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页(1 / 2)

雌性的草地 严歌苓 1415 字 11个月前

毛娅东跑西跑地找衣服。男人赤条条地已跳上光背马。叔叔并不追他,从从容容掏出枪。

“砰!砰!”

毛娅抱着一堆衣服扑通一下跪下去。定神看看,没有血和尸首。叔叔走过去,拾起一对被枪子打断的银耳环。然后叔叔看也不看毛娅,她正用衣服浑身乱遮。叔叔捧起沈红霞的头,灌了她满满一口烧酒。沈红霞将发直的目光盯着沼泽:绛杈!……

叔叔说:“我来了。”意思是,世上事千难万难我来就妥了。毛娅出神了,盯着那双银耳环。叔叔将衣袋里的眼珠取出,放进嘴里吮吮,它像颗糖球一样在他嘴里跑。他衔着眼珠对毛娅说:“快穿好你的衣裳。”然后他吐出眼珠,往眼窝一塞,空瘪的半张脸立刻饱满了。毛娅媚媚地对这只眼珠微笑起来。

从此毛娅心里总有个人在渐渐走近,变大。一个人从荒草丛生的远处走来,大得使她无法看清他的全貌。只能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他。他肩上有块山丘般的肌肉。她多倾慕那手臂持枪时的从容劲、挥洒劲。那小臂甚至轻柔,带几分倦怠。它赶在你意识之前抠响了枪。你觉得它在舒展的同时行了凶。一切都来不及看清,但那举枪射击的全过程都留在你心里,你是在日后的一遍遍回忆中看清这过程的。

叔叔就这样庞大无比地进入了一个处女的身心。就这样,在她意识中一次次举枪、射中她的靶心、从外环渐渐射向靶心。他在她心目中的一次次射击中,逐渐完善了自己的形象。她想也不敢想:爱情就是这个样子。

爱情就是叔叔举枪的样子。非凡

小母马绛杈始终蔫蔫的。一想到它怎样一步一跌地被带出沼泽,沈红霞就心痛不已。它那时刚意识到永别——母亲被永远留在那里了,那就叫死。它不断回望死去的母马,拒绝随人们离去。它双眼的稚气毁灭了,从踏上沼泽之岸,它便是一派不合常情的老成。

沈红霞整整一个冬天都在伤痛中度过。叔叔抱着她跨上马鞍,她就完全不省人事了。直到场部医院,他大喊:救人呐!才把她惊醒。医生指定一张床,他将她仔细从怀里捧出。医生掐黄瓜那样掐看她双腿的冻伤程度,说:糟了糟了,再冻一会儿恐怕就要截肢。叔叔问:什么叫截肢。医生咬牙切齿在她腿上比划一下。叔叔立刻掏出枪来:你敢。要断她腿我马上就把你打死。他就那样将枪抵住医生的腰眼,监督了整个治疗过程。沈红霞被勉强留下来的双腿一沾地就疼,父亲信上转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的关怀,信上说:叫你坚强些,就算从头学习走路吧。

她的腿是被彻底摧残了。从此便常以剧痛来提醒她,曾度过怎样无愧的一夜。牧马班的姑娘来医院看她时,发现她变得更温和,实际上是变得更寡默。她问绛杈,问红马,问班里的一切,问的时候总笑微微的,但人们明白那正是她的严厉。她扶着拐杖慢慢从床上站起,所有人都发现她长高了一大截。

腿痛得她不断地晃。两条腿给她折磨,也给了她独特的坚毅步态。她就迈着这样老者般的沉重缓慢的步子走出医院,走进先进知青的讲用会。所有人都给有这样一种步态的姑娘让路。她缄口不提自己的双腿换了匹良种马驹。她对自己在那一夜里所经历的磨难,只轻描淡写地笑笑:我只不过多坚持了一会儿。至于她的腿,那长在她青春躯干上的两条老寒腿,她让人们去体察,去惊叹。她自己只是默默享受这双腿的光荣。她把具体的、有声有色的光荣让给了毛娅。

毛娅戴上大红纸花,塌鼻梁大眼睛的面孔焕然一新。她差点被公认为漂亮了。连女子牧马班的姊妹见她登上讲用台时,都对她的形象有了新认识。毛娅一路讲用到军分区,到自治州。叔叔在自治州遇上她,她的新面貌使他几乎把她当成个美人儿。

下了头场二场雪,畜生开始由高地往下赶。自从毛娅和沈红霞当了先进代表后,柯丹总是一天到晚骂着谁。有人顶嘴,她便上来把你放倒。现在她们不论真打假打,统统叫做摔跤。相互间的不满通过这种猛烈的肉体冲撞得到发泄与报复。有次老杜起早拾了些干牛粪回来烧火,因为实在冻得凶,脚板心都长了冻疮。柯丹却骂她:“笨得厨牛屎!灶都烧不来。”老杜不吱声,烧得满帐篷乌烟瘴气。

柯丹又骂:“你想把老子们眼都熏瞎呀?积极个锤子!”

老杜还嘴道:“有人看人家当先进,早害了火眼!”

柯丹把她从灶边踢开:“你晓不晓得这么大烟子咋回事?你拣的牛粪里有狼屎!……”

老杜于是跟她打起来,从帐篷里滚到帐篷外。最近每个人都对班长积蓄了一肚子火,便趁此机会轮番上去跟她打。反正这早就不叫打架,叫摔跤。形式可以借用,实质可以偷换,亲仇可以任意解释,任意转化。柯丹发现这帮女学生大有长进,下手狠多了,劲头也足了,全亏了她平时的训练。她们再不像过去那样不经打了,有时还能打赢。

这回柯丹被一大摞人压在最下面。除了小点儿在一边嘻嘻笑,几乎人人上了阵。小点儿用红毛线勾织一条围脖,手指全是冻疮却依然灵巧。她笑嘻嘻说:“瞧咱班多团结,抱成一团。“班长,你跟群众打成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