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英格曼神父又以更快、更果断的动作把门关上,把来者关在了门外。他哗啦哗啦地打算上锁,但动作极不准确,法比一再问他,他都不说话,终于,锁又合上。
“外面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中国伤兵!”他说。神父明显感觉自己的仁慈被人愚弄了。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对经历了一次枪决血快流干的伤兵,这些洋僧人不可能撇下不管,英格曼神父刚才果然中计,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真听见马蹄声了!”阿顾说。
连书娟都明白,骑马的日本兵假如恰好拐到教堂外这条小街,门内外所有人都毁了。
“你怎么可以对我撒谎?明明不止一个伤兵!”英格曼神父说:“你们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言?!”
“神父,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区别?!”法比说。他是第一次正面冲撞他的恩师。
“你住口。”恩师说。
虽然门外的人不懂门内两个洋人的对话,但他们知道这几句话之于他们生死攸关,埋尸成员真急了,简短地说:“马蹄声音是朝这边来的!”
英格曼神父揣上钥匙,沿着他来的路往回走去。刚走五六步,一个黑影挡住他,影子机敏迅捷,看得出它属于一个优秀军人。
书娟旁边的苏菲发出一声小狗娃的哼唧。仗打进来了,院子就要成沙场了。
“马上把门打开!”偷袭者逼近英格曼神父,远处某个楼宇烧天火一般,把光亮投入这院子,一会是这里一摊光亮,一会又是那里一摊。光亮中,女孩子们看见军人端着手枪,抵住英格曼神父的胸口,一层黑袍子和干巴巴的胸腔下,神父的心脏就在枪口下跳,书娟想,要是军人敏感些,一定能感觉到那心脏都跳疯了,混乱的搏动一定被枪管传导到了他手上。
法比从英格曼神父手里夺过钥匙,把门打开,放进黑乎乎的一小群人,一架独轮车上躺着一具血里捞出来的躯体,那个能说话的伤兵拄着一根粗粗的树杆,推独轮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穿件黑色马夹。
门关上不久,从街口跑过几个日本骑兵,哼哼唱唱,嘻嘻哈哈,似乎心情大好。
门内的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的姿态上,等着好心情的日本兵远去。全副武装的军人两手把住手枪,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响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书娟对小愚小声说:“我们下去看看。”
“不能去!”小愚拉住她。
书娟自顾自打开阁楼的盖子,木梯子延伸下去。她听见小愚跟其他女孩说: “看孟书娟!没事找事!”
书娟很不高兴小愚的做法。她原来只是私下拉小愚进行一次秘密行动,小愚马上把她出卖了。她从梯子上降落到工场里,轻轻拨开门栓,把门开得够她观望全局,书娟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愿做被瞒着的人,她知道瞒她是照顾她,但她对这种照顾从不领情,包括父母为了照顾她,从来不让她知道他们夜里吵了架,为什么吵。有时她看着母亲红肿如鲜桃的眼睛,问她是否哭了一夜,母亲还微笑否认,似乎不瞒她就是对她不负责任。
此刻书娟站在开了半尺宽的门口,看见院里的仗还没打出分晓。独轮车成了进攻坦克,嘎嘎作响地碾过教堂门口的地面,持手枪的军人现在是他们的尖刀班,书娟看见奇怪的黑马夹的胸前后背都贴着圆形白布,她断定这就是埋尸队员们的统一服饰。
“阿顾,马上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和纱布,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神父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少校。”
他已辨认出了军人的军阶。军人的军服左下摆一片暗色,那是陈了的血。
他说:“神父,很对不住您。”
“你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英格曼神父说:“干吗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