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它跑到不远处突然迟疑了。它认为自己这样表现倾慕不够含蓄,在红马这样骄傲的雄性面前,越是爱越是要拿拿架子。它站住了,纤细的蹄胫摆出一个优美如舞蹈的步态。绛杈其实正是无知无觉的舞蹈,是舞蹈本身而不是舞蹈者。
红马只好向它跑过去,它对绛杈的忸怩作态感到可笑。它对它除了渐渐滋生起来的缱绻,仍保存那么一点长者的怜爱。它是看着它出世,看它一点点长大,却是在一刹那间看见了它的青春。
绛杈轻轻摆动着长尾。纯红略呈金色的鬃毛被人修剪后显得更稚气,齐齐垂在额上,有些俏皮又有些发傻。红马想,原来你这样兴高采烈地朝我跑过来,就是让我看你新修饰的傻样吗?绛杈见红马的长鬃披挂在脖子上,神气十足又带几分野相,它是不准任何人随意修饰它的原本面目的。绛杈傻里傻气凑上去,伸出嫩粉色的舌头,舔舔红马的鼻子。红马躲开了,它却紧盯着不放。红马哼哼地吓唬它两声,心想:谁让你不快些长大,我要等不及了。绛杈对红马的回避不太理解,见它突然闪身跑开,它委屈地叫起来。你别闹了,你这小家伙。它娇滴滴地抒着脖子,使红马对它看入了迷。
绛杈赶紧迎着红马荡漾的目光跑上去,做着各种亲昵动作。忽儿用胸脯蹭蹭它宽阔发达的前胸,忽儿又去触触它一泻坠地的长尾。红马想:你还不懂事,不然你就会为你这些动作害臊的。
红马眼里的绛杈要比人眼里的美丽百倍。
人看绛杈不过是匹良种小母马,明年就会产驹,会让她们为完成指标添一分把握。她们说:明年给绛杈搞人工授精,就能生一匹纯种伊犁马。伊犁马比河曲马售价高,这对扭亏为盈有利。关于绛杈的美,人们是大大忽略了。美是无价值的。美有什么实惠。红马倘若知道人对马的美如此迟钝,对马的价值观如此功利,它会对人伤心或怨恨。但它不了解人这种最实际最理智的动物。它以为人养它们只为了偶尔骑一骑,它不懂它们貌似自然地存活着,实际上是与定额、盈利,以及荣誉等一系列非自然的东西相关连。
红马开始由衷地爱人们。因为它不懂得人将为它填写的那张应征表格就是它身不由己的契约。
沈红霞得到消息,明年军马场又有一批应征马的指标。这些天,她一听见红马的叫声就惊悸,她觉得这叫声在她与红马分离后也会被她的心录制下来,永久永久地陪伴她折磨她。谈到这点时,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头一次看见她的眼泪。
芳姐子说:“就留它下来嘛。红军里头的马也通人性得很,前些日子过草地,实在没吃的了马就卧下装死,它晓得人不忍下手杀他,它装死,让你吃。”
沈红霞摇摇头。她可以默默地度完牧马人的一生,而她的马绝不应默默无闻。
傍晚,新到班里的姑娘慌慌张张跑来报告沈红霞,说绛杈病了。
远处一雌一雄两匹红色骏马活蹦乱跳,沈红霞一指:“是说绛杈吗?”
“它在拉稀!屁股上黏糊糊的……”
沈红霞“嘘”了一声打断她。绛杈发育成熟了,这使她猛然悟到,它已三岁了。她从这匹自出世到成熟的母马身上才体味到貌似一瞬的光阴。
i卷
她就是那样走的——毛娅。穿一件新衬衫,湖绿色的确良,曾经从自治州买回时让姑娘们惊羡得把她按在草地上打了一顿。那时她格格直笑,说二天你们谁第一个做新娘我就把它送给谁。大家闹得更凶:你原来买的是嫁衣啊!一听这话她红脸恼了,把它一揉塞到箱底。今天她是穿着它走的,虽是头一回着身,上面却尽是抹不平展的死褶子。她们见她一举一动都透着庄重,谁问她,她就瞪谁一眼,然后痴痴地笑一下。她将红运动衫领子仔细翻到绿衬衣外面。这阵子的确良里面套运动衫是最摩登的。内地的时髦流行到此地至少需要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