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接一个地发言。
假姑娘一声不吭,把眼泪珠一颗接一颗地砸在裤裆上。
十
很长时间以后,一个和我很好的半仙的老乡得知算卦的事,笑笑说:“他会算个毬,要是会算,他哥就不会让车压死了。”
我一怔,他接着告诉我:半仙家里兄弟两个,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好得拉屎撒尿都凑堆儿。六八年夏天,哥俩一日在街上正耍,一辆满载戴柳条帽子武斗队员的卡车飞驶而来,那些满世界撒野的家伙包括狗日的司机是喝了酒的,车开得歪歪扭扭,一下子冲上了便道,要了半仙他哥的命。半仙急红了眼,提了刀到造反派窝里去找那个司机算账,一帮狗杂种把司机藏起来不说,还狠狠揍了半仙一顿,一趴就是十几天。半仙伤好就发誓:一定要当兵,而且也要学会开车,回去撞死那个狗日的司机,就是开不上车,也提了枪杀回去。
“他这么容易就来当兵了?”我问。
那个老乡咽咽唾液:“这狗日的也算有种,蹬了俩月三轮,买了块上海牌手表,给武装部长送了去。”说完那老乡咧嘴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实在笑不出。
我们十二个人有十个让半仙算过卦,唯有许奎和假姑娘没让半仙算过。我想,许奎知道自己的卦底,他知道半仙会说他什么。凡让他算过的人都说:“这小子真他妈邪了。”
很多年以后我曾和半仙通过几封信,他在信中说: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总是到收发室取信吗?汽训排的人的信没有我没看过的。也许这太他妈不道德,可是钻进别人脑袋里,告诉他他想的是什么,是很解恨的事儿……
亦兵经常嘻嘻哈哈地对半仙说:“你看我能被淘汰吗?”半仙一双毫无光彩的浊目便瞥一眼:“你小子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得六十分吗?其实你只能得二十分……”亦兵立即垂下头,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你真是胡说。”当晚上睡觉时半仙便叭叽着嘴说:“亦兵你小子是只狼,其实你最恨马班长。”马矮子便在黑暗中“哼哼”。亦兵便立时清醒,挣起半个身子:“莫听他胡说,真是胡说哩,这小子的梦话,嘿嘿……”转天亦兵时不时地就掏出“前门”来敬半仙,半仙不说什么,只是接过来,一口口地吸。
训练一天比一天紧张、艰难。马矮子在我们面前一次次地说:淘汰的事快定下来了。假姑娘人也一天天瘦下去。
每次出车训练,假姑娘都悄悄蹭在车厢尾部,两手支撑着厢板,不住地从嘴里吐出一股股酸水。“是怀孩子了吧。”许奎咧着嘴,仿佛那酸水是从他嘴里吐出的。假姑娘不言不语,只是白一眼许奎。
“噢——你是有晕车的毛病,我告诉班长去。”亦兵为自己的发现激动得满脸通红,“晕车是不能开车的。”
“你胡说,俺没晕车。”假姑娘疯了一般地从车尾窜起身,一把揪住亦兵的脖领子,表现出决一死战的架势。谁也没料到假姑娘会这样。亦兵傻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不说,不说还不行吗?反正班长早晚得知道。”
我怕事情闹大,上前掰开假姑娘的手,他又奔到车厢尾部伏下身肩膀一抽一抖地动。
从那以后再出车,我看到假姑娘嘴里总含了块什么东西,在不停地嚼动。一次散步,我问他,他说是生姜,是止恶心的。他不说是止晕车的。我再看到他双腮一鼓一鼓地咀嚼时嘴里就好像也满是火辣辣的生姜味。
驾驶科目在一项一项地进行一天天地过去。跑“8”字,蛇形路,单轨桥,公路掉头……对假姑娘来说,每进行一个项目都脱了层皮般地痛苦。
有段时间汽训排停课三天,排长去连里参加半年工作总结。第三天回来时,排长一脸庄严地把马矮子叫到他的宿舍,并把门马上关严。我们感到要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忍不住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把耳朵贴在排长的门缝上。
排长正说:“老马呀,半年总结一过,老兵复员工作就快开始了,你也是个老兵了。连里让我先向你交个底。”
马矮子没先“哼哼”便以哭腔道:“这事定啦?”
