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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 严歌苓 1534 字 11个月前

“问问看。”

“……你这次不是一个人去牙买加的吧?”

“当然不是。”

“他会跟你长期做伴吗?”

“我没想过这一点。”他手上的刀叉慢下来,然后又快起来。他看一眼菲比,欲语又止。我大致明白:有菲比存在,他的一切都是走一步说一步。

“你刚才说到你这次设计,说到它会留下来。”

他看着我,刀叉完全僵在那里。

“你讲到‘留下来’。”我强调。

他懂得我的强调。他懂我在强调什么:没被挑明的,无法说穿的。进化论派的心理学认为人的行为无非有两个基本动机:活下去,留下来。吃为了自身活下去,性为了自身的延续留下来。而亚当的第二个动机并不同于一般人,他这类人的恋爱和色欲与传宗接代的动机并没有关系。就是说,他们的爱与性不是功利的,没有那个繁衍自身的基本目的。

“是的,从七八年前,我母亲去世后,我开始感到恐惧。什么是我留下的再作为我留下去?没错,人做什么,都是在实现永生。生儿育女是永生的一个形式,这个形式没我们的份儿……”

“你策划制造菲比。”

“别打断我。不管有意识无意识,人都在为实现永生而吃喝,而交配。”他还没完全想透,或想透了又无法说透。他叉起菲比落在盘子外的鱼肉,送进菲比嘴里。他一手托住菲比的脸颊,提醒她食物来了。菲比便张大嘴,一只永远待哺的幼鸟。

我拿起餐巾替菲比擦嘴。我们两人的配合已像样起来。这套动作并没有使我和亚当的交谈受到耽搁。

“因此,你们这样的人中间,艺术家就很多。”我知道我的立论推理站不大住。不过我怕什么?没了功利性,我和亚当问谁都不会得罪谁。“很多大艺术家是你这样的人。最近才知道伯恩斯坦也是同性恋。他用音乐实现了永生,这永生大概比他繁衍的那些后代更可靠。”

亚当想了想,微微一笑。被迫认同的、傲慢却宽容的一笑,使他英俊得要我命了。

“可能的。”他过了好一阵才说,“我们对待艺术要专注得多。近乎绝望的专注。可能这就是我们潜意识里,也同你们一样,需要繁衍,要达到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延续。你看,米开朗基罗实现了永生,他把他自己输进一代人又一代人,于是代代人都成了他的后代。浩大永恒的繁衍。”

我冷笑一下。

他明白我笑什么——菲比辜负了他繁衍的愿望,基本报废。因而他以绝望的专注投入了那个大型日本庭院设计,它以另一种形式,使他不至于断子绝孙。

当晚我开始收拾行李。不知是不是亚当的谈话使律师开了窍,他打来电话,说他不会放过我,婚礼暂时不会取消,再给我们双方一点时间,再相互试一试。他是极守信用的人,邀请两百多人来参加婚礼,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让人扑空。我想,好吧,为了信用就为了信用吧。

但我还留了一手,把行李箱留在了亚当家,放在我卧室的床上。万一势头不妙,我马上撤回来。所谓不妙,就是律师对我的态度一旦出现壮烈的感觉,那种居高临下的收容和救济的壮烈感,我拔腿便离开他。生活中人太难找到机会表现崇高,因此人有时是乐得做一次烈士的。但等他明白过来,他会拿那份崇高来压制你,永久占你上风。他的这次牺牲他会同你慢慢清算。

我和律师的关系复原了。我们一同吃晚餐,一同散步、看电视,做爱的间距为两天一次。我尽量给他满意的服务。他依旧客气地要求我:“能请你再变个姿势吗……请把腿再抬高些。好的,谢谢。”客气是客气,把我弄痛的事比过去频繁了。不过别去想别的,只去想他添了些激情,更放得开了。他照例在事后睡去,不紧不慢地打着呼噜。我想,正常的生活多么好,有个男人在身边打呼多么好。存心挑,我也难挑出什么不好来。我时时拿的话勉励自己:能够凑合,是一种成熟。我要积极地凑合,婚姻,做爱,当主妇,再去把剩余的博士学分凑合拿下来。有了凑合,什么都可以一桩一桩拿下来;再拿下一份工作,拿下一个大致体面的家庭和社会地位。

这样,我一点困意也没了。我轻轻爬起来,下了床,尽量不打乱这鼾声单调、均匀的节奏。我把做爱前扔了一地的衣服一一拾起,抱在怀里,一点响动也没有地走出卧室。我在主卧室和次卧室之间的走廊上,穿好衣服。我不知道在半夜三更把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是干什么。我开了前门,又用钥匙把门锁好,让律师安全地打呼噜。

我只知道我想散散步。我来到亚当楼下时发现自己非主观地想来这里。有七天没见菲比了。我从另一只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夜里的客厅更像个展览馆,每件展品下的照明设备各异。亚当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还在电脑上设计日本庭院。一股淡香飘在空气中,是大麻。我不知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据亚当说最后这位罗马尼亚老太太不错,对菲比说得过去。据说亚当事先把监视器摄下的所有磁带都放给她看了,假如这老太太心存百分之一的不老实,看了录像带也百分之百老实了。据说她争取让监视器录下她对菲比如何地死心塌地。亚当告诉我,现在看菲比的了,只要她能嗅惯老太太的罗马尼亚气味。眼下菲比还不行,老太太一接近她就开始尖叫和拳打脚踢。这些是亚当前一天在电话里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