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啪”的一声,厨房的灯亮了,紧接着,厨房通向大厅的走廊灯也亮了,浴室的灯亮了,那一盏盏灯从厨房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一直到最后大厅灯火通明,把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就像刚才在黑暗中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四下瞬间一片死寂。
唐研转过身来,灯光熄灭的时候,他并没有多么紧张,灯光突然亮起,他也没有多么惊奇,神色很从容。他伸出手去,拉开冰箱的门,灯光亮起,这冰箱似乎历经二十年时光却没有损坏,冰箱里放着几瓶酒和饮料,并没有什么东西,显然那些饮品早已过期。唐研在亮着灯的屋内一间间、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他在找第二具尸体在哪里。
冰箱、衣柜、橱子、抽屉……所有能藏匿的地方他都找了一遍,却没有什么发现。正当唐研有些想不通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大厅角落里有一个鱼缸。
那是一个很大的鱼缸,里面曾经有假山和水草,也许曾经养了不少热带鱼,也有看起来十分精致的供氧设备。
不过现在发黑的假山和层积着绿泥的鱼缸里,静静安放着的是一个骷髅。骷髅空洞的眼眶仰望着鱼缸顶上供氧设备所露出来的窄小空隙,仿佛望着它的天空。
这不禁让人幻想,也许在很久以前,有人曾把他心爱的人的头颅放在鱼缸里,和鱼缸里的热带鱼一起饲养着……或者是说,他意图把这个人头像心爱的鱼一样饲养在鱼缸里。
但可惜,显然它并没有像鱼一样自由地活在这个玻璃造就的世界里,甚至连曾经无忧无虑游在这里面的鱼也没能活着。鱼缸里只有一层绿泥、一层鱼骨、几块假山,以及一个骷髅。
这就是第二具尸体,但是它剩下的其他部分呢?唐研叹了口气,他想起了隔壁还有903、902、901……
在这9楼死寂而整洁的房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走出了904,拿出钥匙,打开了903的门。
白月和容小促在楼下等到警车亮着灯赶到,才敢带着警官再次踏上电梯。白月已经下定决心,等天一亮,无论多困难她都要马上搬家,远离这栋闹鬼的房子,想到自己竟然在10楼住了这么久她就不寒而栗。容小促看起来也没比她好多少,心里想的事可能也差不多。那两位警官看着两个人眼神涣散、脸色惨白,不禁皱眉,楼上到底是发现了什么,把他们吓成这样?
四个人乘坐电梯再次来到了9楼,这一次白月拼命按着电梯的按钮,生怕电梯又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己开自己关。但这一次电梯却出奇的正常,到了9楼,四个人刚刚走出电梯,原本明亮的走廊突然一黑,灯灭了,但瞬间灯又亮起来,再过一会儿,灯又灭了,但迅速地又亮起来。
容小促观察到,走廊灯这种闪烁的节奏,和电压不稳导致的闪烁完全不同。灯光熄灭的时候,整个9楼都黑了,所有的房间都陷入一片黑暗;但灯亮起来的时候,却是从9楼某一间房子的某个房间开始,一盏一盏,犹如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亮起来的,就像在那房间里有个充足的电源一样。
那是903室。
警官看了一眼虚掩着的904,904现在是一片黑暗。他走过去敲了敲903的门,其实903的大门现在是敞开的,里面灯光很明亮。
“发生了什么事?谁报的警?”
