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发白时,风小了,雪停了。但是,四野白雪茫茫,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三个人挤在张达木的驾驶室里,他们身体里已经没有一点热气了,严寒无情地耗尽了他们的热能,而体内却没有新的热量产生——这一夜,他们滴水未沾。常星直抹眼泪,李嘉强绝望地闭着眼大口地喘着气,张达木翻了一下舌头,说:“带的面包呢?”常星抽抽搭搭地说:“我白天就吃没了。”李嘉强睁开眼机械地在大衣兜里掏出半块面包一咬,硌得牙咯崩一下,像咬在石头蛋子上一样,他颓丧地把面包扔在脚下。
忽然,张达木一拍脑袋:“撞死的那头羊呢?”他一把推开车门,翻身跳上车厢,提起羊,跳下车。李嘉强这下也反应过来了,他也腾地跳下车,一把从张达木手里夺过死羊,蛮横地说:“我撞死的,回头我赔。死羊归我!”常星惊骇地睁圆了眼睛,盯着李嘉强的抽动着的面孔。张达木松开手,一声没吭,只是发青的嘴唇牵动了一下。
天亮了,草原上异样的静,就像一头巨兽发了一阵疯以后,耗尽了它的生命,死了,天气干冷干冷。
常星冻得打着颤,眼泪汪汪地对张达木说:“达木,你说我们还能出去吗?”张达木立刻挺直了身子,胸有成竹地说:“能出去,会有人来找咱们的。”说完脱下大衣,给常星盖上,自己跳下车,朝雪地走去。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在雪地扒了起来。他记得,前几次跑长途,这一带有不少死牛死马的骨头。他扒开一片雪层,又一片雪层,终于,他咧开僵硬的嘴唇笑了,弯腰拾起几块骨头,蹒跚地走了回来,又在车厢的后面扒开了一块空地,用雪围住四周,把骨头堆在中间,这才直起身子,微闭上发涩的眼睛,喘了口气,然后走到油箱旁,找了两块维护布蘸上油,放在骨头下面,点起一堆火。他这才转过身招呼常星下车,火上的骨头,先是冒出一丝一缕的蓝烟,后来蓝烟消失了,发出了嗞嗞的响声。张达木又找来修车的撬杠和几根捆器材的铁丝,在火堆上立起一个三脚架,又用铁丝把水壶挂在上面,这才坐了下来,在大衣兜里掏出两块面包,这是他出门时带的,到现在还原封未动,用小刀切成片,然后用铁丝串起来,放到火上去烤。立时,旷野里,便散出一股诱人的香气。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喉头蠕动一下,扭过头,在地上抓了把雪放到嘴里。
这时,李嘉强钻出车来,手里提着剥了皮的小羊羔,走到火堆旁。张达木把几片面包递了过去,他一摆手:“我这有肉,够我吃两顿啦。”“什么?”张达木吼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劈手夺过那只小羊,三下两下地把羊撕扯成两份,还没等李嘉强明白过来,早把一半递给常星,另一半塞到李嘉强手里。李嘉强这才反过味来,哼了一声,瞪了张达木一眼,蹲下身子开始烤肉。
常星愣愣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最后又把目光收回到手里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羊肉上。张达木用小刀切下一块块羊肉,用铁丝串上烤熟,然后递到常星手里,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地嚼着面包片。李嘉强把一块烤熟的羊肉扔在张达木怀里,张达木没吭声,抓过来放到大衣兜里又用手按了按,李嘉强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暴风雪袭击过后的草原,静得有些可怕,偶尔,一股阴冷的风刮过,地上的积雪又增了几分硬度。太阳就像扣上了一个罩,光线有气无力地投下来,让人感到阴森森的。一天,二天,李嘉强和常星无数次地跑到不远处高岗上去,遥望来时的方向,盼望寻找他们的人。张达木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我是负责人,可不能慌咧。”每次李嘉强和常星失望而归,他也失望地垂下头去。当他俩走近时,他又梗起脖子。
三天过去了,李嘉强和常星的肉紧省慢省还是吃光了。张达木在火堆里拨拉出一块烧焦的骨头,用小刀刮了刮,放到嘴里啃着,弄得嘴里一片漆黑。咽不下去时,他就抓把雪送下去。可李嘉强和常星怎么也咽不下去,刚把烧焦的骨头拿到鼻子下,就想吐。张达木感到头沉,心里发慌,肠胃像猫挠一样疼痛,他闭上眼,皱着眉头,心想:三天了,部队大概知道了吧?
常星可怜巴巴地问道:“找我们的人,啥时候能到呢?”张达木睁开眼:“顶多一天!”李嘉强愤愤地骂道:“别他妈做梦了,等着给我们收尸吧!天老爷保佑,要是出去了,谁再叫我三声大爷,老子也不来这荒草甸了!”
张达木没再吭声,摇摇晃晃走出去,又找回几块骨头,加在火堆里。
常星又抹开了眼泪。李嘉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骂道:“别他妈嚎丧了,要不是你耽误那会儿,兴许不会困住呢。”常星低下头不敢出声了,然而那哽咽却愈加悲哀。
张达木嘴唇动了几次,终于沙哑地喝了一声:“不要哭,闭住嘴!”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最后两片面包和那一小块肉,分给他俩。
常星抬起头:“你呢?”他摆摆手:“我抗饿。”李嘉强迟疑了一下才接了,但又马上把肉推给张达木。张达木突然火了,站起来很凶地说了声:“接住!我有办法。”其实,张达木的肠胃已经发木了,已没有饥饿感了。他硬挺着在雪地里扒了很长时间,找到了一只冻死的老鼠,提回来放到火里烧着……
又过了一天,第五天了,张达木开始产生幻觉,他尽量抑制着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常星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似睡非睡,不时还说些呓语。李嘉强情绪更低沉了,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好多往事,觉得有些对不住张达木……那次他怂恿张达木上街照相,张达木前脚走,他后脚就告诉了连长。因为啥?因为连里马上就要接一台德国大客。他听到风声,司机要在他和张达木中间选一个……唉,他也没有想到张达木会挨处分,只是想叫他在连里留下那么点坏印象,开大客的美差就非自己莫属了。可是后来,张达木挨了处分,而他自己也没捞上大客开……猛地,他又想起了那只死羊,想起了昨天那点面包和肉,两滴冰冷的泪,禁不住滴落下来。
张达木把最后一块骨头扔进火堆里,用手拽了拽倒在一旁的李嘉强和常星说:“来,往一块挤一挤,该来了,该来了,马上就会……”他嘴里这样说着,实际上却觉得有股水银样的东西灌进了他的心。“快来了,快来了……”昏迷中,他仍这样想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常星低声惊呼道:“听,汽车声!”他们三个不顾一切地搀扶着站了起来。张达木这时不知为什么竟想起了年老的妈妈,心里一热,昏了过去。李嘉强和常星忙扶住他,三个人拖拽着,踉跄地向呼喊他们的方向走去……
原载《解放军文艺》198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