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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严歌苓 1454 字 11个月前

一个狱卒上来帮大勇把脚镣搬动一下,让他跪得更舒服些。

盖头掀去后,人们都惨叫起来。扶桑美艳得让许多脆弱者流下眼泪。

大勇笑着欣赏新娘。他完全能想象她推磨、打柴、担担子的模样。他看着一个下河槌衣、坐在门槛上剥豆等他回家的扶桑。他还看见故乡那条河边站着一排女人,扶桑从她们中间跑出来,迎的不是乡邮员,是他自己,漂洋过海回来的大勇。是六十岁的大勇了,迎上来的是五十许的扶桑。

大勇看着这些,对扶桑说:别急,慢慢活,我等得及你。

扶桑说:回头我送你回家。大勇说:一半洒海里吧。扶桑说:嗯。那一半呢?

大勇沉吟一会:洒我老母坟上。他笑笑说:烧成灰老母也认得我。

挤在人群中的克里斯看见船动了。

他撞着人的背、肩,踩着脚下坑洼的码头石阶,到了最前面。

船上着红色盛装的扶桑在克里斯的视野里小下去。他看见手里捧着大勇的骨灰罐子,也是用红绸包裹,上面顶着中国新郎的礼帽。

克里斯是从报上看到扶桑那天清晨弃下他之后去做了什么。她把那截黑发留在他手心,就那样剪开了她自己和他。

报上登出刑场婚礼的照片,还说为妻的扶桑将于六月三十日乘船护送夫婿的骨灰回乡。

克里斯认识到他从来、从来也没懂过扶桑。

大约在半年后,克里斯偶然经过扶桑的那幢小楼,发现它相当一段时间的冷清又被打破:门口又有一队男人。

克里斯愣怔了许久,走到队伍末端。所有在队伍里的男人都瞅他。他撑住,随他们去瞅。并不去想他们瞅的理由。

挨到克里斯了,守门人(一个克里斯从未见过的守门人)对他客气地说:先生,这里不接待白人。

果然,他见队伍中没一个白面孔。难怪他被那样瞅着。

他说:我是她的朋友。她约我来的。

他扭打一般推开守门人,冲到楼上。屋门半掩,他轰地推开。

一个女子猛扭过脸。她不是扶桑。她是一个十五六岁的苗条少女。

但他把扶桑这名字已吐出口。

守门人已追上来,好声好气地说:这里早就没扶桑了。

在克里斯故世前,他想到了扶桑。他七十五岁了,那一缕黑头发还很年轻。他想到扶桑就那样剪开了他和她,她剪开一切感情爱恋的牵累。或许扶桑从爱情中受的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深。或许她意识到爱情是惟一的痛苦,是所有痛苦的源起。爱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东西。她肉体上那片无限的自由是被爱情侵扰了,于是她剪开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