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误火车喽。她索性站住了,给他看她很成人的眼睛里凸起不舍的眼泪。她和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调转头,往回去。离别后他们在这世上就不再有亲爱。他对她一向是那么亲的一个人,有可能甚于她父母,因为他身上潜伏着一个男性,潜存着她最根本的那个需要。
顷刻间我拗不过自已了。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看着我低头饮泣,一手拄着一棵很幼的泡桐。他明白少女对他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表面上装着他完全没往那儿去想。还带点恐惧和受宠若惊:就他这条早早白了头的汉子——地位和权力如同当年横空飞来那样又一夜间飞去。他还有什么去和她这样一把青春等值?他束手无策,两手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任何可为她拭泪的东西。
他问,声音很体己的:你咋了?
我摇摇头。
他把手伸过来。没有任何男性对女性的,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他捏了捏我湿漉漉的脸颊。退回去十年,他是同样一个做法。他微笑,微微苦涩,让我看见他的迫不得已。我看见他网在皱纹中的眼睛,深处有最后一道防线。
他从昨天这女孩刚出现就明自她的来由。这女孩是痴的,是不要命的。她在最后这一刻摆脱了她始终用来做遮挡的无邪。禁忌不存在了。
他又说:你看你,还是个娃娃。
还能说什么别的?他这句话是暗语,把他对她六岁、八岁、十岁、十二岁的全部感情,都表达了。然后,他还愿一样垂下手。再次说:要误火车喽。
我跟着他,垂着头,在一分钟的小火车站上,火车误点误得没谱。最后几个满头长疖子的男孩也收了西瓜摊走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和两只细瘦黝黑的烧鸡。贺叔叔过去买了半只,拿一块报纸托着捧过来给我。他肯定把所有钱买掉了。他的九根于指头一起捧着那没什么具体分量的珍食,一夜失眠的黯淡从他脸上倏然退去。他看着我吃。
他看着他的孩子吃,自己一口也不碰。我要他一块吃。他大声答应着,敷衍着,仍是一口也不碰。
我们等在煤渣铺的站台上,累了就蹲一会。一盏日光灯是阴冷的蓝灰色,它是蝉声扎耳的闷热中惟一令你凉爽的东西。
火车快进站的时候,整个世界雪亮起来。我看出他忽然抱一线希望。我不知那希望是什么,但它明显是个希望。希望是个被幸运和痛苦搁在半途的茫然表情。他希望一列火车不停;那时代火车反正常常这么干。他希望我能拽他一道走,走一站是一站。他希望我把性子使到底:突然不走了。他希望我最终把那句话说出口:贺叔叔,我和我父亲跟你,从此了结了。我不知他希望什么。可能仅仅希望我走向他怀抱让他抱一抱。火车停了,一个人拿着手提喇叭大喊大叫:停车一分钟。
在一分钟的希望里,我走到离他只有一尺的地方,相互的汗气先一步进入了对方的生物感知。他和她只有性别,没有其他。没有背景,辈分。她所希望的仅是一个动作。动作成为一个记号。一个惟一的物证。女孩所有的需要都浓缩在这一个需要里。他却没有动。双臂充满抱她的感觉却乖在那儿。我又看到他那奇异的纯洁在嘴角上、眼梢上。
我现在看着小站上的两个人,看憎恨怎样就飞快地变成了少女的初恋。
明白。
恨与爱是相互的假象。我十八岁时和许多少女一样惯使自己的感情。再不合理也听任它。少女们心里暗暗崇拜和爱戴敌对部落的征服者。正是敌不过他使她们着魔于他。征服之后的权力和统治,让她们的迷恋愈来愈深。原来最深的迷恋是从憎恨那里来的。憎恨,却无力声张。十八岁那年我一年都着迷于夏天的那场相遇,瓜田夜晚和小火车站。我感到它含有比爱要重大的东西。爱与恨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它破除了。还有背叛,为自己部落栖牲的同时背叛了它。真是一种悲壮的感觉。
是:他是征服者。
征服了所有的城市。城市阶级。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