两人半晌不语,只有划火柴的声音。
半晌之后又听排长说:“其实也可争取,只要这批汽训排安安全全毕业,上面是会考虑的,以往那些表现好的教练班长,不是转干就是留队,这你也知道。”然后又无声音。
谈话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又轻手轻脚地溜回宿舍,默默坐下。说实在的,此时此刻大伙儿都有些替马矮子难过,他已经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了。
又过了好半晌,马矮子回来了。他一头栽在床上,死了一般直橛橛地冲着天棚。
从这以后,便见马矮子经常伏在案上,一份份勤奋地书写留队申请。站在排长面前,他身子又矮了半截,说话远没有以前硬气,还经常有事无事地请示、汇报。排长前所未有的天天微笑,脸上的每一粒青春痘都显得十分满足。
与之相反,马矮子对我们的脾气大长特长。对假姑娘尤甚。假姑娘在车上只要做错一个动作,他便大发雷霆,揪着假姑娘的耳朵,大声地嚷:“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哼哼!你个蠢货……”每次出车,假姑娘最少要被马矮子从车上赶下来两次,并在训练场的旷野上迎着风立正一小时。每当那时,假姑娘都默默地盯着场地上长长的、纵横交错的车辙印刷刷地流泪,好似要让泪水把那辙印灌满。
时间长了,假姑娘的泪水流干了,他的眼窝深处开始涌动两股火焰。起初我为这发现激动不已,心想,简直那火焰伟大无比,假姑娘终于要变回男人了,就要闹翻身求解放,就要打倒欺压他过甚的马矮子了。只是,什么样的革命都是那样艰难。假姑娘只要一被喝令重新上车,那股焰火便熄得没有一丝烟迹。假姑娘依然是脸色苍白,手脚一阵阵哆嗦。从而他数分钟内又不知在哪出了岔子,又下车,又立正。
一天晚饭后,我借着夕阳躺在一辆废弃的工程车里看小说。天暗下来时,我便仰着头望天,等那里升起第一颗星星。忽然,我听到脚步响。慢慢的那脚步声就停在另一辆工程车后面。我模糊地从轮胎下看到一双穿解放鞋的脚。不一会儿,那脚旁烧起一团叠好的纸。接着又看见一双腿弯下去,最后跪在地上。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抽泣声;纸渐渐燃尽,一丝抽泣声隐隐约约传过来:“保佑俺吧,爸爸你在天之灵保佑俺吧,让俺不被淘汰,学好开车,留在部队,要不妈不让哩,哥哥嫂嫂们不让哩。”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耳朵又装进几下咚咚地声响,毫无疑问,只有最虔诚的磕头才能在泥土地上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
第二天,我看见假姑娘偷偷地拉住半仙的衣角颤声问:“你看俺能被淘汰吗?”半仙望望他,叹了口气,没吱声。
十一
马矮子仍然隔三差五地写留队申请,仍然写完就毕恭毕敬地敲排长宿舍的门,让排长帮助指点这儿指点那儿。排长不语,只顾他修理喇叭的革命事业。每当马矮子回来,我们便小心翼翼地察看他老人家的脸。他高兴,我们就轻松愉快地聚在一起说笑几句;他脸阴着,我们立即洗漱睡觉,早早地腾出时间,让半仙美丽动听的梦话去安抚班长同志的心。
直到马矮子退位,我才知道他不愿离队的真正原因。那是因为他家的小村子里埋伏着“八只虎”。当时全国各地虎豹豺狼成千上万。他家小村有一家兄弟八个,也不甘寂寞,某一天突然在胳膊上扎了条红布带子杀出门来,老大宣布附近几个村子的革命归他领导了。于是村人们聚缩着脖子就服从。马矮子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是让比他年长五岁的姐姐养活大的。八虎之一的三虎早就对马矮子姐姐有些优美的想法,“革命”之后这想法空前高涨。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三虎摸进了马矮子姐姐住着的房间。马矮子梦中惊醒,操起一把铁锹冲将过去,结果三虎拐着一条腿惨叫着蹿出屋门。此后马矮子躲在一个不亲不疏的亲戚家。他姐姐哭嚎着嫁了本村的一个老光棍。当年秋天马矮子偷偷地参了军,一连几年也没敢探一次亲。那八虎扬言,只要马矮子一离开部队,马上让他也成为拐子,马矮子是不想成为拐子的,于是就一份接一份地写留队申请。
转眼到了炎热的夏天,窗外的树叶变得宽大浓绿,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在树上狂噪。每逢马矮子去排长那儿“汇报工作”,许奎便偷偷地溜到家属院去找谢芳。这一晚,排长、马矮子都不在,许奎却早早地回来了。一进门他就火辣辣地说:“听说了吗?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众人不解地望他,他晃出颇为遗憾的样子甩去披在肩上的军衣:“哥们儿可能留在家属工厂开车,免得去工地出生入死,咱既不想当英雄也不想当狗熊。”
亦兵问:“要是把你淘汰了呢?”
