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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蛇 严歌苓 1440 字 11个月前

“试试吗?”我说。他是对的,我不会的。

他把眼睛转开,对我不再继续操心。还有,我明晃晃的庞大躯体使他厌恶。他从沙发里站起,为自己倒了杯淡酒。那赖于我而存在的小生命使我成了“我们”,他看上去颇孤立。他不再优越。我要的就是这个。

片刻,他说:“那些纸片上有些短句子,看上去是诗。你写的?”

“不是诗,是菜谱。”我说。在这时做个诗人很难为情。

“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玩世不恭?”

“我玩世不恭吗?”我不玩世不恭怎么办?

他感到这场谈话毫无出路:“我得罪你了吗?”

“你?”我微笑着,“怎么会?我只不过每次得自己乘公车去医院做各种检查,每回得自己拎几大包食品从超市走回来,不光为了饲养我自己。电灯坏了,我得爬到凳子上去修理。”

他说:“我付了你钱。”这次他的反应非常快。

“你以为钱和责任是等同的。”对于我这具母体是等同的,“假如你这么不喜欢责任,这整场麻烦有什么意味?”

这两句话效果不错。他有了点感悟的意思。

他把我丢在一边开始思考:如果钱真的等同于责任,他何苦要这个孩子?亚当不是对人情常理彻底麻木的人。这一点我从最初就看出来了。“你指望我怎样?”

“全取决于你自己。我可以继续一个人去医院,去超市。去做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吃惊地发现亚当在厨房里看报纸,桌上一杯咖啡,像大多数人家的男主人。他从报纸上端露出非常新鲜的脸,问我睡得好不好,还说他榨了些草菊香蕉汁,如果我有胃口可以来一点。我问他今天难道不上班,他说他干的园艺设计从来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我还想问:那你这几个月都去了哪里?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不识相。他还能去哪里——他有他真正的伴侣。

我掩饰着自己,不想他看出他所营造的逼真的错觉给我的温暖和酸楚。我倒了杯果汁,浮面上黏稠的泡沫,以及那鲜果特有的生腥气使我一阵凶猛地恶心。然而亚当在期待我的赞美,对他营造的关爱气氛、家庭假象,他亟待得到反响。我端着那杯肉粉色的浓浑液体,坐到他对面的餐椅上。他马上把跷在另一张椅子上的脚搁了回去,同时对我微微一笑。我屏住气喝了一口果汁,学美国女人那样抿嘴闭眼地“哞”了一声,仿佛吸毒或做爱正到妙不可言之境。亚当又一阵微笑,松弛下来。所有的预期效果都达到了。我再屏足一口气,将那血浆般的汁液灌下去大半。若不是妊娠反应,这东西不会如此难以下咽。

“你喜欢的话,我每天早上给你做。”亚当说,“对孩子有好处的。”

我表示领情,也代孩子领情。为了同一目标,他和我的牺牲都不少。从此我得接受他的灌溉:各种以最科学、最理性的配方配制的养料。每天,餐桌上出现了三只小杯,排成一列,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各种维生素片剂、胶囊,亚当要我以它们来做三餐。牛奶是按刻度饮进,大叶片的绿色菜蔬也按斤两消耗。亚当细语柔声地对我讲解,某某利于胎儿的发育。显然是不久前才从“孕妇必读”之类的书中得到的教条。越来越硕大的我对他的说教缓缓点头,像那类死心塌地等着做母亲的女人。假如我少吞了一顿维生素,亚当并不说什么,只是往那盛药剂的小杯队列尾端再添一小杯。有时它们会列成一支颇长的队伍,对我形成一个亚当意志的阵势,逼我放弃对滋味享受的自由。

一天亚当在垃圾桶里看见一个色彩鲜艳的塑料袋,他叫起来:“伊娃!伊娃!”嗓音不高,却有声讨性。“你怎么可以吃这种垃圾!”

我说我对各种营养良好的饲料受够了,偶尔吃顿方便面。

“你不知道这里面有大量的味精?”我说我吃的就是味精。

见我有挑衅的意思,他息事宁人地笑一下,说:“伊娃,为这个孩子,我和你都已经牺牲了不少东西。已经要成功了,别前功尽弃,好吗?味精在美国连成人都不吃的,怎么能让胎儿吃?”

我说中国有十二亿人口,跟吃味精不无关系。

他说:“我们不要十二亿。我们只要这一个。”他的意思是,十二亿是没办法的事,是不可收拾的后果——听任生物本性摆布的后果。十二亿,已足以证实这物种的不精致。十二亿的数量也未见得能提炼出他所希冀的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