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就冻冰,”他说。
<h3>
杜鹃</h3>
杜鹃,多情的鸟,他终宵唱:
在夏荫深处,仰望着流云
飞蛾似围绕亮月的明灯,
星光疏散如海滨的渔火,
甜美的夜在露湛里休憩,
他唱,他唱一声“割麦插禾”——
农夫们在天放晓时惊起。
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
是怨,是慕,他心头满是爱,
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
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
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
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
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
<h3>
黄鹂</h3>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h3>
秋月</h3>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摸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糅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2T5613.gif" />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十月中
<h3>
山中</h3>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四月一日
<h3>
两个月亮</h3>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h3>
给——</h3>
我记不得维也纳,
除了你,阿丽思。
我想不起佛兰克府,
除了你,桃乐斯。
尼司,佛洛伦司,巴黎,
也都没有意味,
要不是你们的艳丽——
玖思,麦蒂特,腊妹,
翩翩的,盈盈的,
孜孜的,婷婷的,
照亮着我记忆的幽黑,
像冬夜的明星,
像暑夜的游萤——
怎教我不倾颓!
怎教我不迷醉!
<h3>
一块晦色的路碑</h3>
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如今安眠在这地下,
有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
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
任晚风吹弄你的衣襟。
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
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
为这长眠着的美丽的灵魂!
过路人,假若你也曾
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
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
在你的激震着的心叶上,
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
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
<h3>
歌</h3>
冠列士丁娜·罗赛蒂 作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零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h3>
诔词</h3>
安诺得 作
散上玫瑰花,散上玫瑰花,
休搀杂一小枝的水松!
在寂静中她寂静的解化;
啊!但愿我亦永终。
她是个希有的欢欣,人间
曾经她喜笑的洗净,
但倦了是她的心,倦了,可怜,
这回她安眠了,不再苏醒。
在火热与扰攘的迷阵中
旋转,旋转着她的一生;
但和平是她灵魂的想望,
和平是她的了,如今。
局促在人间,她博大的神魂,
何曾享受呼吸的自由;
今夜,在这静夜,她独自的攀登
那死的插天的高楼。
<h3>
枉然</h3>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擒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h3>
生活</h3>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h3>
残春</h3>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h3>
残破</h3>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h3>
活该</h3>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着“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h3>
卑微</h3>
卑微,卑微,卑微;
风在吹
无抵抗的残苇。
枯槁它的形容,
心已空,
音调如何吹弄?
它在向风祈祷:
“忍心好,
将我一拳椎倒。”
“也是一宗解化——
本无家,
任飘泊到天涯!”
<h3>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h3>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h3>
哈代</h3>
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
这回再不用怨言,
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脸。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过,
老头活该他的受,
扛着一肩思想的重负,
早晚都不得放手。
为什么放着甜的不尝,
暖和的座儿不坐,
偏挑那阴凄的调儿唱,
辣味儿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
一对眼拖着看人,
他看着了谁谁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讲情!
他就爱把世界剖着瞧,
是玫瑰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
一点“灵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谁翻脸,
认真就得认个透。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
怪得他话里有刺,
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
抹着粉,搽着胭脂!”
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
宇宙还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
思想先不能随便。
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着理想,睁大着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
(你听这四野的静)
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旧历元旦
<h3>
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h3>
好的,世界,你没有骗我,
你没有冤我,
你说怎么来是怎么来,
你的信用倒真是不坏。
打我是个孩子我常躺
在青草地里对着天望,
说实话我从不曾希冀
人生有多么艳丽。
打头儿你说,你常在说,
你说了又说,
你在那云天里,山林间,
散播你的神秘的语言:
“有多人爱我爱过了火,
有的态度始终是温和,
也有老没有把我瞧起,
到死还是那怪僻。
“我可从不曾过分应承,
孩子,从不过分:
做人红黑是这么回事,”
你要我明白你的意思。
正亏你把话说在头里,
我不踌躇的信定了你,
要不然每年来的烦恼
我怎么支持得了?
<h3>
对月</h3>
哈代 作
“现在你是倦了老了的,不错,月,
但在你年青的时候,
你倒是看着了些个什么花头?”
“啊!我的眼福真不小,有的事儿甜,
有的庄严,也有叫人悲愁,
黑夜,白天,看不完那些寒心事件,
在我年青青的时候。”
“你是那么孤高那么远,真是的,月,
但在你年少的时光,
你倒是转着些个怎么样的感想?”
“啊我的感想,哪样不叫我低着头
想,新鲜的变旧,少壮的亡,
民族的兴衰,人类的疯癫与荒谬,
哪样不动我的感想?”
“你是远离着我们这个世界,月,
但你在天空里转动,
有什么事儿打岔你自在的心胸?”
“啊,怎么没有,打岔的事儿当然有,
地面上异样的徵角商宫,
说是人道的音乐,在半空里飘浮,
打岔我自在的转动。”
“你倒是干脆发表一句总话,月,
你已然看透了这回事,
人生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意思?”
“啊,一句总话,把它比作一台戏,
尽做怎不叫人烦死,
上帝他早该喝一声‘幕闭’,
我早就看腻了这回事。”
<h3>
一个星期</h3>
哈代 作
星期一那天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
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
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
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
你的思想,你的心肠,你的面貌
到底不比得平常,有点儿妙。
星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
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
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
星期四中上我思想又换了样,
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
亲近的住着,管它是短是长。
星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
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
说来你还是我最亲爱的,我自认。
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
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
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
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
到了星期日晚上我简直的发了迷,
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
<h3>
死尸</h3>
Une Charogne
by Charles Baudelaire,Les Fleurs du Mal
我爱,记得那一天好天气
你我在路旁见着那东西;
横躺在乱右与蔓草里,
一具溃烂的尸体。
它直开着腿荡妇似的放肆
泄漏着秽气,沾恶腥的粘味,
它那痈溃的胸腹也无有遮盖,
没忌惮的淫秽。
火热的阳光照临着这腐溃,
化验似的蒸发,煎煮,消毁,
解化着原来组成整体的成分,
重向自然返归。
青天微粲的俯看着这变态,
仿佛是眷注一茎向阳的朝卉;
那空气里却满是秽息,难堪,
多亏你不曾昏醉。
大群的蝇蚋在烂肉间喧哄,
酝酿着细蛆,黑水似的汹涌,
他们吞噬着生命的遗蜕,
啊,报仇似的凶猛。
那蛆群潮澜似的起落,
无餍的飞虫仓皇的争夺,
转像是无形中有生命的吹息,
巨量的微生滋育。
丑恶的尸体,从这繁生的世界,
仿佛有风与水似的异乐纵泻。
又像是在风车旋动的和音中,
谷衣急雨似的四射。
眼前的万象迟早不免消翳,
梦幻似的,只模糊的轮廓存遗,
有时在美术师的腕底不期的,
掩映着辽远的回忆。
在那磐石的后背躲着一只野狗,
它那火赤的眼睛向着你我守候,
它也撕下了一块烂肉,愤愤的,
等我们过后来享受。
就是我爱,也不免一般的腐朽,
这样恶腥的传染,谁能忍受。
你,我愿望的明星!照我的光明!
这般的纯洁,温柔!
是呀,就你也难免,美丽的后,
等到那最后的祈祷为你诵咒,
这美妙的丰姿也不免到泥草里,
与陈死人共朽。
因此,我爱呀,吩咐那趑趄的虫蠕,
它来亲吻你的生命,吞噬你的体肤,
说我的心永远葆着你的妙影,
即使你的肉化群蛆!
十三年十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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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
《猛虎集》校勘表</h3>
<img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2TD95.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