“淘汰我?笑话!哥们儿不是吹,班长留队的事要是冲我说一声,保准管用。”我们一片咂巴嘴声。许奎满脸不在乎,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扇子,张张扬扬地舞弄。一股檀木香气袅袅散出。
“多少钱一把?”有人就问。
许奎作淡泊状:“不知道,是别人送的。”接着又作神秘状地冲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一笑。
“啧啧,感情。是她送的吧?”亦兵讨好地冲家属院方向撇撇下巴。许奎并不答,只是把满腔的幸福都挂在嘴角、眉梢。
半仙突然很响地啐了口痰。许奎一怔,那笑立马收敛了许多。
睡觉时,半仙的梦话又起:“许奎你个狗东西,不把班长放在眼里……”
几天以后我和假姑娘散步,在家属院门前见谢芳送一个“小胡子”,两人嘻嘻哈哈很是亲热。“小胡子”走了很远,谢芳仍在那儿歪头站着,一往情深的模样。
我心里说不清是一惊还是一喜,拉着假姑娘走过去问:“谁呀?”
“一个同事。”她说。声音十分饱满。
灯影里谢芳也摇着一把和许奎一模一样的扇子。我就又问:“谢芳,听说你们家属工厂要配车了?”
“就我们那几个鸟人,自己都养不了,还养车呢?!”
我放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鸟人就是鸟人。”
“我不是笑那个。”我索性把坏全使出来,“许奎还想到你们那去开车呢!”
谢芳满脸戏弄神情,“他呀,傻帽一个。”说着挥起扇子拍死一只落在她胖胖胳膊上的蚊子。
“这扇子真不错,什么时候也送一把给我?”
“什么破玩艺儿,要你拿去,大姐送你了。”
于是,我也有了一把政委女儿送的檀香扇。顺手打开,见上面有字,我便借着灯光瞅:
“赠给谢芳:祝革命友谊万古长青!XK”
我故意大惊小怪:“哟,是情人送的吧,XK是谁呀?”
“许奎那个大傻帽呗,讨厌,酸不叽叽的。”
“你不也送许奎一把吗?”
“我吃饱撑的,怎么的?”
假姑娘暗里拉了我一把,我俩转身告辞。回宿舍的路上,假姑娘一言不发,猜得出,是我的小人行径惹得他不愉快。可是到了宿舍门口时,就听到许奎那小子在纵情歌唱:“幸福的马兰花……”我还是抑制不住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十二
驾驶课目由公路行驶转为城市驾驶时,假姑娘就更瘦了,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层皮包着一把骨头。一天里一句话也没有,出车一回来,就望着西墙发呆。毛主席像早已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西墙挪到东墙上去了。
马矮子依旧成天价冲假姑娘吼叫:“是这样的吗?哼哼,你开车看路还是看我?我是你爹是你娘还是你男人,哼哼,朝前看!想撞人吗?”
