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飞机呀!”
“干吗必须坐飞机?”
“快<img alt="" src="/uploads/allimg/200411/1-200411102T14b.gif" />。”
“你等上一星期呢?别顽皮了!乖乖的坐车去吧。回首坐船,到青岛还得来见我们,我们陪你逛崂山。”
“飞机过济南,我在天空望你们。等着,看我向你们招手儿吧。”
“我明天也就要回去了。”
“怎样快!几时见?”
“你一准到青岛来。”
“好吧。”
志摩,你是答应我们了!但我们等来等去,等到了你一个惊心的消息。
许多朋友来信说,“志摩死了,我们哪里更找到像他这样一个可爱的人!”
是的,我们的损失,不只是一个朋友,又是一个诗人,一个散文家,更重要的,是人类中失掉了一曲《广陵散》!
谈到诗,志摩实在给了它一个新的体魄,虽然在音节上还未能达到调谐A完美。可是,只要诗得了新的体魄,它不自然会找一个适当的调子吗我常想新诗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自然是胡适之先生们打破旧诗的樊笼,促成新诗的雏形,然在这一阶段中作白话诗的都还脱不了旧诗的气味。只在形式上把诗的用字白话化,把平仄的拘束给打破了。而内容上还不能算是如何的新。及至志摩,以充分西洋诗的熏陶来写新诗,不但形式一脱旧诗的窠臼,而取材、用字、结构及气味,都不是旧诗而是新诗了。为方便,可说是到了第二阶段。如他初期的《婴儿》、《白旗》、《毒药》诸篇,具有何等的力量!但这种散文式的诗,到底是丢了诗的主要成分——音乐的美!志摩诗的进展,音节渐渐地西诗化,这是看得出来的。但从单音字与复音字的不同,中西语调的差异,中国新诗的音节,不是可以整个西洋化的。这必从中国语言中找出它自身的音乐来才使得。所以第三阶段,就是新诗音节的追求。自五年前闻一多先生与志摩在《晨报》所创办的《诗刊》,以致今日新月出版的《诗刊》,都是在这一方向努力的行程。而志摩的《猛虎集》已较《志摩的诗》音节为调谐。仪容也整饬了,虽然我们还盼他不失掉初期的力量。谁知在这最后的奋斗中,我们正想看他伟大的成绩时,他却飘然而去呢!
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态度与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确有他独到的风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让他占一席地。比之于诗,正因为散文没有形式的追求与束缚,所以更容易表现他不羁的天才吧?
再谈到志摩的为人,那比他的散文还有趣!就说他是一部无韵的诗吧。节奏他是没有,结构更讲不到,但那潇洒劲,直是秋空的一缕行云,任风的东西南北吹,反正他自己没有方向。他自如地在空中卷舒,让你看了有趣味就得,旁的目的他没有。他不洒雨,因为雨会使人苦闷;他不会遮了月光,因为那是煞风景。他一生决不让人苦闷,决不煞风景!曾记得他说过:“为什么不让旁人快乐快乐?自己吃点亏又算什么!”朋友们,你见过多少人有这个义气?
他所处的环境,任何人要抱怨痛苦了,但我没听见他抱怨过任何人;他的A事受旁人的攻击多了,但他并未攻击过旁人。难道他是滑?我敢说有一个认识他的朋友会有这个印象的,因为他是那般的天真!他只是不与你计较是非罢了。他喜欢种种奇奇怪怪的事,他一生在搜求人生的奇迹和宇宙的宝藏。哪怕是丑,能丑得出奇也美;哪怕是坏,坏得有趣就好。反正他不是当媒婆,作法官,谁管那些!他只是这样一个鉴赏家,在人生的行程中,采取奇葩异卉,织成诗人的袈裟,让哭丧着脸的人们看了,钩上一抹笑容。这人生就轻松多了!
我们试想想这可怜的人们,谁不是仗着瞎子摸象的智慧,凭着苍蝇碰窗的才能,在人生中摸索唯一引路的青灯,总是那些先圣往哲,今圣时哲的格言,把我们格成这样方方板板的块块儿。于是又把所见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与自己这个块块儿比上一比,稍有出入便骂人家是错了。于是是非善恶,批评叫骂,把人生闹得一塌糊涂,这够多蠢!多可怜!志摩他就不——一点也不。偏偏这一曲《广陵散》,又在人间消灭了!
……
志摩你去了!我们从今再没有夏日清晨的微风,春日百花的繁茂!我再不忍看那古城边的夜灯,再不忍听那荷花池里的鱼跃!假若可以换回的话,我愿把以上的一切来换你。你有那晨风的轻清,春花的热闹,夏夜的荒唐!
你回来!我情愿放走西北风,一把揪住了你!
二十年十二月 青岛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h3>
志摩的最后一夜</h3>
韩湘眉
志摩!你是永不回来的了。不由我们不相信,这最怕像地狱那样的凶耗是真的了。这一阵冷透我们骨髓的厉风,吹来已是三星期,我们最后的,疑心妄想的希望,也终归泡影了。从此以后我们悲哀所凝成的一团永不化的冰要与生俱存了。
我们坐在曾经多次作过你卧室的房间,对着这一炉熊熊的火,心里却只有冰霜。想起你,未进门来,笑语先闻,一进门后,屋内顿时变态,连一桌一椅甚至于壁上挂的画,都从你得了特殊的生气。咳!我们不敢回忆,也不得不回忆,因为你在我们万料不到的时候,偷空去了,“长翅膀了”是你自己的话,撇下给我们的只有这回忆,你的风趣,足以醉人,犹如美酒。你的热闹的谈笑,比这一炉火更能御寒。你十八日的那夜是特别的活泼,特别的兴致好,天哪,谁料到那便是你一生最后的一夜!谁梦想到你在十二小时以内就归到那永不回头的家乡!
