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死亡证明(1 / 2)

线人 石钟山 11828 字 11个月前

记者贾赶到凶杀现场的时候,小胡同里已经围了许多人。公安局的人又在人群中围了一个小圈,地面上一摊乌紫的血迹。看样子,被害人已被送往医院。

几个公安局的人拿着照相机弯着腰正在向那摊血照相。记者贾挤进人群,冲一个公安亮了一下工作证,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打扰一下,我是晚报法制版的记者。”

那个公安没有看他手里的工作证,很职业地盯了他一眼,这一眼让他浑身一紧。

“谁是你们头儿?”记者贾这么问。

一个年岁长一些,黑脸警察抬起头,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请问凶手有线索了么?”他冲黑脸警察问。

黑脸警察没点头也没摇头,盯着地上那摊乌紫的血说:“你说呢?”

这一问,让记者贾笑了起来。他抬手拍了一下黑脸警察的肩,黑脸警察也笑了。记者贾掏出盒555烟,递一支给黑脸警察,自己也抽上一支。两人吸着,都望着那摊乌紫的血。

“哪个医院?”记者贾又问。

“龙凤胡同口那一家。”黑脸警察说。

记者贾赶到医院时,正看见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往太平间推一个人。他急走过去,亮了一下工作证,那两个推车人停住脚望他,他们都戴着口罩。

“是刚才送来的那个人么?”记者贾问。

两个人冲他点点头。

他走上前,掀开那块蒙着的白布,他看见这人身上缠满了绷带,脸色灰白。

“他说过什么没?”又问。

“他说钱被抢了。”其中一个答。

“就这些。”又问。

两人一起点头。

记者贾挥了一下手,两人默默地推起车又往太平间里走。

他再赶到现场时,那里的人已经散了。刚才一片乌血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闪亮的水迹。他看见胡同里一个老太太鬼鬼祟祟地向他张望,他走过去,老太太瘪着嘴冲他笑。

“大妈,您见到凶手了吗?”他这么问。

老太太左右张望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这么高,这么胖,红脸,像刚喝过酒。”老太太比划着说。

“就一个?”他问。

“一个。”老太太非常肯定,“我就站这练气功,那人就‘噗噗’几刀。”老太太做着刺杀的动作,样子挺激动。

“你对警察说了吗?”他又问。

老太太摇头。

他走了几步,听见老太太在身后说:

“记者,登报。警察抓人。”

他又回头看老太太,老太太“咣”地一声已经关上了大门。

他回到办公室,别人已经下班了。他走到靠窗口那张折叠床上,躺下,又坐起,抬起身又向对面第四层望了一眼,那里空空荡荡,已不见一个人影。

暮色渐渐朦胧了房间,他躺在那仍不动。睁着眼望天棚,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又在他眼前一闪,他的心里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轰然响了一声。他又抬起身,向对面望去,四层教室的灯已经亮了,那个女孩出现在靠窗口的桌前,如一张剪影。他一动不动,就这么呆望着。那女孩抬起头,习惯地向这边瞥了一眼,他身体似被电击了一下。他知道,她看不见他,他黑着灯,他能看见她。不一会儿,有三三两两上晚自习的学生开始进入教室。

他叹了口气,复又躺在床上,折叠床在他身下“吱呀”响了一声,他便僵在那不动了。

报社和那家大学只一墙之隔。办公楼和那幢教学楼只有几米的样子。

他仍黑着灯,那双眼睛又在他眼前闪了一次,他干干地咽口唾液。

自从和老婆分居,他便住在办公室里,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大学刚毕业时就住在办公室里,那时记者李住楼下办公室,后来他们结婚住在筒子楼里,就一间,厨房厕所都公用。再后来,有一天他早晨睡醒,冲身旁的记者李说:“咱们离婚吧。”于是,他就搬到了办公室。记者李仍住在那间房子里。