终于在一次驾驶中,假姑娘真的差一点儿撞到一个漂亮妞的车尾巴上。
那漂亮妞吓得扔掉自行车,捂着脸瘫坐在马路上,一叠声地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马矮子慌张地从车上滚下来,不知如何是好地想去扶那妞。
“臭德行!”随着一声脆骂,马矮子刚能摸到那条漂亮的胳膊的手又电击似地缩回来。
当我们从车里拉出一团泥似的假姑娘,漂亮妞一弹跃起身,披头散发地冲上来,把两只硕大无比的奶子抵在假姑娘面前:“你个挨千刀的,吓死你姑奶奶了,你们当兵的要杀人了,破坏军民关系,走,上交通队……”接着那妞发动一场闪电战,五秒钟功夫,假姑娘的秀脸上出现了二十多条爪子印,领章帽徽也飞出去一丈多远。
假姑娘一口气始终上不来,仍旧在我们的支撑下软绵绵地呆立着。
马矮子嘴唇打着颤,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人民币,满脸赔着笑:“同志,真对不起你,这是惊吓费拿去吧。”那妞见了钱,才松开假姑娘,一把抓过钱,拍打拍打身子走了。我们知道,要是去交通队,就得领导出面,即便没必要付惊吓费,马矮子也是不希望那样的。
后来的情景可想而知:马矮子疯了的狗一般,绕着假姑娘一圈圈地转:“哼,好啊,你出了事老子赔钱,你压死人,老子去坐牢,好哇,你成心害我,哼哼!我宣布,我宣布……我回去就宣布……哈哈……”马矮子突然狂笑。在那笑声里,假姑娘一口气背了过去。
回到营院后,马矮子走进排长宿舍谈了很久,然后召集全班严正宣布:鉴于假姑娘一贯表现,停止开车一个星期,能否恢复驾驶,一要观其表现,二要报请领导研究。
会后,苏醒过来的假姑娘哆里哆嗦从枕头包里抠出一个小钱袋,拿出一张十元钱的票子放在马矮子桌上。我知道那是他攒了三个月准备寄回家的。
马矮子不看钱也不看假姑娘,扭过脸冲众人哼哼。那钱就一直在桌上放了三天。不知是第四天的什么时候,那钱才满怀羞涩地消失。
假姑娘从此脸上再无任何表情,没有痛苦也没有绝望。我们出车时,他便坐在屋里隔着窗子向外呆望,远处是车场,车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一条旧辙印。
一个星期过去了,却不见再宣布假姑娘刑期已满。训练一个课目接一个课目地过去,眼看就要结束了。
假姑娘这时好像活得很超脱,呆呆痴痴地坐在一隅,拿着笔和一个日记本,不停地写写画画。但要是有人走近,他马上会戒备地合上日记,惊骇地盯着来人。我从心里担忧这个可怜的家伙。在一次他去上厕所,我从他床下翻出了那本日记。那本子画满了女人和无数硕大的奶子,每个奶子上都有一把锋利细长的刀插着。本子已经画得满满的了。我的心直往下坠。
“让他开车吧,要不会出事的。”乞求马矮子的时候,我差点给他跪下。
“哼哼,在家呆着会出什么事?要是开车撞死一个半个的谁偿命?你吗?!”
我只好去找假姑娘说一些一钱不值的人道主义的话:“你别想不开,找排长他们谈一谈,也许会……”
过了半晌他才两眼直勾勾地说:“淘汰了,淘汰了,等着去工地吧,俺要是死了,不用你们鞠躬,也不用俺妈来哭……”
我一时愕然:“都怨那女人,要是没那女人……”假姑娘突然抱住头嘶哑地叫喊:“俺真傻,俺干嘛也要当女人——”
我想他马上就要得精神病了,战战兢兢地还想和他说点什么,他猛地用力推开我:“离开我!”