志摩!你是十一日由平南来的,那日我们同聚到送你上车回沪。十八日那天,你早车来宁,我们未接到你的信,下午不在家。那天天气极好,我同友人在明陵、灵谷寺一带游玩,及至返家,已是黄昏光景。到家后知道你已来过,就悔晚间又有约,一会儿,你的电话来了,知道你在何竞武家。
“是的,我来过了,晚上再来,我明天一定飞。”我怪你不写信,我们晚间有约。
你说:“你们早点回来,我十点钟在家等你们。”
我说:“你九点半就来,我们一定早回家。”志摩!我们若早想到这或是A们此生末次的叙会,那即是渥林缤诸神的宴会也不去了。现在呵!摩!我们空留无穷的惆怅和懊丧。你果是九点半左右到家的,那时两儿皆在梦中,你尚问起他们。你独自烘火,抽烟,喝茶,吃糖果。志摩!在你那独坐的当儿你想些什么?那时曾否从另一世界有消息传来?志摩!你曾否听见轻微的,遥远的声音呼唤你?你又同得你眷爱的“法国王”(猫名Dagobert)玩耍。它在你家住过两年,你说你常搂着它睡。我因你去北平,将它领回。每次你来,它总跳伏在你的怀里,可怜的猫,从此不用它再想有那般温存它的人。随后杏佛来电话,你就邀他来家。我们回得家来,已是十点多钟。我们因赴此约,竟减短了末次与你相聚的时间。我们未进门,已听见你们的笑语声。一见面是何等的欢欣!你与我的信,曾有“见到你们如同见到幸福”,我们每次见你也就忘却了尘世的倦烦。你与歆,除了是天天见面,一别重逢便像两个孩子似的互相搂抱着。朋友中只有你能使他忘却天时人事的惆怅,显示出那孩提般的心肠。志摩!你去了,我们精神上老了十年。
“志摩,我们来迟了,累你等候。”我说。
你说:
“我很舒服,烤火,吃糖,杏佛又来了。”接着你又说:
“好,来来!我们继续讨论上次未完的题目。”因十一日那夜我们曾谈论人生与恋爱。我们当时最注意的便是你的胖,因你十一日那天过宁时与往常无甚差异,相隔不过一星期竟胖多了,长脸几乎变成了圆脸了。歆海说,从认识你以来,从未见你有那夜的胖。我说你定是在上海作Boo Boy(小女言,Good Boy),乖孩子吃得饱,睡得足的缘故。你说:“哪里,说起又该挨骂了,我这一星期平均每夜睡不到五个钟头。”
那是你因屋里热已将长袍脱去,这时再使我们注意的,是你穿的西装裤子。你虽然平时蓝得发绿的裤子也穿过,这半截的西装,在你身上却是绝无仅有的。这裤子你穿着又短又小,腰间尚破着一个窟窿,你还像螺旋似的转来转去,寻一根久已遗失的腰带,引得我们大笑,你说是临行仓卒中不管好歹抓来穿上的。志摩!这是你末次给我们的一点康健的笑,志摩!此后我们怕是哭多笑少了。
接着你就交你带来的东西:有俞梅小姐的一件大衣,我第二天午后才差人送去,她收到衣服你已与世长辞了!再就是你带与两儿的糖果,同你那天A金陵咖啡馆吃茶带回的糕饼。谁知他们的糕饼未吃完,他们的徐伯Boo Boy已经永不能见面的了!可怜小易安(小女),她听见你在飞机里烧着了也哭泣不止,弟弟,你的“小傻子”只会问:“哭什么?哭什么?”
我们常说,只有志摩可同时做祖、父、孙三代的朋友。想我这两儿长大,将来连徐伯伯也不认识,也不记得,就这一点已够人心伤!
你又说你会相手,你从前也曾说过,我们都拿出手来。你指着我们手里的细纹说:那是主智力的,那是主气的,那是主生命的,你的生命线(line live)是特别的长,志摩!
说笑之间,我似忽有所感,我说:
“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志摩!(明天出事怎样)你顽皮地笑着说:
“你怕我死么?”我说:
“志摩!正经话,总是当心点的好。司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不留意地回答:
“不知道!没有关系,I always want to fly.”(我一向要飞的)我以为那几天天气晴朗,宜于飞行。半晌我又说:
“你这次乘飞机,小曼说什么没有?”你连笑带皮的说:
“小曼说,我若坐飞机死了,她做Merry widow.”(风流寡妇)杏佛接嘴说:
“All widows are merry.”(凡是寡妇皆风流)我们都笑起来。志摩!谁梦想得到!早知如此,我们一定用新麻绳将你捆起来,不许你动,锁在屋里,不让你出门!但你那酷爱自由,不惯束缚的灵魂!我们坐着谈笑,涉及朋友,涉及你此后北京的生活,涉及一把乱麻似的国事,不觉已是深夜,杏佛要走,你说:“一同去罢!”平时你住北平,我每次请你致意朋友,这番竟一字不提,也算奇怪。我们握手话别,我说:“杏佛还来,志摩是不常来的了!”据杏佛说我那夜说此话时,连‘常’字也掉了。他也不以为奇怪,我却记不清了。志摩!难道我的下意识知道那是我们末次的聚会么?我既问起飞机,为何不追究下去?我第二天为何不起早去送你?那天有雾也许可以把你劝回。从此我要天天问这永没有答案的问句了!临行时候,杏佛在前,你转过头来,极温柔的,似长兄的,轻吻了我的左颊,谁想到这便是你永诀的表A了!悲哉!我与歆要送你们到大门,你们不许,我们各道晚安,我:“志摩!去了北京,即刻来信,免得我们挂心。”你答应着,我又说:“Let us hear from you before the week is out.”(不出这个星期就来信)你说:“一定。”再便是汽车关门,汽车喇叭声,去了,可爱的志摩!永不回头!
你当晚回到何竞武家里住宿,你说因他家离飞机场近,你是那样怕给你赶不上那遭殃的飞机!你与何竞武的信,真“我此番飞机运亨通”之句!你喜坐飞机,当然是诗人的喜爱凌空驾虚,然而年来你奔南跑北,仍弄得一个青黄不接,所以更喜欢“揩油”,白坐!那阔人们置了飞机不坐,你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到一架要命不要钱的飞机,可爱的志摩!
