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页(2 / 2)

天浴 严歌苓 1423 字 11个月前

“刘犯粮库,于一九八七年五月八日,僭越军需仓库

僭越。军需仓库。他突然举目环视一下面前的所有面孔,似乎想找个人讨论“僭越”与“贸然进入”之间的区别,它俩是否具有同等严重的定义。我只是趁没人时不声不响进去的,对吧?况且那不是什么军需仓库,不过是紧挨库房的一间小屋,对吧?……

少尉的目光最后停在一张女性脸上。那脸小于所有的脸,小得像孩子。只有孩子的脸才会这样干净,这样不掩饰惊讶,不回避他无赖般祈求理解的目光。“我不是有意干下那一切的。我没想到王司务长回来得那样快,我也没料到我手那么重。我活这么大没动真格打过谁,不是那号狠人。连军校最狠的柴教员罚我负重长跑五千米,我也只在心里拿枪瞄瞄他。我什么也没对他干。他虐待所有农村子弟,骂我们笨得像屙牛屎。毕业典礼上,他还笑着杵我肚子,说:“他妈的,小伙子!那年准是粮食欠收,你爹送你入军校的。军校伙食好,你上这儿长个儿来了。看看,长了不少不是?”他当时凑我那么近,我一拳准砸崩他的脸,像砸崩个脆西瓜,让它红的白的一下淌散开。可末了我也没动他根毛儿。我真不知道王司务长那条命会一下就敲没了。看看我,我是生就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吗?……”

那孩子样的女人一直看着他。等少尉被看得心毛躁了,垂下眼,隔会儿再抬起,她仍那么看他;双手捏了拳挤住脸,轻微吊起两颊的皮肤和眼睛,两肘支在桌上,面前有一摊纸,看不清空白着还是被写上了什么。她就那么把他看着,人人都这样把我看着。他正被人的视线网住,不得动弹。而她是不同的。他认为她的不同,并不完全因为她是这场合中惟一的女人,又是惟一不穿军服的。好吧,你看吧。她那样的看让少尉觉得她不在看他,而是在读他,读他脑子,读他心思。似乎对于她,他的邪恶和凶残就得这么费力地、两眼不错神地读。难道他不觉自己的某一部分隐晦难懂吗?他至此也不懂自己怎会在回营房的路上突然停住,野猫一样无声地向右一窜。右边一条小路通司务长王有泉的独立王国,里面有冰箱、电视,营长夫妇常在出那门时打着啤酒嗝儿,司务长的卧房兼办公室紧挨一排给养仓库,里面堆着六十年代的压缩干粮,七十年代的野营罐头,八十年代的大米、面粉、风干腊肉。

少尉见记载着他劣迹的纸终于被翻过一页。至多再翻两次,就能到达有着红色圆印的那页。他看得见最后一页纸背上透出一滩红晕,人在按下它时过饱地蘸了印泥,或过分用了力。少尉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被按定在那块红色里。那是一个红的、熟透的结局。

会是什么呢?会是几十年的苦役?会是个永远见不着馍馍的后半辈子?馍馍曾寻着访着去看他吗?不会的。馍馍会嫁别人,用她毛茸茸的前额去蹭别人的脖梗;对别人指着柜台里一条麻线粗的金项链,懂装不懂地偏着眼问:“那是个啥?”

“是啥咱也买不起。”当时的少尉说。

“你买起我也不要!”

“真不要?”

“嗯!”

“那咱走啊,还盯着它看什么?”

馍馍呼一下甩过脸:“谁和你‘咱’啊?!你走你的呗,我买不起还看不起吗?”

当时的少尉突然发觉馍馍的脸很生,比他认得的那个扁,宽大,有个黄鼻尖,那是因为它沁出的汗冲掉了上面的粉。馍馍什么时候学会了涂粉,是她来北京之后?是她跟营长那个在剃头店工作的老婆友惠学的?友惠脖子上手指上都沾金,尽管她也只算上半个城里人。但少尉和营长哪儿比得起。营长没有个围着一锅黑色的煮红薯叶的家庭;没有个从生完最后一个孩子就没止禁流血的母亲;没有个想娶媳妇想傻了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