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坤,严肃点!北京派人来调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蚁蛀空的地板。
“调——查嘛!”她说,音调拖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哈欠。
“中央来的!”
“来——嘛!”她把脸搁在洗脸毛巾里应道。毛巾让污秽弄得坚硬,张牙舞爪悬在一根铁丝上。她“呼噜噜”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铮铮如铁的毛巾好好在脸上锉了一锉。抬起头,她不动了。
那个青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带一点嫌弃,又带一点怜惜地背着手看她从那乌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脸。她顿时感到了自己这三十四岁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赤裸。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白蛇传》的断桥下,青灰色的桥石已负着厚厚的黯淡历史。
她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抑或道歉,抑或托词,转身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小角落。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下台动作。这种意外在孙丽坤的舞台历史中只发生过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发觉少穿一层衬裙,追光打下来,她便是近乎裸体。她当时就那么一个即兴转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兴“下台”的动机是什么。一个如此的青年,出现在她如此荒凉的舞台上。如此一个意外,一个她无法认清却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错使她不得不猝然离开“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个空间的“冷场”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连她自己都意外至极。她进了一个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为了更衣修发,而是要彻底换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体。她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茫目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宜的神态和面容。站了许久了,冷场不能再拖延下去。屋里的寂静已像催场的锣钹一样吵闹。她听得见青年在冷场中的困惑与恼火,听得见他在冷场中打量整个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是用报纸卷的;那根斜贯空间的铁丝上耷拉着枯藤般的胸罩内裤袜子;嘎巴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她听得见他那貌似不动声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场时非常地不同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视的更换就在那片阴暗中完成。她仍穿着海蓝色毛衣,袖口一堆缠不清的脱线;它仍是惨不忍睹地绷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乳房。她仍穿着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给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态。她却与猝然下台前不是一个人了。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颏儿再次游动起来,划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神情中却出现了她固有的美丽。她原有的美丽像一种疼痛那样再次出现在她修长的脖子上,她躲闪这疼痛而小心举着头颅。她肌肤之下,形骸深处,那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生。
青年为自己找好了座,为自己点上了烟,看她摇身一变地走出来。他下意识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子暖瓶进来,满脸通红地对青年说:“水是新鲜开水,茶是副团长拿来的。我们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乐山绿茶。首长见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女娃赔着罪过给青年沏了茶。他说:“别叫我首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头:“徐首长。”
“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他说。声音不壮,和他人一样,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孙丽坤一眼,实在弄不清哪儿出了差错让她又好看起来。
就剩下他和她两人时,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摘下白手套,露出流畅至极的手指线条。
她从来没见过男性长这样修长无节的手指。楼下建筑工唱:“……居委会为我们来放哨,治保会为我们扯皮条……”他和她都没转脸。一块土疙瘩射进窗口,落在桌上,没什么恶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爱盘腿坐在桌上乘凉,与建筑工搭讪打诨,互掷东西。
她起身关上窗,掸净桌面。其间他问她答,讲了些等于不讲的场面话。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问起她得国际奖是哪年。“五八年。”她回答。她看他在听她作简单陈述时手指尖的动作。那指尖上轻微的烦躁让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段背熟的“罪状”讲得生动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让她感到他的满腹心事,他对一切的淡淡嫌恶和吹毛求疵。她说到她和那个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艳遇时,他正将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搁。他忽然变了卦,将它们拿直,微蹙眉头地定在那里,似乎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