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页(2 / 2)

白蛇 严歌苓 1480 字 11个月前

我控制不住,给了他一个厉害的眼锋。

“你打算送菲比去哪个高档机构?”你反正阔得足够。他从菲比嘴里扯出那只餐巾松鼠。菲比马上又把它搁回嘴里。他再将它扯出。他的动作是坚决的,不带情绪的。两人就这样重复。我实在看不下去,把菲比抱到我这边。“亚当,你还没回答我,你打算把菲比送到哪所高档机构?”

“停止用这种腔调同我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奶瓶嘴,是装在一个三明治口袋里的,因此清洁程度相当可靠。“是你指责我的时候吗?”他说着将绝对卫生的橡皮奶嘴塞进菲比口中。菲比立刻把它吐出来,仍去咬餐巾。

“好的。不是我指责的时候。”你有种别千辛万苦地寻找我。总共五万块,你还没完了?

“我不是这意思。”他用自己洁白的手帕擦拭落在桌上的奶嘴,“你知道,医生把菲比的实情告诉我的时候,我有多绝望。”

“多绝望?”

亚当凄惨地将脸仰起,像是说:还用问?他再次把橡皮奶嘴塞进菲比嘴里,菲比再次拒绝。两人不声不响地顽固着。

“就让她去咬。这有毒?”我抖抖手里基本散架的“松鼠”。

“不能让她养成这毛病!什么都往嘴里放……”

“哪个孩子没这毛病?”

“在其他孩子就不算毛病。菲比看不见,抓着什么都往嘴里放,还了得?”

亚当语气极轻,像任何时候一样,充满道理,有头有绪。

菜上来了。我们也像餐馆其他人一样,吃得安安静静。中国餐馆的热闹是食欲而致,而食欲是滋味而致。这里就不一样了,滋味、食欲都是比较低档的东西,对人没有实质的益处。当你冷静地想到益处,滋味和食欲就是贬义的了。

“就因为在菲比的处理上产生了分歧,你们分手了?”我对他俩的惋惜还是真挚的。也许从和我的分手,我自如地借题发挥。

“菲比的情况我还没有完全告诉你。”亚当说,“菲比可能活不长。她的免疫系统弱极了,但她不是艾滋。请你冷静。我的痛苦不亚于你。”

“是医生这么说的?”我看他点头点得清晰有力,同时准确地在杂粮面包上涂一层薄透的非奶油。“医生没说,是什么原因?”

亚当正要咬面包,看我一眼,把面包放下了。他看出我等不及他咬下面包,然后细细地咀嚼,然后再吞咽干净。他觉得这种情形下先说话后咀嚼的顺序更好些。

“医生只说那场无缘无故、伤及大脑的高烧就是免疫系统失败而造成的。但什么导致免疫系统的失败,是个谜。你看,我的健康几乎十全十美,你,我们也做过彻底检查,不对吗?你我的家族史里,也没有特别不健康的基因,神秘就神秘在这里。”他微蹙眉头,悲哀地朝菲比笑一下。

我正在吃力无比地喂菲比吃意大利面。亚当指导我,把小块的西红柿皮挑出来,菲比的胃有时不接受这类东西。他欠起身,用菲比的餐刀将面条切得一寸长短。我注意到了,他无论是纠正菲比还是爱护菲比,都是温和而局外的,没有慈父般的愤怒和溺爱,就是一副耐心极大的样子。他所作所为都是为菲比好,而真正的父亲不见得做得到桩桩事情都为女儿好。真正的父亲时不时会纵容女儿的弱点。因此亚当的表情举止,对于菲比,是“非父亲式”的。起码在我看来,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