903的大厅里有个年轻人正在弯腰看着什么东西,听到声音微笑着转过头来,说:“警官。”他指了指屋里的东西,“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派出所的刘怀忠警官在基层已经有很多年,出警的经验非常丰富,却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在报警现场这样微笑的年轻人。他的人正站在面前,却又似乎一直抽身旁观,无论什么东西在他身旁都不要紧,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不会受到伤害,也不会伤害别人。
那年轻人身上就带着这种气质。
另一位名为赵建国的警官已经走了过去,跟着年轻人的视线看去,说:“什么东西……”他的话瞬间噎在了咽喉中。
年轻人所指的,是大厅中摆放的一个小小的婴儿摇篮,粉色的可爱花纹,到处可见的蝴蝶结,柔软的布料,充满了甜美与期待。
但在打着许多粉色蝴蝶结的摇篮里面,穿着婴儿的衣服、裹着小小的薄被,被照顾得无微不至,露了一截在外面的,却不是婴儿。
那是几只干枯狰狞、早已白骨化的手指。
那被放在摇篮里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是一只手臂,只是手骨粗大,应当是一只男人的手。
赵建国的脸整个黑了,刘怀忠呆了一呆,立刻用对讲机呼叫增援,并请唐研立刻从这屋里出去。
现在这个屋子要被封锁起来,因为这里发现了人体的残肢,这里就算不是杀人现场,那也是藏尸现场。
“警官。”唐研指了指屋里,又指了指隔壁,面带着学生一样的微笑,“我在隔壁和这个屋里发现了两个女人骸骨的碎块和一个男性的骷髅,又在这里发现了男性手臂的一部分,902和901我还没来得及进去,但猜想情况和这里差不多。”
赵建国的黑脸更黑了一些,刘怀忠加重语气,请这个像学生一样的年轻人从现场出来,同时问:“你是什么人?是你报的警吗?”
“不是。”唐研回答,“我是这里的保安,这位白小姐和容先生在9楼发现异常,叫我到9楼来检查。”
刘怀忠疑惑地看着他,他是这里的片警,这个小区换保安了吗?他怎么记得原来的保安是个姓黄的老头?
赵建国和刘怀忠拿着唐研给的钥匙打开了901和902,进去以后,两个人叫了三次增援,前后来了十几个警官,一直到天亮警车都没有离开这栋楼。
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总计在9楼901—904室发现了四具女尸和一具男尸,都已白骨化,四具女尸都被碎尸,但现场除了厚重的积尘,并没有明显的血迹,而一具男尸最为奇异,他也被利器碎尸,只是不同于女尸那般精细零碎,而是被分成了四块。
904的鱼缸里放了一个人头,903的摇篮里有一只手,902的床上有他的左半身,901的保险柜里有他的右半身。
所有的房间都是反锁的,没有任何出入的痕迹,有几把刀显示出曾被反复使用的痕迹,应当就是凶器。现场勘查的警官使用了检验血液的化学喷剂,结果显示在四个房号里都有大片大片的荧光反应,9楼密闭的大门后曾经到处都是血。
是一片血和尸骨的海洋。
8
第三天的清晨,白月把所有的东西打包整齐,叫搬家工人放在了保安室门口,她已经叫了家政公司的卡车过来,要从这栋楼房里搬走。她下来的时候,容小促背了一个登山包,也站在保安室门口,正好奇地往保安室里面望。
她和家政公司的工人一起在等卡车,看见容小促往保安室里探头探脑,她也过去张望了一下。
坐在保安室里的还是唐研,他泡了一杯茶,正在看报纸。不过容小促看的是他压在报纸下的东西,那是一个镜框,年代颇久了,白色的边框已泛了黄,镜框里的照片有些模糊,似乎是被污渍和水浸透过,却还看得清楚,照片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点像现在的结婚照,女人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坐在椅子上,手指纤细,衣饰华丽,戴着白色的蕾丝手套,男人穿着礼服站在她后面,两人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俊美秀丽。
照片上还有日期,一九九〇年某月某日。
“那是什么?”容小促伸手去拿那个镜框,“哪里来的?”
