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2)

黑坟 周梅森 5147 字 2024-02-18

第59节他胜利了

那个脑袋上合乎情理地长着一张嘴,那张嘴里合乎情理地扎着两排牙齿,那牙齿似乎也合乎情理地靠近了他的胳膊。突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想赶快把手抬起来,把那个脑袋推开,可还没等他抬起手,那人已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将他的胳膊咬得很死、很死,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那人连皮带肉从他胳膊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二牲口一声尖利的惨叫,差一点儿昏了过去。

“快!哎哟!快!哎哟,快扒,这……这边有……有狼……有狼……”

那只狼还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那只狼嘴里咀嚼着二牲口身上的肉,手里还抓着他的胳膊。

这就是说,他准备活活吃掉二牲口!

二牲口不知道这只狼目前活得怎么样?不知道这只狼身上蓄存着多少力气?可他得和“它”斗!得把“它”掐死!活活掐死!

你死,或者我死。

你活,或者我活。

二者必居其一。

二牲口不再去想那卡在洞口的身子,他要凭自己在洞这边的两只手,和面前这只狼进行一番非人类的殊死搏斗。他知道面前这只狼是饿疯了,他吃了第一口,还要吃第二口的;他要等“它”再将脑袋探到面前来的时候,用两只手死死掐住“它”的脖子……

那只狼果然又将脑袋探了过来。

二牲口将支在地上的手一下子悬到空中,强忍着身上的剧烈疼痛,一把揪住了那狼脑袋上的毛发,另一只手摸到了“它”的脖子上。那脖子真瘦、真长,像一只可怜的小鸡,脖子上几乎没有什么肉了。二牲口根据这一点判断出,他的对手可能不是一只成年的狼,而是一只瘦小的狼羔子。这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两只手,将这只狼羔子掐死!

他用那只摸到狼羔子脖子上的手去掐“它”的喉管,掐了两次都没掐住,那只狼羔子竭力往后挣,“它”那尖利的,生着坚硬长指甲的爪,在二牲口的脸上、脖子上、肩膀上乱挠乱抓,二牲口根本没法躲避。

那狼羔子在挣扎、抓挠的时候,还呜呜咽咽地叫着,“它”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管里发出一种带着浓痰的“呼噜、呼噜”的喘息声,这声音并不大,仿佛是从一只漏了气的皮球里发出的,没有任何底气可言。

然而,“它”挣扎的力气却不小,二牲口抓“它”的爪,好几次险些被“它”挣脱掉。仅仅一会儿工夫,二牲口脸上、额上、肩膀上已被“它”抓出了许多道血痕。二牲口忍耐不住,几乎要松开手了,可就在这时,他掐住了“它”那凸暴出的喉管。

他胜利了。

他掐住了“它”的喉管。

二牲口将那只抓毛发的手也松开了,两只手合在一起,掐住了狼羔子的脖子。这时,二牲口又一次感到,这只狼羔子瘦得可怜,“它”那细小的脖子几乎一把即可攥过个来;在下力掐住那脖子的一瞬间,他甚至动了一下怜悯之心,他甚至不想杀死“它”了,可“它”偏偏又挣扎了起来,而且还张开嘴去咬他的鼻子。二牲口火了,两只大手一用力,死死将“它”的脖子掐紧了,一直掐了很久、很久,直到三骡子和小兔子把他身上、身下的矸子、煤块扒松,将他从洞口推了过去,他才松开了手。

那只狼羔子死了。

三骡子和小兔子也从洞口爬了过来。

三骡子问:

“刚才是怎么回事,真有狼么?”

二牲口躺在地上喘息着,有气无力地道:

“人,一……一个人咬……咬我……咬掉了一……一块肉,哎哟,疼……疼死我了!”

“那人呢?”

“被……被我掐……掐死了!在……在我脚下,你……你去摸摸!”

三骡子在二牲口脚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瘦小的尸体,那瘦小的尸体一丝不挂,身上几乎没有一点肉,两条腿像两根干硬的木棍,而且,有一条腿还断掉了。三骡子摸到“它”时,“它”身上还残存着一丝儿温热。

“二……二哥,是……是个孩子呀!”

“是……是个狼……狼羔子!”

“是个孩子!孩子!”三骡子大叫起来。

三骡子想起了他在井下做童工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和这死去的孩子一般大的儿子被埋在了这深深的地层下,他没来由地将自己的儿子和这个被掐死的孩子联系到了一起。他想,也许他的儿子就在这条巷道里,也许他的儿子还活着,也许他的儿子正奄奄一息等着他来解救,也许——也许这个被掐死的孩子,正是他的儿子!

