

老师像父亲似的看管着我。自从知道我穷,他再不肯收我原约定的月费。

老师说:

等你们透视学有了把握,人体的分量心里有数以后,你们上街去就得用心留意人们的姿态与行动,看他们怎样站定、走动、谈天、吵闹;看他们怎样发笑,怎样打架;看他们有这些动作时面上的神情,看来劝解他们的旁人面上的神情;看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的人们的神情,把你看到的全用铅笔记在你的颜色纸订成的袖珍册子里,这书随你到哪儿都得带着,册子满了,再换一本;第一本摆开了,留着。保存原稿,不要损坏或是擦糊了它们;因为人体的动法是最变幻不尽的,单凭记忆是留不住的。你得把这些粗糙的底稿看作你们最好的先生。

我也有了这样一册书。

今天在P街上,离大教堂不远,我见着我的伯父。他对我说他不认我了;他骂我到一个异教徒邪人的家里去毁灭我的灵魂。

每回我心里不高兴,只要对着他的脸看看就会清松快活的。多奇怪他的一双眼:清、蓝、淡、冷&mdash;&mdash;冰似的冷。声音,最可亲,软和极了。最凶暴,最顽固的人也抵抗不过他的温驯善诱。他坐在他的工作台上,心里盘算着什么,手捻着捋着他的金色的髭须,又长又软的像是女孩子身上的丝绸,他跟谁说话的时候,他就微微眯着一只眼,有一种高兴和蔼的神情;他的目光,从浓厚荫盖的眉毛下照出来,直透你的灵魂。

他不喜欢鲜艳的颜色,不喜欢时新累赘的式样,他也不爱薰香。他的衣料是雷尼希的棉布,异样的整洁好看。他的黑绒便帽是素净的,不装羽毛,不加装饰。他的衣色是黑的;但他穿一件长过膝盖的深红色的斗篷,直裥往下垂的,翡冷翠古式。他的行动是闲暇沉静的,但也引人注意,他跟谁都不一样。

弓弩都是他的擅长,会骑、会水、精通小剑斗术。今天我见他拿一个小钱丢中一个教堂最高的圆顶。雷那图先生,凭他手臂的玲巧与力量,谁都比不过他。

他是用左手的;但别看这左手,又瘦弱又软和像是女人的,他扳得湾铁条,扭得瘪大钟钟的垂舌。

我正看着他,甲可布那孩子笑着跑来,拍着手。&ldquo;蹩腿的来了,雷那图先生,怪物来了!你快到厨房里来,我给你找了这类宝贝来,你该乐得直舐你的手哪!&rdquo;

&ldquo;他们哪儿来的?&rdquo;

&ldquo;一个庙门口找来的,贝加摩地方来的叫化!我答应了他们要是他们愿意给你画你有晚饭给他们吃。&rdquo;

丢开了不曾画全的圣贞,雷那图就跑厨房去,我跟着。果然有两兄弟,年纪顶老,生水肿病的,脖子上挂着怪粗的大瘤。同来还有一个女的,是那一个的妻子,一个干瘪的小老皮囊,她的名字叫拉格尼娜(意思是小蜘蛛),倒正合式。

&ldquo;你看,&rdquo;甲可布得意的叫着,&ldquo;我说你看了准乐!可不是就我知道你喜欢什么?&rdquo;

雷那图靠近着这精怪似的蹩子坐下,吩咐要酒,亲手倒给他们喝,和气的问话,讲笑话给他们听让他们乐。初起他们看着不自在,心里怀着鬼胎,摸不清叫他们进来是什么意思。但是等到他们听他讲故事,讲一个死犹太,他的同伴们为要躲避波龙尼亚境内不准犹太人埋葬的法令,私下把他的尸体割成小块,上了盐,加了香料,运到威尼斯去,叫一个翡冷翠去的耶教徒给吃了的一番话,那小蜘蛛笑得差一点涨破了肚子。一会儿三个人全喝得醺醺了,笑着说着,做出种种奇丑的鬼脸,我看得恶心扭过了头去;但雷那图看着他们兴趣浓极了;等他们的丑态到了穷极的时候,他掏出他的本子来临着描:正如他方才画圣贞的笑容,同样那欣欣然认真的神气。

到晚上他给我看一大集的滑稽画;各类的丑态,不仅是人的,畜生的也有&mdash;&mdash;怕人的怪样子,像是病人热昏中见着的,人兽不分的,看了叫人打寒A。一个箭猪的莲蓬嘴,硬毛攒耸耸的,下嘴唇往下宕着,又松又薄像一块破布,露着两根杏仁形的长白牙,像人的狞笑;一个老妇人,鼻子扁塌的长着毛,肉痣般大小,口唇异样的厚,像是烂了的树干里长出来的那些肥胖发粘性的毒菌。

