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拿他的高尚来欺负人了。
这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我心里直祷告:可别,可别。菲比一身白色睡装,出现在楼梯顶端。然后她微微仰起脸,像是从空气中嗅出了一份陌生。我一时不知该拿这局面怎么办。小小的白色幽灵两手准确地抓住楼梯扶手,一个阶梯一个阶梯朝我们走来。她的动作属于一个自然的盲者,已经十分娴熟地把握了黑暗。我看出律师大吃一惊,但他很好地掩饰住了。
“简直是个天使,不是吗?”律师嗓音中有一种慈爱,是美国文明所要求的一个高尚人士必备的、理智冷静的慈爱。“她叫什么名字?”
“菲比。”
他马上朝白色小幽灵张开两手。
“菲比!”他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立刻,他的美国文明对他有了进一步要求:慈爱必须再放宽些,接纳这孩子的另一项残疾。律师不大撑得住了。他想,这可怎么了得——难道我今后必须间接地和这个失明失聪的天使打一生交道吗?
菲比准确无误地避开了这个向她张开双臂的陌生人,走向我。她的嗅觉进化是超常的、超现实的,这嗅觉领她走向安全、熟识。我怀疑她嗅得出这陌生人的慈爱中有多大成分的容忍,以及这容忍所含的永久陌生。我甚至觉得她嗅得出律师的善意是一个文明社会的姿态:人可以不爱健全的孩子,但人不得不爱一个残疾的孩子。整个社会的施舍式慈爱此时全在这中年男子的身上,他张开的双臂,已收不回去了。菲比细小的身心,承受不下这份抽象而巨大的慈爱。她宁可躲开它,走向我。她两手抱住我的脖子,脸上带有排斥。她不要这张开双臂的人——这社会和公众之爱的载体——来麻烦她。她的身体畏缩着,奇长的两排睫毛不断哆嗦,拼命忍受这只摸到她手上来的陌生的手。
律师的手抚摸着菲比柔软的头发。头发是从我腹内带出来的,从来没有经过修剪,因而发梢上仍是那些胎发的柔弱无力的拳曲。
律师告辞了。菲比的突然出现使整个局势发生了重大转折。事先他心理上毫无准备,他准备的一副对于我的高姿态在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面前派不上用场,甚至文不对题。他得马上走开,必须想出个新对策来。在此之前,他绝不能轻易表态。他这时慷慨不起,大度不起,因为后果会极昂贵。他得恢复思维的秩序和独立性,好好看清他的慈悲是否足够宽绰,能否容纳我的欺瞒,以及这个过分异常的孩子。
他在门口对我说:“你知道,我是非常爱你的。”
这话的真实意思是:永别了。
我点点头。谢谢你,心我领了。
他看着我,门外进来了风,他稀疏的浅黄头发飘摇起来。他受不住气氛中了结的意味。嘴角用着一股悲壮的力,使他的面容不至于出现任何没出息的垮塌。他在我们这场交往中投资的时间和感情是不小的。他还是没绷住。
“我需要一个拥抱。”他说。
我放下怀中的菲比,按按她的头顶。她明白它的意思:乖些,我去去就来。我走到他面前,给了他一个永诀时该有的紧紧拥抱。是个蛮好的男人,我似乎已开始回忆。
亚当回来了。肤色和精神都还是牙买加海滨浴场的,赤脚在房内迈着大而懒的步子,沙滩的步子。他丝毫没看出我在他度豪华假期的时候经历了什么。又一场dup。他在书房里待了很久,有四五个小时。出来之后度假的痕迹荡然无存。他看我正喂菲比吃捣碎的意大利面条,看我从一个屋追到另一个屋。他走过来,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迫使我的面孔正面朝向他。
“你还好吗?”
“你从监视器里不是都看见了?”
他把我的头慢慢按到他自己的胸口。
“对不起。”他说。他像真的一样把我越抱越紧。是那种葬礼上的拥抱。
“我没事。我被dup惯了。”我真的没事。有点遗憾,就像去逛商场,错过了一桩很合算的购置。
亚当认为我绝对需要这个拥抱。这拥抱的长度和紧密表示他和我共同承担这份哀悼。他必须给我足够抚恤。整整两天,他用眼神、姿态、声调抚恤我。第三天,他告诉我:“你可以回去了。”
“回哪里去?”我无家可归啊。
“回律师那儿去。我和他谈了两个小时……”
我暴跳起来:“谁要你找他谈?你算谁?”我以为我早已过了暴跳的成长期。“你还嫌这桩事不够恶心吗?还嫌你害我害得不彻底——我本来可以高尚一回,为一个孩子!他可以起码尊重我的高尚,我牺牲,起码像个烈士一样牺牲!”我不知我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