在以后上楼下楼的路上,他经常看见记者李仍摇摆着宽大的臀部在他眼前晃来摇去,像陌路人一样,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自从他和她分居,谁也没再提出离婚的事。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发现那双眼睛的,那好像是结婚以后的事。他早晨来上班,走到办公楼口时,感到后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就回过头,就看见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的眼睛一相遇,又倏地逃开了,慌乱得像做了贼,他心里觉得好笑。来到四层办公室,他忍不住再瞥一眼对面,他发现那双眼睛刚刚逃开。

那是一双长得非常秀丽明澈的眼睛,镶在一张鲜嫩的脸上,使那张脸生机勃勃,只一眼便让人忘不掉的那一种,他真的就再也没有忘掉那双眼睛。

他每天上班在即将走进门的时候,都觉得背上一热,他不用回头就知道,那一双明澈的眼睛在怎样地望他,但他每次总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望上一眼,那双眼睛便像受惊小鹿似的慌忙逃开了。时间长了,他觉得就像在做一种游戏,一种猫捉老鼠一样的游戏。

白天的时候,他望那双眼睛时,更觉得真切些,他一次次不时地向对面望着,大部分时间,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讲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教授,教授的嘴一张一合,不疲不倦地讲着什么。于是他就像在欣赏一幅画一样大胆深刻地欣赏她。有时他想,她顶多二十岁,多漂亮纯情的女孩呀,像小说中的那一种。于是他心里的什么地方就又响了一下,很清脆,像金属之类的撞击声。

他再次从折叠床上抬起身的时候,发现对面教室的灯已经熄了,那里静静的。他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见楼下女厕所里“嘀嘀哒哒”的水声不紧不慢地响着,他浑身一阵烦躁,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噼噼啪啪”打开所有灯的开关,顿时,办公室里一片光明。他眯着眼,好半晌才适应过来。他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办公桌后,不知要干什么,他眼前又闪现出那摊乌紫的血,他想吐。

记者乔打开门锁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从折叠床上起来。他闭着眼睛就闻到了记者乔带进来一股香气。“来这么早。”他闭着眼睛说。

记者乔推开窗子,捂着鼻子说:“办公室都让你睡臭了。”

他一边在毛巾被里穿裤子一边说:“男人比不上你们女人香呀。”这时他睁开了眼睛,看见记者乔那件花裙子像孔雀开屏一样在他眼前展现。他打了个喷嚏,把折叠床又往里推了推。从抽屉里拿出毛巾牙刷去厕所洗漱。回来的时候看见吴主任也已经来了,他正在往那两盆仙人球里浇水。主任看他一眼,便问:

“昨天那案子有结果了吗?”

“为了钱,凶杀。”他说。一边往杯子里倒水,一边抓过办公桌上的饼干往嘴里送。

“这世界好像疯了,到处都是凶杀。”记者乔说这话时,脸上充满了妩媚。

吴主任浇完花,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很深刻地吸了一口说:“等案子有了结果,发一篇报道,再加个编者按,这世界,人都他妈疯了,钱,钱,就是个钱把人害的。”

他没说什么,嘴里嚼满了饼干。

记者乔拿过电话。记者乔每天这时候都要打一个电话,她的电话是打给在电视台工作的丈夫。记者乔差不多和他同时结的婚。记者乔给丈夫打电话的声音非常悦耳,一脸的妩媚自不必说,那样子似乎和丈夫有几年没见面了。两人在电话里相互道过平安,这才放下电话。

吴主任想起什么似的冲他说:“你的事差不多就行了,该搬回去就搬回去吧,夫妻吵嘴也没你这么吵法的。”

一团黏乎乎的饼干噎了他一下,他忙抓过水杯喝了一口水。

“刚才上楼时我看见李味人都瘦了。”记者乔说。

李味是他老婆。

他什么也没说,从抽屉里找出纸笔,准备写一篇稿子。

“四中有没有熟人?”吴主任抬头看他,“我儿子高中要考他们四中。”

他想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片刻又说:“这还不容易,找他们校长、教导主任采访一下,来篇文章。”