我不必为你发牢骚,志摩!因为你从来不发牢骚,不怨天尤人,不与人计较短长,你超过这一切。然而你这几年来的生活,天晓得!是够你受的。你何尝没有雪莱(Shelley)《西风》(Odeto the West Wind)里的哭声:
“I fall upon the thorns of life,Ibleed!”(我跌倒在生命的荆棘里,我流鲜血!)我们的志摩!
但是的确,适之说的不错,只有你才配这样死,只有这样一个万想不到的,猛烈的,充满诗意的死才配我们的志摩。你那美妙的灵魂是坐着古以色列先知圣人Eliyah(以利亚)的火车火马,千百天使拥护着直升上了那光明的所在。志摩!你已不忧不愁,不惆怅,不颓废,不听见人世的呻吟,再没有那“而视茫茫,而发苍苍”的时候。剩下我们哪!还太息,还泪流,还捧着一颗破碎的心往冷风里送。志摩!你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江上的清风,山中的明月,都映着你的灵光。志摩!你是一首永不朽灭的,美妙的,伟大的诗!
二十年十二月十日于南京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h3>
志摩是人人的朋友</h3>
方令孺
再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惨烈?这真像是处在迷离的梦境,不信志摩会这样忽然失去!不管他是在天上融化,或是摔碎在岩石上,那情景只有他自己知道。唉,他带着人类所有的创痛去了!今后再看不见志摩,所有他的朋友,谁的心中不失去那蕴育着的和谐的韵调?所有知道他的年青人,谁不哀悼?只有志摩的心是永远同年青人的心合拢,而以生命注挹的。昨天下午在凌叔华家里,沈性仁,张奚若夫人同叔华都在座,大家都哀悼志摩。叔华说,几年前他们有一个快雪会,是在雪天里同很多朋友游西山,后来志摩做一篇文章纪游,叔华把他这篇文章抄到一个本子上,头一页上写一副对联,(我不会背原文)意思是俯临高处看溪壑里的云雾的景致,上面戏题志摩先生千古。这次志摩将离北京的时候,叔华无意中给他看了,他还说,“哪就千古了呢?”谁知道竟成谶语!他们都叹赞志摩有温存的性质,肯为朋友间的事尽心,并且他又是那样有兴致有毅力,能同世界的文艺活动衔接。
张奚若夫人垂泪说:“我们这一群人里怎么能缺少他呢!”
沈性仁黯然,说,“这都是造化的安排!”
那时候,房里已浸透了青蓝的光,半轮冷月挂在带几片残叶的树枝上,一阵乌鸦飞过,一室的人都沉默了。
“人事真是无常吗?”梦家来信这样伤感。我想去年在南京看见志摩,是比这时候早三个月的天气吧,记得虽然感到一点秋意,可是在葱茏的梧桐树上才缀上几片黄叶。有一天刚上灯的时候,梦家,玮德,同一个聪明的女A子,在我家里等着志摩。一会他来了,穿一件灰色的长袍,那清俊的致,使我立刻想象到李长吉杜牧之一班古代的诗人。我们登园后的高台,看河水印着暮云,志摩同我家老仆谈那一道古桥的历史。晚上我们都在橘子色灯光下围坐,志摩斜靠着沙发,在柔和的神态中,讲他在印度时的事。说,晚上睡在床上看野兽在月光下丛林里乱跑,又有獐鹿绕着他卧床行走。那时候我们都忘记了自己——成年人的心——同孩子一样笑乐。门外有一架藤萝,他走的时候对我说:
“在冬天的夜里,你静静的听这藤萝花子爆裂的声音,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
其后我往来上海北京,总是看见他有灵活的精神,不衰的兴致。对着他,这沉重的心减却分量!所以有一次我给玮德信上说,我们悄悄的看,志摩背上不是也蹁跹着一双小翅膀?想不到他真的在天上飞去!
志摩去了,第一的打击,是此刻新诗的前进,鸟瞰中国诗歌的变迁大势,新诗运动是现今颇重要的时期,志摩是这时期最起劲,而且号召有力的人,这就是因为他肯得吹喇叭,加以他自己的笙箫又吹得异常嘹亮,我常想,像他那样有无限无边的写作力,是因为他有一个不衰老的心,轻和的性格,同火热的情感。从自己心里烧出的生命,来照耀到别人的生命,在这种情态下吐出来的诗歌,才能感到灵活真诚。读志摩的诗,像对这壁炉里的柴火,看它闪出夭矫上升的火焰,不像那些用电光照出的假火炭。读他的文章,使人想到佛经上所载的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有彩色的羽毛,有和悦的声音,听的人没有不被他感动。现在再听不到他新颖的歌声!可是,不消灭的是他的心。藏在文字里,永远传给后人!