塞沙里(达文謇另一个学徒)对我说有时老师在路上见着什么丑怪,会整天的跟着看。伟大的奇丑,他说与伟大的美是一样的稀有;只有平庸是可以忽略的。

马各做事像牛一样的蠢,先生怎么说他非得怎么做不行;他愈用功愈不成功。他有的是非常的恒心。他以为只有耐心与劳力没有事做不成的;他一点也不疑惑他有画成名的一天。

在我们几个学徒里面,他最高与老师的种种发明。有一天他带了他的小册子到一条十字街口去看热闹,按着老师的辨法,把人堆里使他特别注意的脸子全给缩写记了下来。但到家的时候他再也不能把他的缩写翻成活人的脸相。他又想学雷那图用调羹量颜色,也是一样的失败。他画出来的影子又厚又不自然,人脸子都是呆木无意趣的。马各自以为他的失败是由于没有完全遵照老师的规则。塞沙里嘲笑他。

&ldquo;这位独一的马各&rdquo;,他说,&ldquo;是殉科学的一个烈士。他给我们的教训是所有这些度量法与规则是完全没有用的。光知道孩子是怎样生法并不一定帮助你实际生孩子。雷那图欺他自己,也欺别人;他教的是一件事,他做的是另一件事,他动手画的时候他什么规则也不管除了他自己的灵感;可是他还不愿意光做一个大美术家,他同时要做一个科学家。我怕他同时赶两个兔子结果竟许一个都赶不到。&rdquo;

塞沙里这番嘲笑话不一定完全没有道理,但对师父的爱是没有的。雷那图也听他的话,夸奖他的聪明,从来不给他颜色看。

我看着他画他的Cenacolo(即《最后一次晚餐》,在米兰),有时一早太阳没有出,他就去修道院的饭堂工作,直画到黄昏的黑影子强迫他停止;他手里的画笔从不放下,吃喝他都记不得。有时他让几个星期过去,颜色都不碰。有时他踮在绳架上,画壁前,一连好几个时辰,单是看着批评着他已经A得的。还有时候我见他在大暑天冲着街道上的恶热直跑到那庙里去像是一个无形的力量逼着他;他到了就爬上架子去,涂上两笔或是三笔,跳下来转身就跑。

他正在画使徒的翰的脸。今天他该得完功的。可不是,他耽在家里伴着甲可布那孩子,看苍蝇黄蜂虫子飞。他研究虫子的结构那认真的神气正如人类的命运全在这上面放着。看出了虫子的后腿是一种橹的作用,他那快活就好比他发现了长生的秘密,这一点他看得极有用,他正造他那飞行机哪。可怜的使徒约翰!今天又来了一个新岔子,苍蝇又不要了。老师正做着一个图案,又美又精致的,这是预备一个学院的门徽,其实这机关还在米兰公的脑子里且不成形哩。这图案是一个方块,上画着皇冠形的一球绳子,相互的纠着,没有头没有尾的。我再也忍不住,我就提醒他没画完的使徒。他耸耸他的肩膀,眼对着他的绳冠图案头也不抬的在牙缝中间说话:

&ldquo;耐着!有的是时候!约翰的脑袋跑不了的!&rdquo;

我这才开始懂得塞沙里的悻悻!

米兰公吩咐他在宫里造听筒,隐在壁内看不见的,仿制&ldquo;达尼素斯的耳朵&rdquo;。雷那图起初很有劲,但现在冷了,推托这样那样的把事情搁了起来。米兰公催着他,等不耐烦了;今早上几次来召进宫去,但是老师正忙着他的植物试验。他把南瓜的根割了去,只存了一根小芽,勤勤的拿水浇着。这下子居然没有枯,他得意极了。&ldquo;这母亲&rdquo;,他说,&ldquo;养孩子养得不错。&rdquo;六十个长方形的南瓜结成功了。

塞沙里说雷那图是一个最了不起的落拓家。他写下了有二十本关于自然科学的书,但没有一本完全的,全是散叶子上的零碎札记;这五千多页的稿子他乱放着一点没有秩序,他要寻什么总是寻不着的。

走近我的小屋子来,他说:&ldquo;基乌凡尼,你注意过没有,这小屋子叫你的思想往深处走,大屋子叫它往宽处去?还有你注意过不曾在雨的阴影下看东西的形象比在阳光下看更清楚?&rdquo;在使徒约翰的脸上做了两天工。但是,A!这几天忙着玩苍蝇、南瓜、猫、达尼素斯的耳朵一类的结果,那一点灵感竟像跑了似的。他还是没有画成那脸子,这来他一腻烦,把颜色匣子一丢,又躲着玩他的几何去了。他说彩油的味儿叫他发呕,见着那画具就烦。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们就像是一只船在海口里等着风信,靠傍的就只是机会的无常,与上帝的意旨。还亏得他倒忘了他那飞机,否则我们准饿死。