“那这个任务交给你了,题目你自己定。”吴主任又说。

“我怕拿不准调子。”他埋着头说。

“其实很容易,早婚早恋,少年犯罪,肯定有的写,随便抓一个就是。”记者乔说。

“那你去得了。”他说。

“别价,头儿信得过你,我算什么呀。”记者乔很媚地说。

他又闻到了那股从记者乔身上散发出的香气。他又朝对面教室瞥了一眼,他看见靠窗口的那个女孩,刚刚把头扭过去。讲台上一个很瘦的中年女讲师在讲着什么。

胡子很重的校长热情地接待他。一边倒水一边说:“教育局要评选先进单位了,我们四中就差一篇文章在报纸上露脸了,要是能成,先进单位非我们四中莫属。”

胡子校长说完找出一大堆材料。绿化的,升学的……一大堆。他终于抬起头说:“是那样,比方说,学生遵纪守法,杜绝早婚早恋什么的。”

胡子校长笑了,拍一下手说:“有哇,我们什么事都有据可查的。”说完又从卷柜里拿出一大堆材料,送到他面前,神秘地说:“你要不是记者这材料不会给你看的。”

他随便抓过一本材料翻开:

1993年4月5日,市立医院抽查高二(3)班身体结果:

全班共53名学生。其中男33,女20。

男生身体95%优良。无一性病或其他传染病。

女生身体优良达80%。其中有7人有性生活史,其中2名有经常性性生活经历。无一性病或其他传染病……

他合上材料时,胡子校长笑着说:“医生说,我们学校抽查到的有性经验的女生比例是最少的,喏,三中,五中,还发现有性病的呢。”

……

他走的时候,胡子校长一直握着他的手,他说:“别送了,我们头的事就交给你了。”

胡子校长说:“没的说,下学期来上学就是,别的权没有,招个学生,我还是说话算数的。”

他冲胡子校长扬扬手,走了。

记者贾自从发现有那么一双眼睛,采用那么一种惊惧慌乱的方式在默默注意自己的时候,他便开始做一些奇形怪状的梦。有一天他梦见自己在爬一座山,那座山又陡又高,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爬这座山,山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一轮太阳悬在当顶,热辣辣地照在他的身上,他艰难地向上攀着,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和脊梁不住地滴在秃山的沙石上,他仰头看山时,山陡得让他眼晕,再看脚下,已没有了退路,他就像一只壁虎紧紧地贴在山上,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手脚紧紧地攀着石壁,浑身又酸又疼,他想完了……他松开了手,身体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山底落去,突然他醒了,惊出一身冷汗。他仍心有余悸地躺在那里,半晌他才恍悟过来。老婆李味背对着他,虾一样地弓着身子,嘴里发着一种奇怪的声音,他发现老婆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好半晌,他才明白过来,老婆刚才在手淫。他还是第一次发现李味手淫,他一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手淫,而且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他想,那一定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可惜他当时没有注意那名字叫什么。

这时老婆把身体平躺过来,一只胳膊碰到了他的身上,他发现老婆一身都是汗,老婆仍在大口地喘息着。这时,他记得刚睡前,和老婆是曾经有过的,那时老婆对这事似乎很不满意,闭着眼睛催他快一些。可他无论如何却快不起来,就像一条狗陷在一片烂泥里。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垂死一样地挣扎一番,这时他的眼前又闪现出那双惊惧的眼睛,由那双眼睛想到了那张生动无比的脸,他叫着,很快完毕了,他觉得痛快淋漓,他伏在老婆的身上痉挛着。老婆说:“行啦,睡吧。”他睁开眼睛,从老婆身上滚下来,他望着老婆的身体想哭,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而且做了那一个梦。

老婆这时似乎平息了下来,披衣下床,拉开门向厕所走去,不一会儿,他听到走廊尽头厕所里抽水的声音。老婆回来的时候,他仍闭着眼睛。老婆安静地躺下,不一会儿就睡去了。他便再也睡不着。他睁开眼睛,看见李味的身体在散发着一种幽蓝的光。宽大的臀背对着他,他又觉得那一股渴热向他袭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老婆刚结婚才一年零四个月。

在这个不眠的晚上,他又想起了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此时在这人静夜深的夜晚,那双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闭着的那双眼睛将是怎样一幅美丽呢?他这么胡思乱想着,一直到东方已有了一层薄薄的曙色,才昏然睡去。