唐研不以为意,翻过报纸一页,说:“捡到的。”
容小促凝视着那照片,白月不知不觉凑过去端详,说:“这女人挺美的。”
容小促摇了摇那镜框说:“很重,里面还有东西……”他随便摇了两下,就看到镜框边隙里露出几张纸片的边缘,抽出来一看,还是照片。
那是几张类似的照片,只是男人和女人都不相同。有个女人穿着臃肿的军大衣,依然笑得灿烂甜美,显示出她的青春是如此耀眼,与她合影的男人非常瘦弱,坐在轮椅上,似乎半身不遂,却也露出幸福的笑容。还有一张照片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并肩站着,男人很胖,女人体态婀娜,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曲线优美的高跟鞋。最后一张照片上的女人略微成熟一点,三十多岁年纪,身上戴了许多首饰,她的背后却不是像前面三张照片那样是背景布,而是一排放中药的药柜,像站在中药店里拍的,柔和的阳光自店外映入店内,中药店的角落静谧而幽暗,拍得古典优雅,庄重大方。一个模样成熟的男人站在她身前与她合影,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扎的药包,面带微笑,仿佛十分温馨柔和。三张照片都有日期,还是故意模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种手写日期的感觉,看起来十分怀旧,时间都在一九九〇年左右,相差不到一年。看这照片制作的风格,照片上的应当是同一家人。
“这应该是很珍贵的照片吧?”容小促抓了抓头,看完了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的感觉,却也说不上是什么,把照片递给白月看了看。
白月对好几十年前的照片并没有什么兴趣,看了一眼就还给了唐研,随口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上班?”
“嗯?”唐研抬起头来,斯文地看着白月。
“你不觉得这里很恐怖吗?你不怕?”她指了指9楼,自那天警察从9楼的房间里抬出第一块骸骨,她就再也没回过自己房间,这两天都住在朋友家,直到今天要搬家才壮着胆子带着三个搬家工人回来搬东西。
“呃……”在唐研正要回答怕与不怕问题的时候,家政公司的卡车开到了门口,白月抱歉地向唐研笑笑,指挥工人搬上她的东西,开始往卡车上垒。容小促放下他的背包,也过去帮忙,阳光灿烂,小区的院子里花木繁茂,让人暂时心情愉快。
唐研喝了口茶,继续低下头来看报纸。
如果刚才容小促一直注意的不是他报纸下的镜框,也许就会注意到他拿的那一张报纸,是一九九〇年某月某日本地的一张小报,颜色稍微有点发黄,却还不是很黄,内容也不是很多。他正在看一则新闻,大意是某厂厂长因经营不善,行踪成谜,疑似出逃境外。报纸上附有一张该厂长的照片,却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看起来有点像那个中药店里站着的女人。
他放下报纸,把镜框和镜框里的照片一字摆开。
四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各不相同,照片里的男人虽然年纪、高矮、胖瘦有极大的不同,但右边眼角都有一点不深不浅的黑痣。此外,他的左眼总是比右眼细长一些,右眼圆一点,这是因为右眼是双眼皮,而左眼是单眼皮。他的眉毛很普通,但在眉毛中段总隐约有一小撮眉毛往上飞起,猛地一看就像眉毛竖了起来。
他用铅笔在四张照片上疑似相同的地方都打了个浅浅的圈,用喝一杯茶的时间确定,这四个男人是同一个人。
但同一个人又怎么能在差不多的时间内相貌差距这么多呢?就算胖瘦可以改变,难道身高和年龄也能改变吗?
能随意改变外貌的人,那还算是一个人吗?