虽说在这衰颓的时候,在横蛮抑压底下,志摩是超脱了。我相信,在那最后一刹那,他决没有想到地上,只惊叹着大自然的威猛。但是他的生存的朋友们,这黝黯的生活,谁再能给以激励!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h3>
悼志摩先生</h3>
储安平
这年代随处爱给人忍受一份不可言说的苦难,摆着晦涩的脸,教你气促。全是秋冬景象,一切都挂上死亡的颜色,等着长青芽还远。国度如深山里的小部落,睁着眼睛看别人家的长进和热闹。孕成的大乳石,只要凶运一到,便是一声吓倒人的崩坏。黑漆里有的是伤感的袭击。
虽然时季在一种窒塞的国难的气息中,可是对于这一颗大星的陨落,志摩先生的罹祸,我相信在一般困乱的心槽里,当更渗下了一滴苦汁。他关切的朋友和他忠信的读者,将全感到他们自己的损失;为我们的诗人志哀着。十年来中国文坛的收获,志摩先生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正如一片荒芜的土地上,由他来砌起一座楼屋,正还待他的经营。每个人,对于这熟悉的名字,都有一种亲昵的感情。他的恩泽是一道最和丽的光,大家都收到他的照耀。
我初次认识他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有若干人想排演一个脚本:《茶花女》,在华龙路新月书店三楼谈话,在座有余上沅先生江小鹣先生吴瑞燕女士这一些人。志摩先生就像一架火炉,大家围着他感到有劲。虽然这一次谈话以后也没有再问闻,可就在那时,我感到他的热心永远是大家一个最好的监督。
过后一两年,他收下了光华的聘书。一次更接近的通气是不消说得的。这人初看上去,和他应酬似乎很费力。可是你和他熟悉了,你便明白这正是他的率直,他的诚挚,他诗人的节气。他对于后进,有的是一份提拔的心热,如他在《诗刊》第二期上说:“做编辑最大的快乐永远是作品的发见,除A你不去找他,要不是,一开口就像十年前的老朋友,不跟你来一些套。”(有时虚套只是一种骄傲。)
要他写东西有一丝苟且是不来的。他在《猛虎集》上说,他有时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或一个字眼也得拼忍成天半日。字眼一到他手就全标出了它们自己的分量。这认真是我们绝大的师法,我说不仅是在文学的努力上,便是在为一切学问或为人上也一样。
在他自己的功绩上,散文的成就比诗要大。他文笔的严谨,在中国至今还没有第二个人。散文原是诗的扩演,他曾对我说,内涵是它的骨骼,辞藻是它的外表;一座最牢的房子,外面没来一些现代美的彩色与轮廓,仍不能算定成它的建筑上的艺术。他的文章,各色各种爽口的好水果全有。你读过他的作品,便知道,香艳的如《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哀悱如《我的彼得》。
我最末一次和他见面是去年一月里。那时我预备去北平。有一天去看他,三个钟头前,他正从北平回来。听见我也上北平去,说:
“好极了,咱们的朋友都在向北平流。往北平只要自己有翅膀,上海,上海你得永远像一只蜗牛般的躲在屋子里。
年青是他的本分。在《自剖》里,他自己说:“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他的兴趣永远是雪天的白瓣,他的灵感永远是波涛的汹涌。
为了自己文学修养上的稚浅,我想往北平后,常去他处承教承教。有一天张东荪先生告诉我说志摩先生已经到了北平,在第二天,我又为了别的缘故,回到了南边来。去年春天编《今日》,问他要稿子,他来信时还记得念到这江南的好妩媚;我在西湖时,曾经装了一袋桃花寄给他过。
我写散文多少是受着他的影响的。“在相识的一淘里,很少人写散文。”不过他说:“在写作时,我们第一不准偷懒……”对于他这份督促我永远不该忘记。
但是天不为这荒芜的中国文坛多延留几年这卓越的诗人。就在“一球光直往下注,嘭的一声炸响”里,炸倒了这破碎的文坛上的中柱。
当我有一天晚上读了第一家登载了关于他罹祸的不幸消息的Evening Post(是家璧拿来我看的)以后,我的意境中,一时体味到一丝说不出的苦涩,一A至大的哀悼。我跑到或写信给每一个关切志摩的朋友或读者,报告们这一份不能补给的大损失。
三月江南又是一片好春光。在今夜,在这十六分外圆的月亮下,凭我向往对他的一宗刻实的信心,写下这短短的两千字纪念他。我祝福他在天的灵魂永远的轻松着;他的精神永远是不死的。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h3>
怀志摩先生</h3>
何家槐
我正在急切地盼望寒假,因为志摩先生北上时,曾经说了又说:“寒假我准回上海,一到我马上通知;你如不回家,又可时常到我这儿玩。”
我成天就只想到这个——寒假的到来。他临走,火车就要开的时候,还忘不了叮咛我用功英文。说我寒假去看他,要留我住几天,考试考试我半年来的成绩。他说要我念名家的诗,济慈的,比方说,他希望我能学得像一个样子。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诚,真叫我感动。这半年来,我身体不好,又兼国家多患难(宣传请愿就花了我不少的光阴),实在无心情念书。几个月过去了,我还是一无成绩。我真怕面对面的试验,那太难,太不易蒙混。没有真货色,你就得脸红。但我还是很盼望寒假。我每每幻想一个大冻的寒夜,一炉熊熊的白火,前面坐了我们两个人,像师生,又像兄弟;旁边蹲着他最疼的猫——那纯粹的诗人。它一定滚动着灵活的眼,半了解半怀疑的,向着我们望。空气又暖和,又宁静,白发苍然的竺震旦(即泰戈尔)先生,怪舒服地坐在大椅上,注视着寒冷的门外。在一阵寒暄以后,我照着预定的课程取出诗集,朗声地念了起来。我英文根基浅,那深奥的诗,我一定不能完全了解。我也准不会念得准确,念得流利。听了那艰涩的、吃力的声音,看了那一半惭愧,一半懊丧的样子,他准会发笑。我实在继续不下了,他一定会开导我,像教师,又像父兄,那样的和蔼!如果我还是不懂,我想他还会像平日一样地取笑我说:“家槐,你的聪明还不及它——”指着他那纯粹的诗人。怕我误会,他又会连忙解释:“当然这是说笑的。”……多么生动的幻A!我以为再过一个月就会实现了,谁料我的梦竟永远成了泡影!