读者的电话是上午打来的,那个打电话的男人说,他们的邻居死在洗澡间里。吴主任说:“你去吧。”他就骑上车直奔惠里小区。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打电话的读者,是一个老头,躬着身子,两只昏朦的眼睛惊慌未定地望着他,老头用发颤的手指着邻居虚掩的门,结结巴巴地说:“看……看……看吧。”他推门走了进去,洗澡间的门也虚掩着,他看见半澡盆的冷水里泡着两具全裸的尸体,那是一对很年轻的男女,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惨白的光,两个人亲密地面对着紧拥在一起,他们的脸孔乌青着。他退了出来,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煤气味。

老头站在门口向里巴望着。

“为什么不报告给公安局?”他说。

“我……我不知他们电话。”老头说。

他摇摇头,在楼下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一辆警车很快开了过来。

他又随警察来到了那间洗澡间。在警察的带领下他很快看见了通往洗澡间的煤气管被割断了,原因很简单,这对男女是煤气中毒而死,那么这煤气管是谁割的呢?

警察把老头叫进了里间卧室,里面的一切仍然很整齐,床上放着男人和女人脱下来的衣服,包括短裤和乳罩。

“你是怎么发现他们的?”警察问。

“是,是,煤气味,那味道太难闻,我就推门进去了,就看到这……”老头说到这一脸不好意思的模样。

“煤气是我给关上的,漏了那么多怪可惜的。”老头补充道。

“门没插?”警察问。

“没插,我一推就进去了。”老头说。

“你还看见了什么?”警察仍问。

“那是昨晚,饭后不长时间,那个男的领一个女的回来,不一会儿,我就听他们在里面说笑。”老头说到这脸又红了。抬起头,盯着警察的眼睛又说:“这个男的是做生意的,他经常带女的来过夜,这女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老头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液。

“还看到了什么?”警察不急不躁的。

“后来我就回屋了,不一会儿,就听见楼下车响,就上来两个人,就进了这间屋子。”老头说。

“你是怎么看见的。”警察问。

“猫眼,猫眼……”老头又咽口唾液。

“后来呢?”

“那两个男人往楼下搬东西,彩电,录放机什么的,搬了好几趟,我以为他们在搬家。”老头露出了一丝浅笑。

“他们是怎么进这门的?”警察问。

“钥匙,他们有钥匙呀。”老头坚定地说。

“那两人长得什么样?”

“那……那我没看清,他们都戴着眼镜。”老头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一个警察走过来,冲问话的警察说:“他们分不开,拉走再说吧。”

那个警察点了一下头。

进来的警察从床上揭下那条带花格的床单又出去了。

记者贾看见他们仍是以那么亲密的姿势被裹在那条花格床单里,有两个警察把他们抬到楼下的警车里。这时楼道里围满了人。

“他们可没结婚,这男的三天两头带女的来住。”老头拽着警察的衣角强调着。

“知道了。”警察冲老头友好又平静地说。

老头仍是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警察出门时,在那户门上贴了一张封条,下楼,开着警车走了。

“你是说这男人经常带女人回来么?”他问老头。

“对,没错,我数着呢,平均三天一个,都是很年轻的。”老头咽着唾液。

“你说那男人做生意很有钱是么?”他又问。

“对,这房子就是那男人买的,动迁时我们根本没见过这男的。搬家时,这男人说,这房子我买了。”老头脸白了一些。

记者贾冲老头挥挥手。

老头在他背后喊:“记者——别忘了见报哪——”

不知什么时候,他躺在折叠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他撑起身,向对面教室望去。那间教室的灯仍然亮着,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那女孩背对着他,一个很好看的背影,女孩对面坐着一个瘦高个的男生。两人不知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那男孩站了起来,向这面望了一眼,女孩也很快地回过头向这边望了一眼。他坐在黑暗里,他明知他们看不见他,但他仍条件反射地往下缩了缩身子。他们看了一眼之后,便不再看了,男孩开始在女孩面前踱步,很浮躁的那一种。突然,男孩转过身子,一把搂住女孩,嘴胡乱地在女孩脸上啃了一下,他似乎听到女孩一声压抑的惊呼。女孩从男孩怀里挣脱出来,又快速地转过头,向这面望了一眼。那一刻他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口。女孩望了一眼之后,低着头整理头发,男孩气喘的样子,仍说着什么。女孩垂着头快步走出教室,男孩独自一人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关上灯,也出去了。