什么东西在旁人看来已经是尽善尽美的,在他看来通体都是错。他要的是最高无上的,不可得的,人的力量永远够不到的。因此他的作品都没有做完全的。

安德利亚沙拉拿病倒了。老师调养着他,整夜伴着他,靠在他的枕边看护他;但是谁都不敢对他提吃药。马各不识趣的给买了一盒子药,可是叫雷那图找着了,拿起手就往窗子外掷了出去。安德利亚自己想放血,讲起他认识有一个很好的医家;但老师很正当的发了气,用顶损的话骂所有的医生。

&ldquo;你该得当心的是保存,不是医治,你的健康;提防医生们。&rdquo;他又加了一句话,&ldquo;什么人都积钱来给医生们用&mdash;&mdash;毁人命的医生们。&rdquo;

十五年一月

<h3>

济慈的《夜莺歌》</h3>

诗中有济慈(John Keats)的《夜莺歌》,与禽中有夜莺一样的神奇。除非你亲耳听过,你不容易相信树林里有一类发痴的鸟,天晚了才开口唱,在黑暗里倾吐她的妙乐,愈唱愈有劲,往往直唱到天亮,连真的心血都跟着歌声从她的血管里呕出;除非你亲自咀嚼过,你也不易相信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有一天早饭后坐在一株李树底下迅笔的写,不到三小时写成了一首八段八十行的长歌,这歌里的音乐与夜莺的歌声一样的不可理解,同是宇宙间一个奇迹,即使有哪一天大英帝国破裂成无可记认的断片时,《夜莺歌》依旧保有她无比的价值:万万里外的星亘古的亮着,树林里的夜莺到时候就来唱着,济慈的《夜莺歌》永远在人类的记忆里存着。

那年济慈住在伦敦的Wentworth Place。百年前的伦敦与现在的英京大不相同,那时候&ldquo;文明&rdquo;的沾染比较的不深,所以华茨华斯站在威士明治德桥上,还可以放心的讴歌清晨的伦敦,还有福气在&ldquo;无烟的空气&rdquo;里呼吸,望出去也还看得见&ldquo;田地、小山、石头、旷野,一直开拓到天边&rdquo;。那时候的人,我猜想,也一定比较的不野蛮,近人情,爱自然,所以白天听得着满天的云雀,夜里听得着夜莺的妙乐。要是济慈迟一百年出世,在夜莺绝迹了的伦敦市里住着,他别的著作不敢说,那首《夜莺歌》至少,怕就不会成功,供人类无尽期的享受。说起真觉得可悲,在我们南方,古迹而兼是艺术品的,只淘成了西湖上一座孤单的雷峰塔,这千百年来雷峰塔的文学还不曾见面,雷峰塔的映影已经永别了波心!也许我们的灵性是麻皮做的,木屑做的,要不然这时代普遍的苦痛与烦恼的呼声还不是最富灵感的天然音乐&mdash;&mdash;但是我们的济慈在哪里?我们的《夜莺歌》在哪里?济慈有一次低低的A语&mdash;&mdash;I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rdquo;意思是&ldquo;我觉得鲜花一朵朵的长上了我的身&rdquo;,就是说他一想着了鲜花,他的本体就变成了鲜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里闪亮着,在和风里一瓣瓣的无形的申展着,在蜂蝶轻薄的口吻下羞晕着。这是想象力最纯粹的境界:孙猴子能七十二般变化,诗人的变化力更是不可限量&mdash;&mdash;莎士比亚戏剧里至少有一百多个永远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贵的贱的、伟大的、卑琐的、严肃的、滑稽的,还不是他自己摇身一变变出来的。济慈与雪莱最有这与自然谐合的变术&mdash;&mdash;雪莱制《云歌》时我们不知道雪莱变了云还是云变了雪莱;歌《西风》时不知道歌者是西风还是西风是歌者;颂《云雀》时不知道是诗人在九霄云端里唱着还是百灵鸟在字句里叫着;同样的济慈咏《忧郁》(Odeon Melancholy)时他自己就变了忧愁本体,&ldquo;忽然从天上吊下来像一朵哭泣的云;&rdquo;他赞美《秋》(To Autumn)时他自己就是在树叶底下挂着的叶子中心那颗渐渐发长的核仁儿,或是在稻田里静偃着玫瑰色的秋阳!这样比称起来,如其赵松雪关紧房门伏在地下学马的故事可信时,那我们的艺术家就落粗蠢,不堪的&ldquo;乡下人气味&rdq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