志摩先生待人,真是再温柔再诚心不过的。不论老小男女,谁都爱他的脾气。我性情原是很忧郁,很固执,他时常劝我学活泼一些。不论在口头或通讯中,他始终眷眷地叫我去了书呆子气,叫我举动不要太呆板,太刻画,要我多交际,衣服也不要穿得太随便,起码要成个样子。我答应是答应的,但从不曾照做。“江山好移,本性难改”,这话是真的。我虽想努力振作,结果还是懒得不成话,落拓得异常。虽是因为穷,大半还是因为自己太不要好,太不自爱,太不会修饰。我从不戴帽,头发长得像狗毛,不修面,也不刮胡子;而且不论季候地穿着一件长衫,一双从不擦油的皮鞋,走路一拖一拖,讲话一顿一顿,眉头老是跟谁斗气似的紧蹙。那种落魄,颓丧,破烂的样子,给一个愉快,漂亮,爱谈笑,不喜欢沉闷的人瞧了,如果不是这样好讲话的志摩,谁容受得下?谁耐烦,谁愿意周旋!但你看,他不但不怕麻烦,反而很欢喜同我一道。有时我坐在他的书房里一连几个钟头,简直“守口如瓶”的,缄默着不则一声。那种沉默真叫人气闷。我现在想起自己的那些阴阳怪气,毫无理由地给人不欢,真后悔。看我很忧郁,很烦心,他老是不安似的问:“什么事使你这样烦闷?我看着你的样子难受。”是的,究竟什么事使我这样烦闷?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觉一片灰黯,渺渺茫茫的,不知道什么是苦闷的原因。我心地太窄,不开朗,什么事我都只看背光的一面。生气与欢乐,在我仿佛是全没有份儿。我的成天呆着脸,不快活,连自己也不无能为力。所以听到他的话,我只有苦笑。这当然更使他难堪。在这种时候,他只得跟我枯坐,硬着头皮活受罪,因为我的心一沉,谁也挽回不了我的欢乐。我自己忧心如焚,就埋怨到人家,我最怕在自己无光的面前,出现带笑容的脸。但一见了他,我就全改了脾气。反而在这种最难得高兴的日子,最爱去找他,找到了又觉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就只在他那里呆坐几点钟,也似乎足以慰我。因此他在一礼拜内,受到我闷气的总有几趟。但他从不曾对我表示不满。他老是那样和气,那样可亲,那几乎是慈爱的,殷殷垂问的态度,使我感到人情的温暖。我记得每次去,他老是要握一握我的右手,又紧又长久,有时他还似乎很高兴地叫:
“好久不见了呢。”
“不是前礼拜曾来过吗?”
“喔,是的,你似乎又瘦了一点。”
“我觉得天天消瘦下去,你猜我几岁了?”
“二十三四吧。”
“二十一,你怕不会相信?”
“那有什么不可信的?”
“你已三十多,但看来,还是你年轻。”
“你瞎说!”
看我很不乐,他总是笑着,走近我的身边说:“你太沉闷了,我实在替你担心。你真像一个乡下的孩子!你应该多结交朋友,正当花时的青年,还不应该像花草一样的新鲜吗?”我听他讲,点点头,但还是沉默。在这种使人难过的氛围中,他不是朗声地念几句英文诗,就是看一看钟说:“快十二点了,我们吃饭吧。”
吃饭的情形,我也是永远忘不了的。一上桌,不知怎么的,我就显得很拘束,眼睛看着碗,仿佛不好意思大胆吃菜的样子。看了我那一筷是一筷,一瓢是一瓢,严谨到极了的举动,似乎很使他不安,大声地叫“家槐吃火腿”,“家槐吃鱼!”看到我不动,也不回答,于是他就替我夹了一大箸,放上我的碗。有次他要我吃虾,我回答说:“我不会,因为我不惯。”“这有什么不会的——”他很温蔼地笑着说,“只要咬去就行了。”
今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在电车上忽然头昏脑胀地感到一阵眩晕,原因是中痧。在郁达夫先生家里吃了十滴水,就觉得比较清爽,到成和村的时候,已经全好,不过还有点软弱。他没有起来,我就随便拿了一本小说看,不去惊动他。后来吃饭了,我在无意间说及早上的发痧,他不及听完,就连忙很惊惶地叫人买药,一面责问似的向我说:“现在怎样了?好过不?为什么不早点叫我?真是不懂事的孩子……”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眼病。我是有沙眼的,据医生说。我的眼睫毛不时内卷,一遇到这种情形,我就痛苦得要命。他时常劝我医,我自己却随随便便,打算得过且过地马虎过去。他的急甚于我自己,每次来信,总有几句跟下A差不多的意思的:“你的眼,我一想起便系念。身体是不能不顾管的,不论哪部分一出毛病,即受累无穷。你的眼既已不好,千万不可在光亮不适处或已感到疲乏时勉强做工。眼睛关系太大,你非得养好。我想你不妨向家里单独要一点治费,趁这时治好。你年纪正轻,也不必过分急于成名。沙眼到瞎眼是极近的,万不可玩忽。你那不在意似的宽心,真使我替你着急……”其实我也何尝是宽心?我家境清贫,筹学费已是不易,我一人念大学就累得全家受苦,哪忍再为了我的一只眼,再向他们压榨?这苦衷,只有志摩先生知得最明白,因为只有向他我是什么话都会讲的。他最欢喜人坦白率直。有一次,我忍耐不住告诉他说:
“我虽想马上就医,但没有钱……”
“向家里要过没有?”
“没有。”
“也许你父亲会寄一点的。”
“那自然,但我不忍……”
“真为难——”他沉思了一刻说,“那么你问过医生吗?”
“问过。”
“他说怎么医?”
“先开刀。”
“就是这样?”