他在黑暗中呆坐着。心仍然怦怦地跳着,仿佛刚才不是那男孩吻了女孩,而是他吻了那女孩。唇边仍残留着那股甜丝丝的芳香。他咽口唾液,觉得嗓子很干,他抓过水杯,水杯是空的,他走到暖瓶旁拿起来,摇了摇也是空的。他打开灯的时候,看见记者乔的杯子里还有半杯水,他抓过来,一口气喝光了。一股浑浊的说不清的滋味流进他的胃里。他放下杯子的时候,打了个嗝。他又想起记者乔那矫情的样子,复去拿过杯子,往里面吐了一口,又盖上杯盖,他似乎看见记者乔把他唾液喝下去时的样子,他解气地哼了一声。

记者乔和李味是同时分到报社来的。她们住在三楼办公室里,他住在四楼。他比她们早分到这儿一年。那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经常能听到记者乔和李味尖着嗓子的说话声,时间长了,他便能分辨出记者乔和李味的声音,记者乔人生得很出众,细腰丰乳,又有一脸的好皮肤,总是那么鲜亮耀眼地在人群前走来走去,一头飘扬的长发,使人眼花缭乱。李味和记者乔在一起时,便显得有些平庸,除那肥大的臀部使人过目不忘外,其他的好像便给人留不下什么太深的印象。脸总是灰着,一头不短的发,总不能让人联想到潇洒飘扬之类的字眼。

那时记者贾还没谈过恋爱,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听着记者乔的笑声,心情便久久不能平静。她们的说话声从楼道里传上来,声音异常地空洞。

那时,记者贾便忍不住给楼下的她们拨电话,铃声响了一声或两声之后,她们其中的一个准会拿起电话。他在电话里能清晰地听见她们的声音。他并不讲话,听着她或她冲电话里乱喊乱叫,然后放下电话。她们也静了一会儿,过一会儿,她们又开始大声地说话,他再拨通她们的电话。她们这次多少有了些惊惧,从声音里他能听得出来,然后虚张声势地冲电话里说几句,例如讨厌、见鬼之类的话,便把电话放下了。他就在黑暗中笑一笑,也把电话放下了。

他躺在床上,听着她们空洞的说话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就听见有脚步声向楼下的厕所里走来,不一会儿,他听见解腰带的声音,然后听见她们其中的一个很响的小解的声音,然后她们在厕所里碰头,另一个再小解,声音仍然很响。接下来,是她们在厕所的龙头下洗漱的声音。时间长了,他就像听她们讲话的声音一样,也能从那轻重缓急中分辨出是其中哪一个在厕所里。他就躺在床上想着她们在厕所里的样子,于是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就响了一下,然后身体里从上至下便开始热起来。她们早就安静地睡去了,他仍然睡不着。睁着眼睛望着这朦胧的夜色。

他终于忍不住又去拨电话,他清晰地听见她们住的那间办公室的电话铃声一声声清脆地响起,终于是记者乔拿起了电话。她在电话里睡意朦胧地“喂”着,他似乎能看见她的样子,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好玩才打的电话,而是觉得应该有某种企图了。那面终于放下电话了,他握着听筒的手有些汗湿,最后终于悻悻地放下电话。他模糊中睡去,会突然醒来,醒来的时候,他又抓过电话,夜深人静里他拨电话的声音令他心惊肉跳,好似自己的隐私已被她们窃去,电话响过一阵终于还是接了,这次是李味,李味胆怯地冲电话里“喂”着,一点也不和她的臀部相称,他这么想。没等她挂断电话,他便先把电话挂上了。