十三
很长时间没见到谢芳了。
许奎昔日那神采飞扬的神情,黯淡了许多。别人在他背后笑一声,他都要紧张地回过头来,神经质地盯紧那人,脸一红一白的。那把扇子没见他再拿出过,热了就抓过一本书在眼前拼命地摇上几摇。现在他最能引起别人注意的便是经常说:“汽训排毕业后,汽车连的干部就要调整了。”这事儿离我们过于遥远,我们并不那么关心。而且谁都知道他是说给马矮子听的,吊人家胃口呢。可马矮子总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每次出车,轮到许奎驾驶,马矮子都紧张得双眼暴凸,左右寻视着路面的情况,一遍遍地叨念:“慢慢,要慢,看清前面有人,哼!”每次下来,马矮子都一身淋漓大汗,比开车的许奎还要紧张十倍。
排长带着的那台解放车,在我们前面行驶。因为在同一时间换人,无形中我们就与前车攀比着驾驶,唯恐被对方拉下。唯独许奎乌龟似的。急得我们在车上放声大骂。这时的亦兵显得英勇无比:“许奎你妈的,你是猫操的,你个阳萎病人,这还是人开的车吗?!”
车内的许奎则满耳朵都是马矮子的“要慢要慢”。
我实在弄不懂马矮子为什么对许奎要那么小心,他是怕许奎也像假姑娘一样撞人吗?
在一次班务会上,马矮子像是忍无可忍,“哼哼”了十几分钟,终于大声说道:“有的人,哼哼,要注意哩,哼哼,当面说好话,哼哼,背后下毒手……”他引用了一句当时很时髦的语言。
马矮子到底还是怵许奎会在政委女儿那儿“下”他的“毒手”。
不长时间,营区里爆发出桃色新闻:谢芳的肚子被人搞大了。去医院打胎,医院要结婚证明,没有,只好把孩子生到家里了。
马矮子和排长知道这些消息。当天就满脸阶级斗争新动向地把许奎叫到塞满喇叭的小宿舍。我们隔了窗子远远地看。只见排长说完马矮子说,马矮子说完排长说,一替一地说了很长时间。我想那是在向许奎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类的政策。许奎则一声不吭,偏着脑壳一缕头发搭在额前大义凛然,宁死不屈的英勇模样。
当晚排长郑重宣布:“为了安全,为了汽车驾驶员队伍的纯洁,为了……停止许奎继续学习驾驶,直到家属院的那个事调查清楚为止。”
排长发布完命令后,许奎独自一人站到假姑娘常站的窗前,冲着静谧的夜空,吹了一曲口哨。那名字到后来若干年我才知道,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附庸风雅地多次听过著名乐队演奏过这首歌,可都没有许奎那晚上吹的深沉动情。
假姑娘破天荒嬉笑着凑过去,冲许奎说:“你也淘汰了吗?好,正够两个。”然后看着我们“你们不用怕了,有俺们俩去工地反帝反修。”
许奎咧着嘴难过地望着假姑娘。
几年以后,我出差,在一个南方的小城火车站上,意外地碰到了许奎。我问他:“如果谢芳那时答应嫁给你,你干吗?”他眨了眨眼睛,望着车站上涌动的人流,笑笑说,你知道,我不爱她,是我要,一定要。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
“要是现在呢?”我笑笑,又问。
他不语,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十四
那一天出奇的燥热。到现在我回忆起来,仍清楚地记得。
早晨起来,我右眼皮便跳个不停。轮到我驾驶时,闯了两次红灯,马矮子在我身旁不停地“哼哼”。我愈发地烦躁,加减档也嘎嘎地响。马矮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你下去清醒清醒。”我没有到换班时间,就下来清醒了。
终于熬到了中午,汽车开回营院。车场上围了很多人,老兵新兵不新不老的兵,都显得异常激动,正在不安地谈论什么。我们的车刚停下,众人就喊:“不好啦,不好啦,假姑娘杀人了!”