“是的。”
“那费用一定不贵——”他忽然很高兴似的说,“我替你负担就是。”
我没有话,在那时,我能说些什么呢?客套的感谢是无用的,他最恨虚伪,最恨敷衍。他时常说:“下次客气话不准再说了,况且我并没有帮你什么忙。只要你诚诚心心把我当一个老阿哥看,我就快活……”他就只爱“诚诚心心”。当着他那真诚的笑容,谁能说一句假话?我性急,但他从容的时候是很从容,一急却比我还急。他那股天火似的热情,不允许应做的事有一刻迟缓。就如那一次,他马上给我钱,要我立刻上医院。那也是冬天,外面是阴霾的云,刮得人倒的风,我真不愿离开那舒适的沙发,那温暖的火炉。但他不容我再坐,拖我起来,把我送出门外。他又怕我只图省钱,所以一连告A我四次,说我如果三等不干净,可住二等,钱不够尽管打电话给他,总能够替我设法。我真的住了二等。刚到院一天,我就接着他的来信:“难为你在这大冷天,雨天,一个人闭着一双眼,在医院里干闷。我不能去看你,又不能多写一点给你解闷。你眼未好以前,我劝你不必急于写文章。眼睛是大事情,我们没有它,天地就昏黑。你先养好,痊了再计划做事吧……在院时以多睡静养为宜,切不可过度劳神……”
我小说写得不多,一半因为懒,一半因为生活太不安定。而且我的性情也躁急,什么都想速成。一篇小说往往写得很粗率,本来还有许多可写的,但为了早点把它结束,早点送它出去试命运,我就糊糊涂涂地把它结上一条尾巴。譬如去年暑间最炎热的日子,我竟一口气写成了一万多字,在两天以内。(那当然是糟!)他往往为了我的这种坏脾气担忧,说我原很可以写,如果用心点,竟许有自己不意料的成功等候着。但我不潜心修养,不向更高处呼吸,更深处着想,得到的一定只是小成。他像这样地劝我,始终是很温和,很真诚恳挚的。我又不时的愁穷,不高兴多写文章,他老是很郑重地戒我:“文章你能写,当然要继续向前努力。写好文章是终身的愉快,穷是不碍的,况且写文章的谁不是穷?……”
我从不曾向他要字,今年暑天突然想到要他写一张屏。我也从不曾送他礼物,也是今年夏天,我从家里带出一只洋——其实还不到一只洋的鲜梨。一共只二三十个,他还是拼命地不肯全受。“我只要十个尝尝味就行——”他坚持着说,“你得带几只回去自己吃吃。”“亏你这样远的路带了出来,”他又问,“可是很甜?”“是的,”我回答,“又甜又清凉,包你喜欢。”我一边说,一边把梨从小网篮中取出,放在桌上。“你不受,烂也要烂在你的家里——”我比他更坚持,“我千辛万苦地带出来就是为你。”看我说得很认真,很严肃似的,他大声地笑了。“那么你也非得带回去四只。”他竟不容人分说的,硬把四只梨投入我的网篮,于是他大声地笑了。喔,我怎能忘了他那又活泼,又天真,又洪亮的笑声!
还有一次,我在他的抽屉里乱翻,看他的许多信简。过几天去的时候,他很严正的责问我:“家槐,你为什么看我的私信?你知道这是犯法的,许多夫妻竟因此离异。”但那严正只是一刹那的。看见我不声响,生怕我难堪,A是他又很温柔地:“不过我是不要紧的,你千万不要介意。”
他临走的前一天,我向他要张小照,留个纪念。他说到北平后再寄给我,因为没有现成的,我以为他随口说说,一定要忘掉,哪料在十一月十六日的下午,我竟意外地收到了。这是一张最近的留影,精神很好。在十九日早晨,我还发了一信,说照片已到,谢谢他不曾忘掉答应。哪料信刚发,我就看到报上他惨死的消息了。这惊人的死,我如今似乎还不能信,谁料这离奇的天命?但事实明明摆在我的眼前,我明明眼见他的灵柩回上海,眼见他那宁静的,在永远安息中的,灰白的脸孔。我不能自欺,这残酷的殒落,终于不容我否认。想起他死时的惨,以及生前的种种,我哪能禁住中怀的摧痛?
“……最初消息来时,我只是不信,那其实是太兀突,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经几回梦见你生还,叙述你历险的始末,多活现的梦境!……”他在五年前,曾经这样沉痛地伤过双栝老人。现在我竟有机会转借来悼念他自己了。我已永无机会再见他,再听他谈话,再握他那又肥又白的双手。生与死的界线,已把我们毫不容情地隔绝。除了一张小照,我就无处再瞻仰他的遗容;除了一些信,一张屏,我也无处再可以亲他笔墨,多难料的骤殁!他最关心我的第一集小说。他原把它介绍到新月,因为一时支不到稿费,又替我转送到大东。那里印得慢,生怕我焦急,又只得把它交还新月。为了它,他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受了多少麻烦。他临走时向我说:“你的集子出来时,我倒要仔细看它一遍,替你写点批评。”谁料我的集子还不曾出,他已永离人世的罗网,重归来处,将来睹物怀人,叫我能不黯然!
他最爱的娘,她的死给他很大的痛苦。有机会马上去亲那另一世界的母爱,他的许多亲人,竟许跟他自己说的一样“在坟墓里的那一边开着天伦的怀抱,守候着他们的志摩,共享永久的安闲……”而且他也曾说过“从生入死,在我有时看来,只是投入了一种异样的冒险。”所以这半空的死,或许是他巴望已久的解化。那另一世界,也许是他认为更美,更诗化的,更永远的和谐,但在这荒歉的中国文坛,却始终是个无法补偿,无可挽回的损失。想到他未完的伟大的使命,和想他那不散的诗魂,定在泰山的极巅,当万籁俱寂的五更天,恨绵绵的,怅望着故乡的天涯!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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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摩师哀辞</h3>
赵景深
我对于文学发生兴趣,是由于两位师长的鼓励,一位是洪北平先生,一位便是徐志摩先生。今年十一月十九日“济南”号飞机失事,志摩师竟遇难惨死,实深痛惜。徐师的诗和散文,尤其是诗,在现代文学史上已经有很大的地位;倘天假以年,必能更有闪耀的光辉。现在我先写一点追怀的话;他日有暇,还想详细的介绍他的诗文。
