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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 严歌苓 1462 字 2024-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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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举在一侧修正仅剩的一只耳环。手静止了,耳环却不肯静止。她完全转向了他,红衫子又使她圆熟欲滴!

她饱满的整个胸怀都张向他。

他一步一步向那胸怀走去。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明确地感到这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每一步都有下一步;当他走得与她没了距离,也还有个下一步。

十四岁的克里斯不懂这个扶桑的复活,一个突然的色彩还原。

扶桑在深红的薄绫罗下细碎地动了,那么细碎的肉体动作也被红衫子表现了出来。抑或它本身是活的,布满神经。

他也像十二岁时那样,走到她的气息中。不同的是十四岁的他几乎高出她半头。他对于下一步再往哪走已很清楚。

下一步可以有无数。十七岁的这个早晨克里斯细数那一个个下一步。

下一步可以是在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再走一步,便走进了她。

他说:跟我走吧。做我的秘密情人,像我的家族中的男人们。这是另一种下一步。

还有:他将她郑重地、缓慢地抱进怀中,郑重而缓慢地将一个盟誓烙到她嘴唇上。

不必说一个字,他只需扯下胸前那根项链--那是母亲给他的,抓住她的手,将项链的圆坠捺在她手心,像捺,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

抑或,他跪下,让她的乳房托着他的脸,让他吮吸他早已在她那儿嗅到的那古老、近乎蛮荒韵母性。

十四岁的克里斯对于手中把握的这无数下一步而狂喜。他看见红衫子在痛苦而快乐地扭动,耳环急喘、挣扎。

十七岁这个早晨他想,无论他当时触碰哪一种下一步,就会触动一个谜的未来,每一个下一步都将它更新更奇的下一步吐露给你。他清楚记着扶桑的手怎样落在他十四岁的肩上,他初次剃须的脸上。一层汗从他刚变得毛茸茸的胸脯上渗出来。红衫子使她周围的空气也微红起来。在那艘远洋轮上,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懂了那一切。他看着阴暗早晨的海,几乎叹出声来:多么好的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一杯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好在于她的低贱;任何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的女性都干涸了。带着干涸死去的女性,她们对男人有的就剩下了伎俩;所有的诱惑都是人为的,非自然的。从这个时候起,女人便是陷阱,女人成了最功利的东西。克里斯在自己的社会中看到足够的女性,早已干涸的女性。这个海洋上的清晨他想,扶桑是个真正的、最原本的女性。

那泥土般的真诚的女性。

就在十四岁的克里斯站在扶桑的红衫子面前,意识到那些一触即发的下一步时,门嗵的一声被撞开。

接下去是玛丽那砖石倾塌般的指责。

指责中的扶桑是个着红衣的猛兽,克里斯是被诱到它嘴边的猎物。你看,事情也会有这样的下一步。事情可以被理解成这样,以一个解救妇女组织的女干事的逻辑。克里斯见扶桑只困惑地瞪大眼,看着女干事那颗正派的心在一对灰眼睛中狂抖。她边指责边在胸前画着十字。克里斯终于感到她是对的;他不应走近这个妓女,尤其在洁白如圣的房间里。

之后他常去扶桑窗下,却回避见到她。那片红色成了隐疾留在他身上。窗中不必有她,同样美满。

十七岁的这个清晨,克里斯看清了事情的顺序、逻辑和诗。

他忆起扶桑被掳走的情景。她被拳头打得满墙溅血,又被铁链不断拽回。在那一刻,十四岁的克里斯几乎冲进门,端起墙角落那把椅子去和那些梳辫子的男人拼命。而扶桑忽然看见了他。潜越过一屋子的暴烈,她向他偷递了一个眼色。似乎她与克里斯有个秘密的共谋,她在提醒他别忘了。抑或,她和他都不清楚那密谋究竟是什么,但它肯定是有的,存在着,该足使他俩不露声色,不与任何人计较。他见她的眼睛深奥起来,还有一丝儿俏皮。愤怒渐渐在克里斯心中平息,他和她就隔着那整场的暴烈和动乱默契着。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想起,对了,那是私奔一般的相互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