99号楼的白骨碎尸案轰动了整个城市,就在短短的一两天内,关于这件事的新闻已经连续出了十几条,真假参半,人们议论纷纷,许多关于99号楼的传说都被翻了出来。
刑侦支队的警官们捧回一大堆白骨,一时还没有头绪要怎么处理,只能先编写号码,把人先拼出来。在公寓里的搜索没有结果,虽然有许多生活杂物,却没有太多证明身份的东西,四个女人中唯一能证实身份的,只有904号里面的白骨,房间中几张生活照上的人和二十年前失踪的市中药厂厂长徐丽琴比较吻合,经过亲属辨认,确认是徐丽琴。
99号公寓是政府拆迁了古宅的用地而建设的,原来这个古宅的主人变成了99号公寓的所有权人。而政府征用这块地,当年是为了修建防空洞,据说是因为这块地的地层结构特别结实,原来的古宅庄园内还有一座小山,适合修建防空洞。后来小山削平了,地洞也挖了,最后却没有建成防空洞,反而盖了这栋当时最时髦最豪华的公寓楼。
当时的拆迁决定还有文件留下来,赵建国找到了文号,文件里写明当年的古宅还有名字,叫作“槐庄”,主人姓魏,叫作魏生生。关于魏生生,文件里并没有多加说明,只附了一张身份证复印件。
魏生生生于一九四二年六月九日,从那张模糊不清的身份证大头照复印件来看,他长得很年轻。赵建国已经把案件报了上去,现在这起白骨案已经不归他们派出所管辖了,但他仍然很关心,刑侦支队会和派出所配合行动,他仍然要参与一部分侦破过程。
“老赵。”刘怀忠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我去转了一下,魏生生的确认识徐丽琴,有几个人还能证明他们曾经在饭局上碰见过,徐丽琴一直没结婚,魏生生这个人家里有钱,听说口才很好,很会讲话,和徐丽琴一直玩得比较好。”
“你说那具被分成四块的白骨,会不会是魏生生?”赵建国若有所思,“徐丽琴二十年前失踪,魏生生也失踪了,这两个人在那以后就没有任何记录,如果是死在99号里面,那就很正常了。”
“魏生生是有老婆的。”刘怀忠说,“他的老婆姓江,也失踪了。”
“我知道,他老婆江香荷比他小了十几岁,早就失踪了。”赵建国说,“他也报过警,不过二十几年前甚至更早以前的档案没有那么健全,已经查不到记录。不过这样算起来,魏生生身边的失踪事件已经不少了,如果这四个女人不是一起死的,而这里面有一个是江香荷,这件事就非常可怕。”
“你说他有可能制造了江香荷和徐丽琴的失踪?”刘怀忠眉头紧皱,“动机呢?如果这两个女人是他杀的,那个男人的白骨又是谁?为什么会被摆在鱼缸、摇篮、保险柜里?”
“你说那个男人,会不会是魏生生的情敌呢?”赵建国思考着,“在魏生生身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会吸引江香荷和徐丽琴的注意,而魏生生嫉妒愤怒之下,把他们都杀了,藏尸之后远走高飞?”
“魏生生父母死得很早,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朋友,二十几年前应该属于社会名流那类,我已经尽量打听了,没什么线索。”刘怀忠说,“至于是否有和他老婆情人走得很近的朋友,那倒是没听说。”
“如果那具男性的白骨真的是魏生生,那会是谁杀了他?”赵建国想不通,刘怀忠也想不通。
9
白月搬到了她朋友家,她朋友正和男朋友共租一套比较大的公寓,可以把一个房间转租给她。这样下来她就不再是一个人住,感觉上也会比较安全。
“洪欣?”她把房间里的东西放好以后,到隔壁房间去敲门,“出来一下,我们晚上要出去吃饭吗?我请客。”
“咯啦”一声,却是身后的大门开了,她回过头来,只见洪欣的男朋友正提着一塑料袋东西进门换鞋,看见她在敲门,笑着说:“洪欣刚才出去了,房里没人,你可能忙没听见。”
“不好意思。”白月知道洪欣的男朋友姓魏,“是小魏吧?幸好有你们收留我,不然我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流浪呢!”
“怎么会,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晚上洪欣有事,我就代替她请你吃饭了。”小魏很爽朗地说。
白月不怎么推辞,她和洪欣很熟,让她男朋友请一顿晚餐也没有什么,她说:“那好吧,就楼下吃泡椒田鸡好了。”
“没问题。”小魏笑起来眼角有条细细的笑纹,映得眼角下边那颗小小的黑痣有点一闪一闪的。
她回房去继续整理东西,因为要换衣服,就关起房门,整理了一会儿,突然看见房缝底下有两截黑影,像是一个人站在了她房门前,被灯光打过来的脚的影子。小魏?小魏没事站在她门口干什么?还一动不动的?