我国新文学运动的开始实是新诗,在小说只出了两三本的时候,新诗倒出了十几种。当时人们写惯了无韵诗和小诗,徐师忽以西洋体诗在《时事新报》的《学灯》栏内刊出。记得这首诗的题目是《康桥再会罢》,每行字数相等,标点或句读常在每行之间,不一定是在每行之末。也许徐师的纸幅过短,或是他的字迹太大,以致每行恰恰可以达到纸的末端吧,于是排字的人把这首诗按标点或句读分行了。这样既无音节,又参差不齐,不能一样长短,便变得与无韵诗无别。徐师特意去信更正,重排了一次。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从此我于胡适、康白情、俞平伯、汪静之等名字外,又记住了一个徐志摩。我常想能够认识这些位先生,以致钦佩之诚。
后来知道徐师是在英国康桥大学专学文科的,于是就更加钦佩了。因为我虽是喜爱文学,只受了洪师一年的训诲,此后改习了两年纺织工业,不曾继续得到良好的导师。恰巧一九二三年南开大学开暑期学校,内中有徐志摩先生的近代英文文学。当时我和友人们有一个文学团体绿波社,社员议决,天津的社员一致加入听讲,于是都报名入学。其中如《夜哭》、《他乡》的作者焦菊隐,《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孤灵》的作者于赓A等都是学员。可惜讲期太短,两星期只讲十小时。此外徐师还公开讲未来派的诗:这两种演讲我都有记录,收在我的《近代文学丛谈》(一九二五,新文化书社版)里。
徐师曾拿一首英译的哥德的诗要全班听讲的学生译,我得了第一奖,是大幅的哥德的照片。如今时有迁移,哥德的照片已经遗失,只剩下一张法郎士像的明信片,还存在我的匣中,作为徐师的纪念。
课余我常和几位朋友到徐师的宿舍里去访问。每在绿荫之下,蒙着太阳的光照,听徐师谈讲文学。他问我看过莎士比亚不曾。我说不曾看过,只看过兰姆的《莎氏乐府本事》,他劝我看一看原书。但我终因其趣味不是近代的,不曾去看,有负徐师介绍的美意。
绿波社天津总社社员曾于徐师的讲演结束后,请他茶叙,藉为话别。当时并共留一影,现此影尚在我的照相册中。席间徐师问起我将来的志愿:“你是否以文学为业呢?”我说:“我是这样的想。”徐师摇了摇头说:“太难,太难!文学是只好作为副业的。”
徐师刚离天津,我就失了业,天津《新民意报》为了文学副刊不受读者欢迎,或是节省经费,或是为了他故,便将我裁撤。我便写信给徐师,想译稿为生。他便介绍我替《晨报副刊》译小说,给我的复信说:
……我十一离京去北戴河,不久即为祖母病危急急的南回。老人的病竟不起,她生前爱我最深,而弥留前竟不能通一言为诀,甚令悲怆!关于译小说,盼即直接与博生通信(附言介绍)。能试译哈代,最合我意,吉白龄亦可堂试。我大约月底方能到沪,泰氏(指泰戈尔)如来,则十月初偕同北上,尔时当可会面。(一九二三,九,六。)
后因振铎兄介绍我到长沙去教书,便不曾译小说,但徐师的盛意是深感的。在长沙两年的教书生涯里,也常看看晨报,知道此时《晨报副刊》已由徐师编辑,几乎每天都有他的长篇文字。我以前知道他的笔是不大勤快的,现在忽然如此大量生产,真使我非常惊讶,对于他的精力表示钦敬。《诗刊》也于此时产生,造成了今日的西洋诗体。我所译的一首哥德的诗也在这时刊了出来。《巴黎鳞爪》、《自剖》、《落叶》、《翡冷翠的一夜》几乎都是此时的成绩。可以说一九二五年是志摩师最有收获的可纪念的一年。
与徐师一别就是两年半,直到一九二六年春天,方才第二次在上海与他相晤。我知道他到了上海,便写信给他,想去看他,并索赠《志摩的诗》(中华仿宋字排,华装)。当时他复了我一信:
太对不起你了!你信到后,我就想专程去看你先不通知你,但新年来为私事在沪杭路屡次往复,不曾腾出空来,所以没去成,也没回信,请你原谅。明天(元宵)我上午到振铎家里,我叫他约你也去,不知便否,盼望你见面。我听说你快成家了,而且是苏州亲,先贺喜你,不是我俗套,因为迟早躲不了那一天,我自己也不在远,说实话,诗集明天带给你。(一九二六,一,十四。)
苏州亲就是指我的前妻马芝宝,他自己也不远,大约也不必加注解了。
我为了家贫无力完姻,只得临时赶译了一篇柴霍甫的《活财产》出来,拿了译稿去见徐师,想换一点钱用。那时徐师和他的父亲以及儿子阿欢都住在旅馆里。时候是早晨,他们都刚起来。徐师的父亲正在剃头,他很胖,很诚朴,完全与徐师两样,既不瘦削,亦无翩翩的风致。阿欢大约十岁左右,倒很像他的父亲,用一句旧小说上的话,生得“眉清目秀”,徐师说:“赵先生会讲童话,你请他讲给你听吧。”阿欢便缠着我讲,我只得讲了一个安徒生的《大小克劳司》给他听。我正在指手画脚的时候,志摩师弯着腰从门外骑着小脚踏车进来,叫喊说:“你看爸爸骑你的车!”阿欢拍掌大笑。
后来我又与志摩师谈诗,问他对于自己的诗所最喜欢的是哪一首,他说是《无题》,后来我将这首选在我的《混合国语教科书》第二册里。
他收下了《活财产》,以备编《晨副》之用,预先给了我四十元稿费。加以叔父资助我数百元,我便草草结了婚。
结婚后便到绍兴教了一年书,又到海丰教了半年,回沪时是一九二七年夏天,正逢徐师等在华龙路开办新月书店的时候。我把新诗集《荷花》结集起来,想因徐师之力,在新月出版,但徐师劝我暂且不要出版。我因为好胜心切,终于后来交给开明出版了。徐师,请恕我没有素养,现在我已谨慎写作了。
从这时起,我便不曾离开上海,四年半的上海生活间,时常在笔会和其它A会席上遇见徐师。因为忙于衣食,师友均疏,此后便不曾特地去访徐师,一九二七年有一次的访问,我曾写了一篇《是妈妈!》收在当军上海妇女慰劳北伐前敌兵士会纪信刊里。谁知这竟是最后的一次访问了呢?
我的前妻死后,我又与李希同女士结婚,徐师特地来喝喜酒,还送了一个极雅致的满缀着红玫瑰花的椭圆花篮;为时不过二年,想不到我竟要送徐师的白花圈了!
最近徐师的《猛虎集》出版,我买了一本来读,正在这样想念,这本诗集里已由晚唐的绮靡风格移向宗教的虔敬了,谁知这竟是他最后的著作了呢?
