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表格终于发下来了,就在帕切克的课前。我感到教室里是一阵沉默的、咬牙切齿的狂欢。上课十分钟了,帕切克仍未露面,存心给我们时间回顾他给我们的痛苦似的。
黛米对我说:“我坚持不到学期结束了,所以我得杀了帕切克。他把我弄疯了,三年的书让我一学期吞下去!”
我说多学些也好啊。
“我凭什么要多学?”黛米说,“学得多或少、深或浅,我不在乎,我要学得开心!活着就为了开心,上学也是,我花那么多钱来上学,我不该开心吗?”她对我瞪着,要我评理似的。
此时我脑子里只有那个蹲在大黑板下,将一堆白发埋进密密麻麻备课笔记中的帕切克。此时我忘了他的种种恶劣。
“帕切克是个难得的教师……”我说。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从不想逗你开心。
“哦,难得……”黛米笑了一下。它提醒了我,最初从帕切克班里退出的几个男生的笑,那是我始终不懂的。我对它警觉了,甚至预感到了它的不妙。
黛米说:“当然啦,你是帕切克的楷模学生!”她实际在说:他拿你当宝贝儿。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帕切克给我多少苦吃,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始至终,他给我的痛楚是你们所有人的总和。因为它已不仅仅是师生间的恩怨。单纯是师生间的恩怨该多好……
“帕切克是我到美国来所认识的最博学最真挚的教师……”我不顾一切地说。不愉快已出现在我和黛米之间,但我不管。帕切克是个好老师,这是真理;我捍卫的,是这个真理。
“那你想和他一块出去吗?我是说——约会?”
“为什么不?!”
我们的敌意在迅速升级,到我说出“为什么不”时,她傻了。看我一阵,她说:“耶稣基督!”同时她放弃了对峙。我仍欲恋战,追紧她溃退下去的眼睛。
“怎么了?”我换了个口吻问。
她不说什么,为我难过似的看着我。
帕切克这时进来了,晚了整整半小时。他出现的一刹那我们就发现他脸上有伤,一条紫红横在他额上,一直延向腮部。大家都吓得乖了许多,那是唯一没人吃零食的一堂课。他也在一进教室就看见了我们每人小课案上的鉴定表,他很快畏惧地缩回目光。那是我们回击他最有效的武器,它到我们手虽已迟了些,但它毕竟具有强大的杀伤力,一旦被使用,便是决定性的。在这武器面前,他收起了一贯的逼人之势,一堂课都顺着我们的意;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朗读论文,他都给予同等热情的捧场。
太晚了,帕切克,太晚了。每个人的眼睛、微笑都在这样告诉他。你想现在让我们开心,来不及了。尽管我们从你这儿学到许多许多,但我们不领情。谁也不去理会他;每个人拿着那张鉴定表离开了教室。
我却在快出门时听见了他的招呼:“李芷!”不像跟我亲近时,叫我“芷”;也不像与我反目时,仅称我“李”。
我们之间隔着一间教室。这时我突然发现这教室有抽烟、酗酒、做爱、吸毒的痕迹,米色地毯实在是不干净。
“我不希望你得那个‘b’,真的。”帕切克说,“也许我们可以弥补。”你想拉拢一个是一个,你不想被学校赶走。
这张带伤的脸竟出奇地漂亮。我心酸地想:这离离即即、欲发又止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不相信你的忧郁单纯来自穷困、疲劳,像我一样;你有更丰富的不幸。
我同意“弥补”。多拿一个“a”,我有什么不同意?我也有卑鄙。合宜的卑鄙,就是美国人常挂在嘴上的“deal”,公平交易。弥补是他抽出一小时来给我的论文做个别辅导。实在可笑,我的论文早已在班里读完,改不改还要什么紧?但他仍认真地从他那密密麻麻的笔记中找出对它的看法。他已真的激动起来,忘情起来,像他一贯讲课那样。这样,“deal”中固有的卑鄙渐渐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