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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浴 严歌苓 1421 字 11个月前

“你为什么放弃上诉呢?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定会扳回局面!”她急促地说。

他开始一下一下地摇头,视野被摇得浑沌了,她的声音、话语也被摇得浑沌了。她问他此刻在想什么?委屈吗?追悔吗?留恋吗?他用这连续的、呆木的、疲倦的摇头回答了一切。假如可能的话,他多想摇掉最后的这点知觉。他一直摇头摇到这间死囚牢间死死地静下来,摇到这个以为别人的伤心、痛苦为职的年轻女人死心了,不再多拿一句话来烦他。

他一直看着墙壁,等待她的离去。在这烦躁的宁静中,他想,人的一生原来是这样长得叫人不耐烦。

最后她说她走了。好好给你父母写封信吧。再见。

再见?他险些没笑出来。听见门响,他转过脸。“你……”少尉对自己的突然启口意外极了。

女作家从门边一个快速转身,一身一脸的紧张和激动。“你想要我为你做点什么吗?别再错过这个机会!也许我还能在最后这几个小时里为你做点什么!”

他看着她。准确说是看着她讲话时朝他一动一动的手。少尉怔一会,知道她短促地喘息着在等他。他仍是摇摇头。不啦,不麻烦啦。

“你是担心你的母亲,她弱,有病,禁不起这个消息,是吗?”

她真的能读他的心思。最后的一次探亲,母亲慢慢拄着棍送他。他不断说,娘回去吧。母亲也不断说,再送送,再送送。那天是个大早,青色的天上还有薄薄一片月亮。他本想不惊动任何人地离开,等他偷着摸到院子里,母亲已穿了件整齐衣裳等在门口。快上公路时,他说:娘,等我攒下点钱,接你和爹到北京看看。母亲像没听见。闷走了近半个钟头,当他再次求母亲别再送下去,母亲住了步。然后,等稍喘匀了气,她眼缓慢地东张西望着对他说:“别再回来了。这回回军队,就奔你自己的日子去吧。反正馍馍也不是你的了。别让我和这个穷家愁死你,拖死你。看看这穷地方,你还奔它个啥往回跑呢!活出一个算一个吧。听娘的,再别回来了。这趟走了,永生永世别再回来……”说完,母亲没有再送他,也没看他走远,而是自己掉头往回走了,很慢却很坚决。母亲若知道他真的永远不再回去,知道他不回去的原因,会活不了多久的。

少尉之死(4)

更新时间2009-4-22 15:10:11 字数:1543

“他们……不该拒绝你的请求。”女作家说。她是指他在法庭上最难启齿的那个请求——请求执法人将他被枪决的实情瞒住他的父母;请求执法人仅通知老人他们的儿子死了,凶死也好,暴死也好,就是别告诉他们:他以身试法了。

“法律,有时也像罪恶一样残酷。”女作家说。他回过脸,看见那条背对铅色铁门的干净的身影,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浓烈的羡慕:她离罪恶多么远!

门响着闭上了。再响着打开时,他停下笔。整整一夜,他以无伤痛的左臂写满他仅得到的四页纸。他还有话,却没有时间,也没有空余的纸了。

少尉见两名警卫走近,他本能地往后躲一下,同时意识到这一躲是多么蠢。他没说什么“别架我,让我自己走”之类的话,因为他对自己能否站立行走全无把握。他的腿抖得厉害,只好随它们抖去了。他还知道自己又是那样让人嫌恶地半张着嘴,并有根冰冷的口涎挂在两齿之间,但他控制不了它了。

刑车前,八名全副武装的警卫等候在那里。女作家居然也等在那里。她紧抿嘴,一眼也不朝他看。警卫们七手八脚将他塞上车,然后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坐在车两侧的长椅上。他面向车尾跪在两排脚之间。一个兵伸手去拉女作家,女作家纵几次身子,却没上来。然后她说:“我不去现场了,你们走吧。”

少尉这时抬起头。她也在看他,眼被两泡泪胀大了。少尉不敢肯定自己看清了她眼里有泪;为怜惜他或为他不平而生的泪。那泪也许只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平等地说声:“别了。”

少尉被不成形状地搁置在一块土坪上。他弄不清自己是跪还是坐,或仅仅是往那儿一堆。送他来的刑车和警卫在将他卸下后很快离去,随即到达的是一辆被厚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军用卡车,从里面跳出一大窝披军雨衣、戴雨帽,脸被大口罩捂得只剩一对黑眼的人。他明白,每件军雨衣里,都藏有一枝枪。

在他背后,他们窃窃私语地传达着口令。

“还差五分钟到四点。”一个声音说。

少尉睁开眼,以自己五分钟的生命再看一眼天和地。地与天之间有一点粉红。再上面一点是颗黄色的启明星;再往上,是很薄一片月亮,就像母亲说着“再别回来”时他看见的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