转天上班时,他看见记者乔不停地打着哈欠,有意无意地把夜半更深电话的事冲吴主任说了,吴主任就说:“晚上你们把电话线拆掉。”果然,他转天再打电话时,像听不见那清脆的回铃声了。他在心里把吴主任骂了一句。再转天的时候,记者乔就又光彩照人了。

她们在夜晚的时候,仍不时地上厕所,她们小解的声音真切地在楼下传上来,他似乎都能嗅到那热哄哄的味道。这一切,让他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平静。他想,这是她们搅乱了他的平静,他理应给她们点报复。

他晚上再睡不着时,便光着脚,小心地走到楼下,来到她们住的那间办公室门前,这时他心里狂乱地跳着,他能清晰地听见心脏有力地在胸膛里的撞击声。他手脚冰冷,冷汗顺着脊梁畅快地流着,楼道里漆黑一团,厕所的滴水声清晰可辨,他隐约地听见她们翻身的声音,记者乔在睡梦中似乎嘀咕句什么,便又睡去了,他长时间站在冰凉的水泥地面上,直到浑身发麻发酸,才偷偷地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躺在床上,大声地喘息着。

转天上班时,他从不敢正眼看记者乔的目光,好似他的心境他的行动,早被她识破了。

后来记者乔就谈上了恋爱。傍晚的时候,他总会看见一个男子来找记者乔,然后两个人在黄昏中走出去。那时,他从窗子里看见乔出去的背影心里很空,无着无落的样子。那时,他知道楼下只有李味一人独守空房了。这时,他又想起打电话的恶作剧,他从电话里清晰地听见李味恐惧的声音,却一点也引不起愉快。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冲电话里说:“我是贾。”电话那端沉默一会儿终于说:“你在打电话吗?”那时他就想,李味此时比他还空寞。于是他便有些得意,有些怜悯地说:“我到你那聊聊吧。”没等她说什么,他便放下电话下楼了。李味正在楼下等他,他是第一次在晚上来这间办公室,办公室里隔着两张桌子摆了两张折叠床,他一眼便认出哪是记者乔的床,哪是李味的床。他便径直走到记者乔床边坐下,顿时他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漫无边际地和李味说着话,心里却想着记者乔。他长时间躺在床上,等待记者乔从外面回来。他终于等来了李味和记者乔的说话声,他那空蒙的心似乎才放回到原处。他又听见了楼下厕所里那清晰的响声,然后是两个人穿着拖鞋“噼噼啪啪”走回去的声音,他似乎听到她们的床响了几声之后,一切便都安静了。

每晚记者乔和电视台的男青年出去时,他都要来到楼下找李味,每次他都坐在记者乔的床上,他企图在那上面会有什么新的发现。每一次坐在记者乔的床上,他都会有一种新的感受,新的体验。

后来,那男青年再找记者乔的时候,便不出去了,李味便只好来敲他的门。两人坐在椅子上说一些皮皮毛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耳朵却在时刻谛听着楼下的动静。有时楼下是静寞的,他便想象出,在那张床上,男青年搂抱着记者乔接吻时的情景,这时他抬眼看李味时,发现李味也沉默着,垂着眼皮在看桌上的一张报纸,他就想:李味这娴静的样子也不错,他浑身就热了一下,站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就来到李味身后,他的眼前又闪过记者乔在楼下接吻的情景,便一把揽过李味,李味一点也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好像这一切早在她意料之中,闭着眼睛,他吻李味时也是闭着眼睛的。他吻李味时很狂热,恨不能一口吞了她,结果弄得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李味满脸通红,娇喘未定,他心里便有一种什么冰冷的东西一点点地融化了。

以后李味再来时,不再坐在椅子上了,而是和他并排坐到床上。那时,他知道,记者乔的男朋友来了,当他听到楼下静寞下来的时候,他便疯狂地吻李味,李味在他的狂吻下咝咝地吸着气,他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