徐师的散文集题作《自剖》,封面画着他的面容,一把红刀把他的面容分作两半,旁边是些圆圈,海扇之头。以迷信说来,这似是预兆。红刀是红火,圆圈之头就是飞机内的机件。集中并有《想飞》一篇。难道徐师真的应了预言了么?
像徐师这样文采华丽,连吐一长串的珠玑的散文作者,在现代我还找不到第二个。丘玉麟虽还有一点近似,总觉显露堆砌的痕迹,不及徐师的灵活。
记得朱自清说过,现代中国诗人,须首推徐志摩和郭沫若,徐师的恋爱小唱如《雪花的快乐》之类的确是值得称赞的。
《自剖》文学集有《哀思辑》,不想竟临到我为徐师写哀思了。白采、罗里芷、胡也频、朱大律……一个个地夭折,现在徐师又与世长辞,唉,人生的变幻无常呵!命运,命运,他的力量是这样的大,我现在才明白为什样徐师这样的爱哈代并且要我也译《哈代》!
一九三一,十一,二十七。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h3>
送志摩升天</h3>
张若谷
耶和华要用旋风接以利亚升天,
以利亚与以利沙从吉甲前往。
他们正走着说话(师徒二人,都是犹太的先知。)
忽有火车火马将二人隔开,
以利亚就乘旋风升天去了。
以后不再见他了!
——《旧约·列王纪》下,第二章
志摩:
你是一个善写哀思文章的能手。你记过你的祖母之死;你悼过你的表兄沈叔薇;你伤过你的忘年交双栝老人;你吊过刘叔和;你哭过你的可爱的小彼得。昨日吊人的,今日却被人吊了。在你生时,你是一个不觉得“生是可欲,死是可悲”的达观者。但你也想到“在这后的呼吸离窍的俄顷,不能轻易的断定那一边没有阳光与人情的温慰”。如今,你竟然穿着雪白的长袍,冉冉的升上天去了。在天国里,究竟有没有人情的温慰,你不是已经和你的祖母,爱子,至亲,好友们欢然重晤吗?志摩,希望你在天之灵,托梦给你人间的亲友们,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吧。
志摩,你是一个诗人。有人说:“诗人便是先知。”你的确也是一个先知。这一次你坐飞机升天,决不是偶然的事。在你五年前的旧作《想飞》里你早已给我们预泄了天机了。
“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大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回看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掷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去这圈子!
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嘣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在当初,谁都只当是你的一时游戏的笔墨,是所谓诗人的幻思和理想。到如今,有了事实的,实现和应验,我们才知道那篇《想飞》,是你的一种真实的自剖,是一种先知的预言。但是总怪我们太不聪明了,为什么一直须等到事情的结果呈露在我们眼底以后,才会想起了你的预言呢?志摩,你是一预言家,你是一个诗人!志摩,朋友们都说你死得太凄惨了。有几个和你素未谋面也没有读过你的作品的女学生,听见了你的死讯,大家都表示无限的惋惜。她们爱怜天才的一番盛情,想你在天有知,也必有动于衷。但是,一般的人,只惋惜你死得凄苦,他们决不是你的真正知己。他们不会了解诗人之死和俗人是有不同的地方。志摩,我自信是了解你的朋友中的一个,虽则当你在世时我们很少相互罄吐的机会,当你的灵柩从南京运回上海时,我也没有一临凭吊;我却早从你的作品中认识了你的思想和信仰。
志摩,你不但是诗人,是预言家,你还是一个哲学者。有人称过你是“诗哲”,或许在你自己听了也要不以为然。但是在你《再剖》文中,你已经供招过你的人生观:
“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支配前一种的生活,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
我这时候就比是一个人初次发现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耸悚,猜疑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个存在的时候。我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冲,只是无目的的奔驰;从哪里来,向哪里去,现在在哪里,该怎A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曾到我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的,懊的,我惊觉了。”
志摩,我现在也无须再来和你叨叨絮絮地讨论这些玄妙问题。如今,你已飞出了这一个圈子,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另一种生活,你都已经恍然大悟身历其境了。在你生时,你不是说过“生命不定是可喜,死亦不定可畏”吗?因此从生入死,在你看来,“只是解化了实体的存在,脱离了现实的世界,又投入了一种异样的冒险”(悼沈叔薇)。“乃人生自生至死,如勃兰思德的比喻,真是大队的旅客在不尽的沙漠中进行,只要良心有个安顿,到夜里你卧倒在帐幕里也就不怕噩梦来缠绕……如果我们的生前是尽责任的,是无愧的,我们就会安坦的走近我们的坟墓。”(《我的祖母之死》)志摩你生时既然抱着这样的人生观念,当你灵魂在脱离了肉体飞上天的俄顷间,一定毫不感什么痛苦或惊骇。因此,我对于你的死,不哭,也不悲伤,我只有怅惘。志摩,请你相信在我的心里还留着对于你的相当的怀念。
志摩,凡是知道你死况的人,都哀悼你死得太惨苦。我却独自要赞美你的死,你的死是一首诗,你死得真美丽!
从你的预言《想飞》一文中,我想象到你那一飞冲天到半天空的情景。你随身带着一只你出门不离身的装文件的皮箱,这里面有稿本,有日记,有信件,大都多是见不得人面的。(志摩,你真是一个可人儿,那许多见不得人面的日记和信件,如今都成为灰烬了,一切和那些秘密信件有关系的她们和他们,从此都可以高枕而卧了。)你坐在“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的鸟形机器里,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飞。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地飞!一起就冲着天顶飞!高入了云,高出了云,还是向上飞去。那时你忘却了世界的一切,人间的一切,你只是赞美着青天和白云,你也不觉得机器的震摇,你也没有听见机器的炸响,一刹那间你的灵魂,冉冉的上升。朵朵的彩云跳过来拥着你,望着最光明的去处升去,只留下你的遗蜕,跟着一蓬烟火直往下泻。应验了你抄在《迎上前去》一文中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