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让文明人的耳朵受刑!所有洋人喊道:停!不准吹!扶桑正吹到溪流如网,天高云淡。
大勇心想,她这份不为所动,实在是个极大的稀罕。他对洋人道:如果你们不喜欢我们的音乐,回你们自己的舱里去。
这就是我们自己的舱。这是我们的国土,你们倒是可以滚回自己国家去,享受这种糟蹋人耳朵、折磨人神经的玩艺。
停!停!
不停我们脱了你们的裤子!一个个把你们全扔到海里去!
中界这端的男人都看着大勇,看他是否开始将辫子往头上缠。大勇却没动,坐在那里扇动二郎腿。
扶桑吹到雁阵南飞。她眼睛千里秋水地看着怒不可遏的白面孔和黄面孔。她似乎不懂这两帮人渐渐地靠近意味什么。
大勇的辫子眨眼间已在头顶盘牢。
扶桑吹着,看那些脚、手绞到了一处。渐渐地板上有了一摊摊、一汪汪的血。鞋子、头发、牙齿。
一个洋人刚拔出火枪,大勇手已捺在腰带上的一根飞镖上。那人冷不丁想起有关一个中国汉子的神话。他想最好别拿自己去验证这神话的真假。枪口一耷拉,他调头跑去。
大勇把最后一个洋人脱掉裤子,扔进水里,扶桑把曲子吹完整了。她把尾音收好,嘴唇也收好,才来看这些浑身是血的人们。一个洋人也没了。
船叫了一声,靠了码头。大勇提起鹦鹉、狗、首饰匣子和扶桑,朝舱口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去佝身满地寻觅。
有人说:走啦,警察来啦!
有人喊:你四样东西都齐,还找什么?
大勇说:妈的,手指头。他叉出巴掌给人看。大家都说:不少不少。
他说:妈的,那怎么少个戒指?让我告诉你克里斯怎么了。
克里斯躺在床上正熬着他的禁闭。这是第七个监禁的夜晚,他正喝着从厨娘那里高价买来的酒,发着愤怒和思念的高烧。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提着长裙,登上铺地毯的楼梯。这是你的新牢笼,一幢在唐人区和意大利区接壤地带的小楼,大勇买下了。你在楼梯拐弯处停住,回头,像遗失了什么东西。这是你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在思念你。你意识到克里斯的身影常常在你回首的这一瞬间里。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一脚虚踏在梯阶上,脸上突然有一种哑巴似的百感交集。你于是也渐渐明白了,这是你的思念。你让我意外,因为我认识的你不该有思念。
克里斯这时一手枕在脑后,靠着草垛。草场稀疏的草带微红的尖。他就那样看太阳突突搏动,掉进海里;水鸟从太阳那里向他扑来。他柔声在讲着什么。他生怕自己生疏了和你的对话,忘淡这种鸟兽的语言。
在他这样躺在草中时,你用一只铜瓢舀水,淋在身上。你突然慢了动作,举在下巴高度的手有一点晃。水流一条一条、清清楚楚淌过你的身体,水流有那么多想法、意图,淌过你全身,在每一弯处突然改变想法、意图,急转或分歧,你知道你的思念又发作了。
就在克里斯听着意大利帮工拉起小提琴时,你正在戴耳坠:你们在看着不同的东西,眼睛却恰恰碰到一块。在克里斯仰起脸背诵功课时,你正跟自己做一个游戏:闭一会眼,再睁,窗台上一定会添个什么,添一只麻雀,添一团月光,添一片杨树叶子。这就是你最猛的一阵想念。窗子总是克里斯通向你的,因此你把一团月光,一只雀,一片叶子当克里斯来相顾无言。
这时克里斯走进一片树林,没有路。他想父亲的囚牢原来真辽阔,没有马是逃不出去的。他扯一片叶子,在嘴上吹,吹出鸟叫、虫叫和他自己的叫。完全相同的时刻,你正在梳一个新学的发式。你看着镜子,一口气噎住了:这是第一百天没有克里斯这个男孩了。
就在庄园的每件事都耗尽克里斯的兴趣时,你终于学会了那个千回百转的发髻。他这时踱到长兄的书房门口,四十岁的长兄和一群父亲的朋友们在聊天。他们谈竞选参加者们对中国的态度:谁把反对态度端得强硬,谁能提出最迅速的排斥方案,谁能把对这些黄面孔的敌意尽快变为政治措施,谁就得最多选票。反对华人是一个政治家爱国主义的标志。
克里斯两手插在裤袋,倚在门边,嘴唇撮起,随时会吹着口哨走开的样子屋里的人顾不上邀请他进去。他自己邀请自己,走进去,拣起地上的报纸,上面有四幅梳辫子的中国男人的漫画,下面这样写道:"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形,仪态和风俗都是令人厌恶的,从语言、血统、宗教到性格都是低劣的。因此,中国人所受的歧视和粗暴待遇不足为怪。从没有任何一个外来种族--在美国历史上受到如此之多的殴打、驱赶、暴力、凶杀。这是公众对于中国人种之劣的本能反应。"
克里斯没有将文章读完,他忽然听见遥远的箫声。满屋子指手画脚的人逐一注意到这个孩子的失常,他的雾般的瞳孔。直到长兄走到他面前,双手在他肩上狠狠一敲。克里斯听见屋里的人笑起来,他不感兴趣地也跟着笑笑。就在克里斯坐在长兄屋里,听人们讲中国男人和女人坏话时,你正从小炭炉上拎下茶炊。你略斜过脸,将茶斟进盅子。你对面坐着一个客人,但你却不是为了他而把这套动作舞蹈起来。你为的是一双不在场的浅蓝眼睛,那双缺灵活的孩子的眼睛,斟着茶,斟着茶,你感到颈上的汗毛轻轻摇伏,这便是你知觉这双孩子的眼睛从不可知之处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