“谁杀人了?”排长刚钻出驾驶室脸上的青春痘就涨破了两颗。
“哼,他杀人了,哼,杀人?!”马矮子也张慌失措。
这时的我恐怕是最平静的了。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说,好不容易才把事件的过程说清楚。
早晨,我们这两辆车刚驶出不久,假姑娘便拿出从服务社买来的包装纸,裁得整整齐齐,在阴沟旁点燃,然后跪下,嘴里不知叨念什么。直到那纸烧成灰烬,他才站起身,走到营院外公路旁一个卖西瓜的小摊旁。他痴呆地盯着公路上每个过往的女人,一直站了很久。后来他突然疯了般地操起卖瓜老头案上的西瓜刀,朝一个骑自行车的妞奔去……“只差那么一点点,就砍在奶子上。”那老头事后用手比画着两厘米的距离说。再后来就拥上一群人,抓胳膊抱腰,将假姑娘捉拿住。假姑娘歇斯底里地喊:“俺要杀她,俺淘汰了,都怨那女人,俺不想活了!”然后就挥起刀,朝自己手臂上砍了一家伙。
我见到了那刀。卖西瓜老头展览历史文物般地向每个听众不厌其烦地讲着“当兵的杀大姑娘”的故事。那刀有刃没尖比假姑娘在本子上画的差远了。我认为假姑娘当时没有砍上那女人的奶子,实在是因为刀的缘故。
假姑娘在自己手臂上砍了一刀之后,就晕死过去。一干人把他抬到医院。那被吓得晕死过去的女人也被抬到了医院。到医院后假姑娘清醒过来,同样地嚎叫着不让女护士女医生靠前,并砸得医院里的瓶瓶盆盆极其热闹地碎裂。最后上来两名男护士才强按着他止了血,在手臂上缝了七针,医生当时就断定:假姑娘神经分裂。不久,部队出面把他送到了精神病医院。
那个只差两厘米就被砍了奶子的女人,清醒过来后嚎啕大哭,七姑八姨闻讯赶来三十多口子,闹得整个营院鸡飞狗跳。最后以被吓得月经失调为名义,部队赔偿了二百五十元整。
假姑娘在精神病院里一住就是几年。他不哭不笑不吵不闹,但只要一看到汽车和大奶子女人便说:“淘汰了,淘汰了,俺张家的风水还没变哩……”他母亲——那个农村老太,哭天抢地赶到精神病医院去看假姑娘,见面就喊:“俺那闺女。”
汽训排又停课三天。车管科长亲自给我们开会,分析假姑娘学车的动机。
马矮子一遍遍地抢着说:“哼哼,张莲玉走上今天的道路是有缘由的,我们集体是尽到了责任的,他的意识是在老家就形成的,哼……”
最后车管科长和排长、马矮子商量了半宿,吸了两包烟,决定:在查清谢芳的肚子究竟是被谁搞大前,仍让许奎出车,免得再出现类似案件。于是,许奎托了假姑娘的福,重返驾驶室。
很多年以后,一个开个体心理诊所的年轻医生没用一针一药,便把假姑娘的病治好了。再后来,假姑娘不知怎么打听出我一次次调动后的新地址,给我寄来一张全家合影。当然那是他现在的小家了。照片上他的眼神仍然那么忧郁,但脸上却丰满多了。旁边一位又苗条又秀丽的女人傍着他,一对奶子高高耸立。女人怀里抱着个梳羊角辫的小女孩,那一定就是他们的女儿了。我想,这个一定是真的闺女,再也不会是男扮女装的了。
十五
再过几天,汽训排就要进行结业考试了。
谢芳结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营院。和他结婚的就是那个“小胡子”。她的肚子自然是“小胡子”搞大的。谢芳的爹,也就是我们的政委,派了辆轿车,轿车前后左右地贴满了“喜”字。平时在我们面前神采奕奕的政委,此时身子矮了半截。他掏五十元钱,在商店里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谢芳出嫁了,其实是被他爹送走的。那个在市内当采购员的“小胡子”连面都没露。听说政委那老头,为了自己的脸面找了“小胡子”三次。那小子张狂地说他和谢芳只是玩玩。把政委那老头气得直翻白眼儿。后来在政委强大政治攻势下和政委三千元钱存折的物质引诱下,“小胡子”才不情愿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轿车起动了,我们都去看热闹,那两挂鞭炮疯狂地爆响。谢芳浓妆艳抹地坐在车里,腆着肚皮,看不出是忧愁还是欢喜。她的眼睛在我们这群人中一遍遍地搜寻,我们都知道她在找谁。
此时,许奎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一双脚丫子露在外面,一天里连撒尿也没见他起来一次。
几年以后,我得知许奎已结婚的消息。并听说,他结婚时新房里没贴一张“喜”字,也没放一声鞭炮。新婚的第一天便和新娘子买了一艘橡皮船去漂流运河。认识许奎的人都说:这小子够他妈浪漫的。后来我还听说,谢芳最终还是与“小胡子”离了婚,带着一个孩子孤零零地过着。有人说她曾经打听许奎的地址,但得知许奎结婚的消息便没有继续上演浪漫故事。
十六
半仙的梦话,仍不断地说,而越来越味道甜美。“马班长未来的妻子准是个大家闺秀,且长得有西施般标致。”“马班长生日时辰好,今年是转折之年,大吉大利……”“那个美女正穿了一身粉红色连衣裙朝马班长走来,并微笑……”这狗日的!