直到那一次,他听到楼下的床“嘎嘎吱吱”一阵乱响后,他终于把身边的李味掀倒在床上,动手迫不及待地去扯她的裙子,李味似哭似怨地说:“灯,灯……”那时他脑子里轰鸣一片,什么也没听清,他很快地进入,很快地结束,就像喝了一杯水,然后上了一趟厕所。那一次,他才发现,李味并不是处女。他和李味从床上爬起来时,李味望着对面那间教室惊叫了一声,他也看见那间教室里灯火通明,有一个身影刚从窗前离开,那个身影又迅疾地拉灭了教室里的灯,顿时漆黑一片。那一阵慌乱,使他甚至没看清对面那个身影是男是女,无疑刚才他和李味的举动都被那人看个清楚了。

这件事不久,他就发现了那双黑眼睛。

那天晚上,他并没把和李味的事被人发现往心里去,他那晚对李味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是处女。”李味低垂着头,红着脸,半晌才说:“你不懂。”结婚之后李味才冲他说:“我有手淫毛病。”

从那以后,李味每次来,他都拉灭灯,和李味滚在床上,这时他脑子里却是楼下“吱吱嘎嘎”的床响,他边把床弄得地动山摇,李味就说:“轻……轻……轻点。”他听不见李味在说什么,脑子里都是床响。

后来记者乔不再住办公室里了,而是到男朋友那里去,据李味说,记者乔男朋友那分了一间宿舍。记者乔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去找李味,一进屋他便迫不及待地拉灭灯,然后把李味扑倒在记者乔的床上,每次李味都慌张地说:“别把——人家床——搞脏。”他听不清李味在说什么,他只听见记者乔的床在响。那声音像一声声海浪在拍击着他的心和身体。有时记者乔不回来,他便紧紧地搂着李味躺在记者乔的床上,李味几次挣扎着要回到自己的床上,他都死死地搂着李味不动。

转天他见到记者乔时,他一下子觉得和记者乔已经有了某种共同的东西,有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长时间地不说一句话,体味着记者乔坐在身边的那份感觉,像一脉溪水一样不停不歇地流着。

直到有一天李味神情严肃地找到他说自己怀孕了,他才觉得事态的严重。

那一天他盯了李味好半响才说:“做掉吧。”

李味说:“结婚吧,结婚再做。”

他真的没有想过要和李味结婚。他听了这话便僵在那。

李味就无比坚定地说:“不结婚,就让孩子生出来好了。”

又拖了些日子,他见李味真的没有去做掉孩子的打算,便真的有些怕了。有一天他找到李味呻吟似的说:“结吧。”

他和李味很快便结了婚。没多久,记者乔也结了婚。

他和李味结婚后便搬出了那间办公室,住到筒子楼的一间房子里。

结婚后,他上班的第一天,走到楼门口时,觉得后背热烈地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转过头时,便发现了那双黑眼睛在盯着他,他转过头时,那双眼睛,又像小鹿一样跑掉了。

“贾,我看你还是搬回去住吧,李味这人挺不错的。”一天上班后吴主任对他这么说。

他抬头看着吴主任,吴主任的鬓角上已稀疏地可以看到白发了。他想吴主任可真不容易。吴主任的爱人三年前得了脑出血,至今还瘫在床上,几年了吴主任辛辛苦苦,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娘。每天黄昏的时候,吴主任都会推着轮椅车,车上坐着爱人,领着儿子,在黄昏路上散步。吴主任的步伐自信又骄傲,不停地冲碰见的熟人点头微笑。

吴主任的爱人以前也曾是报社的一名记者,如今瘫在床上,她并不甘心这么拖累孩子和丈夫,便在一天清早吴主任上班儿子上学后,吞吃了安眠药准备自杀,正巧吴主任头晚带回家去的一份清样忘记带了,他又回去取。

那一次,吴主任在医院的走廊上像女人一样地嚎啕痛哭,历数着爱人的种种好处,报社蜂拥赶去的人们,围观到这一场景,无不为之动容。直到护士把吴主任的爱人从抢救室里安然无恙地推出来,吴主任才擦净眼泪,在众人的簇拥下一直把爱人推到家里。

那一次他是亲眼目睹事件的整个过程的。那一次,他真的被爱情打动了。他甚至非常希望找一个机会和吴主任谈谈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