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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 严歌苓 1431 字 11个月前

这就是前些日子叔叔打落的那只巨大的红气球知畜生们怎么把这一大堆东西运到这里的。叔叔用匕首割开层层包装,对围观的姑娘说:“都卧倒,万一是炸弹呢。”她们立刻趴成一片。叔叔屏住气,往开了盖的匣子里探头,仿佛在看一孔深深的井。

又静一会儿,叔叔爬来爬去把匣子琢磨个透,然后用匕首挑起一件件色泽鲜艳的玩意。不是传单。叔叔一件件挑起,都是些精美的女性穿戴之物。有件东西她们研究半天,估计是条哪都遮不住的小裤衩。姑娘们全吸紧舌头,免得它没出息地发出惊羡之声。

这时姆姆急匆匆跑过来,摇摇尾,又急匆匆跑了。叔叔跟姆姆一路小跑,老远就见草被蹚出个豁子,金眼与憨巴正吃力地将更大更沉的一包东西往这边搬。包已撒开,香味四溢。“妈的有搞头!”叔叔低声喊道。

众人冲上来看见满地她们看不懂的食物。叔叔止住她们的激动,把姆姆搂住,扔几块点心给金眼和憨巴。即使有毒,这非狗非狼的畜生也顺便除掉了。两小时观察后,叔叔才对她们挥手:“上,姆勒子们!”

点起篝火,她们围个圈。八月的草地若没有专叮人毛发的蚊蚋就美了。她们一边谈天,一边扯巴掌满身满头打,下手毫不留情,早就习惯自己打自己了。

叔叔抱了把刺巴添到火上。三个新来的姑娘相互搔着奇痒的头皮。她们问:“指导员,刚才你说那三百头牛和驴咋了?屁股少块肉?……”

“啊?……啊。少块肉。少块肉不碍事,死不了,破两天就是了。”他对所有人都说,大概有人是剜驴臀肉吃,但他心里明白绝不会那样简单。“三百头牲口全少半边屁股,”他说,银牙闪了闪,“够舅子们吃一阵了!”

太阳初照在三百头牲口鲜红的创面上。三百块创面映出三百个太阳,血已凝固,那样崭新发亮的红色肌肉。地上浸了血像遭了火烧,草尖带着锈色,泥土焦黑。可怕的是三百头牲口的头全朝一个方向,可怕的是它们一动不动地亮着创伤,他狂怒地驰遍草地,也没找到那个歹毒的家伙。他不知对手是一个还是一伙,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他感到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如此的欺弄。这场巨型恶作剧显然是对他威严的一种下流的挑衅。他感到了恐怖。

他没有讲,他只对她们讲那场面如何滑稽壮观。他的心恐怖到什么程度,他没有如实讲。那个隐形的凶恶的对手不厌其烦地复制了三百个完全相同的创伤。

他只对小点儿讲了。小点儿在马群里守护临盆的母马。他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会对她讲起这事,详细而真实地从头讲到尾。

沈红霞给马群喂了盐,走过来。“刚才是指导员来了吗?”

“啊。他说马上了足有一巴掌膘。”

叔叔远看小点儿披黑雨衣的身子仿佛一具似是而非的人体。她为什么扯谎呢?叔叔离去时坚硬的心房涌进一股又温又滑的血。

小点儿脱下黑雨衣,拎只桶向她走过来。越来越近。一个小巧美丽的少女拎着一只桶。她认为自己在多年前见过她。

有张阴森的俏脸的少女拎着一只桶。

这地方风奇怪地大。“要盖屋,帐篷是扎不住的。”叔叔说。盖这种屋工程特简单,早上动工晚上就住进去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下了一整夜,泥土掺马粪抹的屋顶就往下滴黄豆酱般的稠汁。筑墙用的是草地表层的泥皮,一挖一整块,修齐边角,就是现成的坯。泥坯里含着陈年的与鲜活的草根草茎,倒是有筋有骨,很经事。雨后,泥坯缝里钻出许多蚯蚓,也钻出许多不死的草和花,马粪抹的屋顶发出一层茸茸的灰色菌子。整个房子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