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那张照片,阿尕和我闹翻了脸。之后这一年,我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只是逢当地大年节,她必客客气气请我到她家吃顿奶豆腐之类。有时我也拿拿架子,表示城里人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惯的。见我这样,她很识相很体谅地笑笑,就走了,把我留在那间冷清的黑屋里,反省文明人的虚伪。在那地方呆了几年,还讲得清你吃惯什么吃不惯什么吗?我惧怕她将我拖进她的生活环境,但我明白,若不那样,我会活不下来。这地方一草一木无不在生存大背景认可下得到苟活。
只有一次我爽快地跑到她那去了。大概实在耐不住寂寞或提不起虚劲独自湖口。她家的冬屋和别家没什么区别,好像更小更黑。我很爱听秃姑娘谈天说地,胡扯八道。老婆子总是用骨制的大针,缝补夏日的帐篷,一边说些怪诞不经的事。从她那里我了解到“底罗克”一词来自藏语,而她常挂在嘴边的“阿寅勒(注:阿寅勒意为“游牧聚落”。)却来自蒙语。她爱把几种语言混着讲,你听得越糊涂,她越得意。最让我吃惊的是,她偶尔会哼出几句阿宫腔(注:阿宫腔是皮影戏一个剧种,流行于陕西永泉、富平一带)。并且是很旧的腔调,完全用闭口的鼻音和喉音唱。这让我想起人们对她的传说:有次她哭闹抱怨,说千里之外有人想害她,整得她夜夜冰冷犹如泡在水里。终于,她说服一个人为她跑到内地,果然那地方在开渠,水冲了一座老坟,坟里是个死在多年前的女人。难道我信?我自然不如这里的人天真。但从此,我对鬼老婆子的经历,再不敢等闲看了。她说着说着便在我手心里画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我奇怪她什么时候把我的手抓了去。趁阿尕背身取酥油炸果时,老太婆对我飞了一下秃光的眉毛说,阿尕这女子也不凡,死过一次又复活的。我嘿嘿打诨的同时,意识到她并非无端在我手掌上画,她反复画的,是古老笨教中象征永恒的“”字。
我摹然缩回手。
夏天,我在河边见到阿尕。我还干我的老一套,在供销社干完活就到河边来,调查河的性能。我添置了一些仪器,但工作进度慢得惊人。一方面我全凭瞎摸,另则这条河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冰封雪冻。
自那次去她家吃酥油炸果,我有半年没见阿尕了。她穿了件绛红的单袍,也许本来无袖,也许袖子朽烂被截成这式样。反正她是露着两条粗黑圆润的胳膊。她又丰满了许多,脸蛋又大又红,眉梢眼角有了点风骚劲。我拎着仪器走过,她坐在草地上,看两个男人打架。一边看,一边梳理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光着脚,两只脚丫子拍来拍去。我别过脸去,怕她这副放肆的样子惹我生厌。
阿尕看见我,立刻向我跑过来。领口也跳散了,露出一块光洁的胸脯。
我不搭理她,一心一意看着我的流速仪。我想,她哪怕能稍微把那副野蛮样改改多好。我明白我实际上也在嫉妒。她光着的腿,光着的臂膀我只想一个人看,独吞,别的男人不行。
她站在我背后编辫子。搞出各种响动想让我注意她。我就是不理会。过一会儿,我沿着河向前走,她就一声不响地跟着。走很远,她一直跟着。我心硬得像块生铁。
“喂,喂。”她小声叫我。
我回过头,见她把从我这儿买走的一大把各色头绳全缠进辫子里,收拾得光彩照人。她瞪着我,这样侧一下头,那样侧一下头,好像我是她的梳妆镜。大概她得意透了,突然像白痴那样笑起来。
真该上去给她一顿拳打脚踢,拧她胳膊上肥肥的肉。让你浪!可我没这样干,这是她将来丈夫的差事。
我感到痛心。我在辛辛苦苦为她造个太阳,她却赖在一片荒蛮的黑暗中死不出来。
托雷和尼巴它为阿尕打了一架,然后两人鼻青脸肿地并肩来到阿尕家帐篷里。他们一声不吭,就地一坐。老太婆明白了。阿尕从容在他俩中间来回走,腰晃一晃,他俩眼神就乱一乱。秃姑娘心花怒放地闭上眼:阿尕呃,两个算什么,我年轻时看着五个男人在我跟前打架。
“我呢,就在一边烧茶。等茶滚开了,我把我的戒指扔进去。对他们五个说:谁把这个戒指给我捞出来,我就跟了戒指去。”说到这里,秃姑娘睁开灰蒙蒙的老眼,看看托雷,又看看尼巴它。阿尕抱着光溜溜的胳膊,一边傻笑,一边煮茶。
托雷慢慢站起来,尼巴它一看,也连忙站起来。托雷鹰一样的面孔,朝阿尕俯冲下来。她“呀”的一声,耳环已被他夺去。然后,他往茶锅里当嘟一扔。茶咕咕响,在锅中间翻成一朵花。托雷挽起袖子,尼巴它迟疑一会,也学他的样。老太婆眼瞪成两只黑洞,抱着膝盖,像坐在翘翘板上那样一前一后地晃。阿尕的脸蛋被白色热气蒸腾着,又圆又大,灿若一轮旭日。
两人看着滚得越来越热闹的茶提了几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