他痛苦地俯下身子,再一次抚摸着那死去的孩子,希望能在尸体上摸到可以证明他的猜测的某些特征。

然而,没有。

什么特征也没摸到。

他想,这时如果有一根洋火就好了,只要划亮一根洋火,他就能看清这个孩子的面庞了——哪怕饿变了形,他也能认出他的儿子来。

可是,他们早已没有洋火了……

在这深深的地下,他们早已失却了光明。一路上,他们只要一碰到尸体便乱摸一阵,可他们再也没发现一盏完好的油灯,没找到一点儿灯油……他们只得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一样,凭直觉、凭记忆、凭生存的本能摸索、挣扎。

他只得放弃了辨认这个孩子的努力,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儿子祷告着,希望他活着、希望他能在他之前爬上井去。他尽量不去想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他竭力安慰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个被二牲口掐死的狼羔子一般的孩子和他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儿子哪怕饿死,也不会去啃别人身上的肉!是的!他的儿子决不是狼羔子!

他的眼窝里滚下了两滴热乎乎的泪珠。泪珠顺着脸颊、顺着鼻根,流进了他的嘴角里,他尝到了泪水那咸丝丝的味道。

“二……二哥,你……你不该掐死他!”

二牲口还躺在地上呻吟着。他一边呻吟,一边道:

“骡、骡子,你……你……你说他……他娘的混账话!我……我……我不掐死他,哎哟,他……他得吃……吃了我!哎……哎哟!”

“可你不该掐死他,不该、不该!”三骡子扑到二牲口面前,揪住二牲口的头发,在空中晃荡着,“我们还有马肉!我们过来以后,可以给他马肉吃!他……他还是个孩子呀!我……我也有一个孩子在……在这矿井下呵!”

三骡子脸上的泪落到了二牲口赤裸的胸脯上,他那抓着二牲口头发的手松了下来,他的脸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

二牲口挣扎着要起来,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压着三骡子,起不来。

他气喘吁吁地道:

“骡、骡……骡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田老二不是人!我……我……来……来掐吧,骡……骡子!”

三骡子却没有动手。

三骡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哭了好大一会儿,三骡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们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这……这事怪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骡子扶起二牲口,像扶着自己的亲兄弟似的,顺着巷道的一侧,慢慢向前摸去,小兔子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静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响起了三个用生命的脚步踏响的声音……

地下开始出现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

第60节他们这帮人完全疯了

开初,这地下的水是浅浅的,仅仅没过他们的脚踝;后来,渐渐没过了他们的膝盖;再后来,竟淹没了他们的大腿。正面依然有一阵阵温吞吞的、带着烟味的风吹过来,这说明,巷道是通的,地下水并没有将整个巷道都淹没。

然而,他们不敢冒险向前走了。情况很清楚,他们在向一条下巷走,越往下,水积得越深,尽管巷道是通的,可能否走得过去,却很难说。

水面上漂着一具具尸体,尸体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恶臭,他们感到头晕、恶心。小兔子呕吐了两次,把吃进肚里的那些变了质的马肉又从嘴里吐了出来。二牲口也扶着棚腿一阵阵干呕,只有三骡子好一些,他没有要呕吐的欲望,只是感到有些饿,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在没到大腿根的冷水里,他们站住了。

“二哥,不行,不能走下去了!咱们得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点东西!”三骡子道。

“行,行呵!可……可也不能退回去,那得退多远,咱们还是往前走一段吧,说不定巷道旁边就有避风的洞子!”二牲口道。

“还是往前走走吧,现在水还不算太深!”小兔子也说。

三骡子不再讲什么,又扶着二牲口,“哗啦、哗啦”蹚着水向前摸,摸了大约有二十步左右,真的在巷道边上发现了一个斜上去的洞子,那洞子的洞口处也积满了水,水上漂浮着一些木楔子,洞子里不透风。三骡子带着试一试的心理,扶着二牲口,扯着小兔子进了洞子。在那洞子里向上走了七八步,水没有了,他们脚下又出现了干松的煤末子。

他们松了一口气,像软面团一样,全瘫倒在地上了……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他们坐倒在地的时候,洞子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开头,他们以为是顶板上的矸石在冒落,后来才听出,这是许多人的爬动、滚打制造出的声音。

这里还有人!

这些人还活着。

三骡子高兴得浑身发抖,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

“喂,伙计们,上面的道儿通不通?”

“不……不通!”

远远的黑暗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有气无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你……你们有灯火么?”二牲口接着问了一句。

“没……没有!”远远的黑暗中又传出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们是几号柜的?”三骡子又问。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从这嗡嗡的声音中,三骡子和二牲口判断出:这洞子里的人不少,起码有七八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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