盛夏白天出车,人极易困倦。我们轮流驾驶时,马矮子硬撑着眼皮,提醒我们路上的情况,但轮到半仙他便异常放心地倒在靠背里闭目养神,由半仙把车子开得飞起一般。
临结业的前一天,又轮到半仙时,马矮子居然扯起鼾来。我们也遭受传染了似的,在车厢板里勾起身子,合上眼皮。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是一个世纪吧,突然“咣——啦”一声巨响,我们的身子爆炸了一般疼痛。待睁开眼睛,只见车头撞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上,恁粗的电线杆已被撞断,电线搅在一起,蓝火直冒。
我们逃命也似地跳下车,只见马矮子满脸是血地正从前面被撞碎的挡风玻璃窗里爬出来。半仙如大梦初醒样骇然地呆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车头被撞得变了形,水箱里的水好欢畅地汩汩流淌。
“你个驴日的!”马矮子狂暴地叫骂一声,便抱着头蹲下身去,“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这是毁了我呀——”他的眼泪和血水一起流下来。
马矮子住进了医院。头上左一针右一针像补一个被踢炸的足球缝了有几十针。排长被车管科长骂了个晕头转向,并被当场封得一个生动头衔:“大喇叭排长。”所谓“大”,其意是指喇叭,并非汽车上的喇叭。那辆嘎斯水箱和发动机全部报废,被列为二等事故。地方上电线起火造成的连锁反应,损失极其惨重。
汽训排差一天没能寿终正寝,而被残酷宣布解散。
我和亦兵、老八十曾去医院真真假假地看望马矮子。马矮子此时,头上缠满了纱布,看见我们,仅露着的眼睛里汪满了泪水,鼻翼一抽一抽地耸。他很悲伤地告诉我们:“完了,今年退伍是一定了,哎——你们好好干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退伍到新疆或西藏去,越远越好……”他说得我们心里挺不好受,费了好大劲,才没弄出个哭作一团的景象。那一天我们在马矮子床前坐了许久。我想:此时的马矮子是真正的马矮子。
半仙的梦话被卫生队那个四眼军医知道了,强拉着他跑了好几家大医院,但什么结果也没有查出来。后来四眼军医便在诊断上写下:轻度妄想型精神病。
可从那以后半仙的梦话不说了。车自然是开不成,他被分到后勤喂猪。从此,他话更少说,烟抽得更加厉害。
不久前,我专程去半仙老家。他现在在小镇上当治安警察,还在天天寻找那个压死他哥的造反派司机。
在扯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后我问他:“你小子,那梦话是怎么回事?”
他望着我的眼睛,怔了一下,苦笑着,脸上的肌肉僵硬地动了动。
“那梦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半仙躲开我逼过去的目光,望着天,半晌说:“物价又涨了。”
马矮子当年就退伍了。作为教练班长对那次事故应负主要责任,临走还背了一个行政警告处分,他没能去成新疆,也没能去成西藏。兵役制度规定:士兵哪来哪去。他到底被那“八只虎”害了没有,我一直没打听到结果。
不久,就在那个洞子即将挖完的时候,军区以死亡已超过多少多少的百分比为由,撤销了我们团。全体官兵都转业退伍回了老家。
十几年过去了,中央军委又发布了裁军百万的命令,我想,当时命令我们团撤销的首长是谁呢?竟是改革大潮的先驱呢!
原载《昆仑》198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