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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 严歌苓 1428 字 11个月前

王老师却在另一块田里动了气,认为斑玛措在造他的反。他自言自语,说这怎么行,这是巩固错误!他跳上田埂,一路踩倒不少棵豆苗,跑到斑玛措那块田边。王老师的好脾气荡然无存,指着斑玛措就嚷嚷,说她尽可以自己去野唱,以后不必来上课浪费他的生命。斑玛措眼睛看着水田,自己庞大的身影畏缩了,蚂蟥留的洞开始发痒发痛。王老师又说:“小斑我是为你好,我课上给你纠正一个错误,你课下轻轻松松就可以复辟,你说我们俩这样拧着干有没有意思?”

斑玛措知错地沉默着。

王老师把巴掌拍得很响地说:“欢迎我们小斑同志唱歌,让她把这半年的声乐训练成绩跟大家汇报汇报!”

斑玛措这一刻心里恶狠狠的。她想跳起来对王老师说,我恨死你了!斑玛措是从一个最懂善恶、最知恩图报的古老民族来的,她知道王老师是绝不该恨的,恨王老师是造孽。但她这一刻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恨这个两个鸡脚杆、脖子上攀着古老青筋、一给人鼓励就把手指比成双枪的王老师。

王老师的两个食指对准斑玛措,一再鼓励。斑玛措却低低弯下腰,埋头插秧。王老师在田埂上跟着她往前走,她就一直不直腰。已经很累很乏,斑玛措却觉得比王老师教她唱歌的那种累好到天外去。

斑玛措的首次登台亮相,成了全团人的一桩大事。王林凤吊起了人们奇馋的胃口,连从来不过问周围任何事的首席小提琴手毕奇都在早餐时对斑玛措凑了句趣,说祝小斑当晚一鸣惊人。

下午两点,何小蓉开始给斑玛措化妆;三点,发型师给她试头饰;四点,服装员把五件袍子全挂在带轮的服装架上推出来,让斑玛措一件件试。涂了个樱桃小嘴,化成大丹凤眼长柳叶眉的斑玛措嘴唇微微翘起,吸溜吸溜得像给辣椒辣伤了,眼睛动作也是新的,抬不动大黑眼皮似的,目光从半垂的睫毛下打个弯伸上来,就有了一点暗送秋波的意思。

女舞蹈二分队的女兵一块跑来看热闹,发现斑玛措抹白了脸和脖子,也是娇滴滴一个美人。

萧穗子见她任人宰割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也笑一下,又怕把一张画出的脸笑坏,马上收住,伸手去摸头,摸颈子,指头也开出了兰花。

何小蓉和服装员各拉着板带的一头,拦腰给斑玛措缠上。板带是练跟斗用的,有半尺宽,中间一段行纳成了牛皮。斑玛措的腰在板带下细下去,小蓉仍咬着牙关说:“狗日斑玛措,你平常咋穿裤儿的?腰杆都莫得你皮带拴在哪儿?这下好了,有地方拴裤儿了。”

王林凤最紧张,嘱咐斑玛措晚饭少吃,俗话说“饱吹饿喝”,可又不能不吃,不吃没中气。他一会儿抱怨妆化得不够好,一会儿又说服饰颜色不对。再按他的意思调整一遍,斑玛措已两眼发直,被折腾傻了。“傻”这状态让她一直带到舞台中央。离她三米左右,是乐队,音乐奏起来。她还是觉得舞台上站的不是她斑玛措,是这个被板带、胸罩、腹带扎得硬邦邦的木偶。

斑玛措珠光宝气地哑在舞台上,过门已奏了两遍。

王老师在大幕边上捶胸顿足,手上抓个铃鼓,恨不得朝浓妆艳抹的呆头鹅砸过去。铃鼓的响声奏效了,斑玛措从站立的休克中清醒过来。台下隐约的黑脑袋浮现出来,上千个黑脑袋,她浑身汗毛乍然立起。但她毕竟开始唱了。

这回更不能叫唱,是歌声的一个核爆炸。

男兵女兵们全挤在侧幕边上,看着斑玛措忽然向天幕转过身,把脊梁以及脊梁上一排大别针给了观众。那些大别针是为了把她的坎肩收窄而临时别上去的,等于让观众看到了她的幕后机关。观众大声议论起来,开始鼓倒掌喝倒彩。他们给各种各样的演出做观众,从来没这样被得罪过,听唱歌却只配看个别满大别针的脊梁。

天幕画的是若尔盖草地。斑玛措对着它,又唱得牛吼马嘶。她微挺着肚子,两肩耸起,每“哦嗬”一下头就往后一仰,膝盖也跟着一屈,完全是个赶牛群下山来的牧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