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方便。”老薛说,然后走开了。
那场聚会之后,我总结老薛和艾丽丝的父女感情很深厚。尤其是老薛,在讲到女儿时有种骄傲,还有点遗憾,似乎女儿只有那一点点暇疵,也是由于做父亲的对她期冀过高和太不姑息而显出这点不完美来。
我和薛家父女就从半熟人混成了熟人。一天下午老薛突至,人黑瘦了些,眼珠也缺了些灵活。我马上想到大街上给日晒雨淋的那些发广告(老薛算幸运,退回去二三十年,他前胸后背还得挂上广告牌,成为那些哲学家爱讲的“被物化的人格”)。
老薛先问我的车库门现在开关利索不利索。
我说利索利索,多亏你还懂点电机修理,这事指望我丈夫就惨了。……他打断我有口无心的罗嗦,殷切地说:“还有什么我给你修了吧。”
我忙说没了。我家样样东西都欠点修理,但老薛肯定不是专程来让我给他派活的。
“你别客气。”他说。
“我不客气。”我说,知己知彼地笑笑,“你也别客气,有什么事就说。”我其实心里既烦躁又害怕。这么多年拼命地独立自主,争取不欠人情,为的就是不让别人求上我。“别客气,能帮你的我帮你,不能帮的,我马上告诉你帮不了。”我进一步鼓励他。
老薛沉默了。我的烦躁已大于害怕。其实对于薛家父女,我倒从来没烦过。他们属于那种话不多,但话讲出来都不多余的人。老薛举止中的分寸感,那种很自律,很有节制的人所具有的处事待人的准确,以及艾丽丝离群落伍的美貌都形成了蛮好的格调。老薛还有一手好厨艺,我请他做过两次家宴。他做菜一点声响,一点烟都没有。做菜的三个钟头内,他每小时到院子去静静地抽一次烟,一次只抽半根,左手端个小碟子盛烟灰,之后无痕迹地把洗净的小碟放回原处。
我又催促他两句。他抬起脸笑一下说,不知我能否借他两千元钱。他接着就告诉我这钱将多么事关重大:国内他的学院分了他一套房,但得花几万元买居住权;艾丽丝的妈妈一辈子跟着他胡乱凑合住,家里每张床,桌子都是实心的,下面塞满东西,眼下他把老太太一人撇下,能撇在一个宽敞整齐的房子里他心也安些。
我先答应借钱给他。但我还说了一句:“艾丽丝经济条件不差嘛。”
“她?是啊。她有她自己的麻烦,还拖个孩子。我们不能拖累她。如果你为难,可千万别勉强……”他接过我给他的支票,手却一直停在我俩的中间地带,给我足够的时间把支票收回。
我不再说什么,不然成了我不愿借钱给他。
“我一时可还不了你……”他又说,手和支票仍搁在中间地带。这话的恳切很打动我。
“我一时不用这笔钱的。”
“明年我恐怕能把这钱攒出来了。”他又说,手还停在那儿,还在给我时间反悔。
“那你就明年还我!”我不耐烦地笑道,心里大松一口气:他求我帮的这个忙是帮起来最省力最快的。
他让我答应不去跟艾丽丝说,我说我干吗要去跟她说。
他仍是没把支票收起来。我真不耐烦了说:“我先生马上下班了,别让他看见,他很不喜欢借给人钱。”
老薛这才把支票赶忙揣进口袋。送他出门,看他有点颤手颤脚地钻进汽车,动作中出现了一些琐碎的磕碰,笑容和礼貌都不太准确了。
过了两个星期,老薛又来向我借五百元,说上次把买房的数目算错了,后来一算,竟还短五百。我没难为他让他费太多解释,“唰唰”地已写了一张支票,爽快地扯下来。这回他收支票的动作快多了。我倒真的想反悔,收回这张支票。不是我茅塞顿开地悟出他借钱的真实目的,而是我家的确不宽裕,付房子贷款剩余的钱,也仅够让月头和月尾接上缝。
我那时不知道他拿上钱第二天就奔拉斯维加斯去了。他那天在大街上发广告一直站到晚上六点。这个钟点在冬天相当阴暗,不小的风卷起一些鲜黄的纸片。那都是老薛塞到别人手里,又被别人马上扔掉的广告纸片。那种黄颜色黄得真是绝望,鲜亮得命也不要了,不少商店绝望地大减价就用这颜色刷出减价标志。这种黄颜色还让我想到马戏团拉场子的号音。总之老薛就在这些黄颜色纸片营造的秋风落叶的意境中沿马路往上坡走,走到金融区和唐人街的边界,走进最便宜的停车场。再便宜老薛在掏出五元钱停车费时仍心惊肉跳。五元钱的停车费和他值一千五百元的十多岁的“hdai”之间有个荒诞比例。但老薛没觉得荒诞,他也不觉得他费了一天工夫塞到大家手里的黄纸片又在一天结束时向他飞回来这个现象有什么荒诞。老薛是个非常认真、对自己正从事的事情怀有信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