她一边整理东西一边不住地注意着那两截黑影,那的确是个人站在那里的样子,有时候还会晃动一下,像人站累了换一只承重腿,甚至隐约可以看到鞋子的款式。
他一直站在她门口干什么?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这时她突然听见大厅里电热水壶里面开水烧开的声音,接着“啪”的一声,开关跳起,开水烧好了,紧接着是倒水的声音。
她呆滞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房门缝隙里露出的人脚影子,听着远处墙角倒水和喝水的声音。
外面只有一个人,洪欣并没有回来。
他要怎么样站在她房门前,却能同时又在茶几那边倒水和喝水?
夜里。
唐研仍然坐在99号楼的保安室里,看着报纸。他看的是今天下午刚送来的晚报,上面有白骨案的进展新闻,案件虽然毫无起色,但是关于99号楼以及它的过去、它的原主人、它的谜团,甚至关于魏生生的一切都被记者挖了出来。
这是他今天下午看的第三份报纸了,有一份本地娱乐小报破天荒地关注起了凶案,还附加了一份魏生生的生平简介,虽然做不到巨细无遗,却也和警方调查的结果相差不远。
魏生生是一个很神秘的人,别人对他都谈不上了解,他喜欢美食,喜欢女人,但从来没有看见他和哪一个女人走得长久,不结婚,也没有私生子,很有钱,却没有任何营生。
“唐研!唐研!”已经是六七点钟晚饭时间了,唐研拆开一盒泡面,还没有泡,就看见容小促连蹦带跳地冲了过来,说,“我想到了!你那捡到的东西一定和9楼有关!可是我想到了……你那……那……”他吞了口口水,脸色死白死白的,“你那四张照片,照片里的男人都是同一个人!”
电热水壶响了,唐研慢慢地把水倒进泡面盒里,盖好,压紧,才说:“你看错了。”
“我没有看错!”容小促有点激动,“我在公司里是专门P图的,今天作图的时候突然想到,他们有很多细节都是一样的!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人,但是P过照片?”唐研笑了起来,“二十年前还没有P图的技术吧?”
容小促非常坚持,说:“那就是同一个人。”他有点紧张,“你……你你你先把照片拿出来。”
唐研从抽屉里拿出那个镜框,摊开四张照片,容小促指着四张照片里四个男人的眼睛,说:“右眼比左眼大一点,脸上都有一颗痣,如果这个人突然胖了二十斤……不,胖了三十斤,长高了十几公分,他就变成了这个——”他指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和中药店里的男人,“他要是再胖二十斤,他就变成了这个——”他指到镜框里最上面一张照片那个最胖的男人,“长胖二十斤的时候,再变矮十几公分。”
“你是说,这个人就像弹簧一样,想拉长就拉长,想压扁就压扁?”唐研微笑,“除了高矮胖瘦以外,他还有皱纹呢。”
“对!”容小促激动得像突然遇见了知己,“既然他能变高变矮,为什么不能随便把自己变年轻和变老呢?这是一个怪人……”他显然对9楼四个房间里发现的白骨非常介意,“我认为这四个女人被这个怪物欺骗,最后被这个怪物杀死在9楼。”
“我认为……”唐研微笑着,看着那四张图,“他改变形象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多地获得后代。”他喝了一口茶,神态很轻松,就像在和退休的老爷爷谈论天气,“作为一个‘人’,只能结婚一次,他要尽可能多地繁衍后代,就必须在没有结婚的情况下,让女方愿意为他生下孩子,而不是去打胎。要让一个女人没有获得任何保障就为他生孩子,他们之间必然要有爱情或者利益——我猜他改变形象都是为了这个目的,为了迎合他选中作为母体的人。”
容小促难以适应话题突然改变得这么快,并且唐研的设想比他更大胆:“只为了生孩子?”
唐研放下茶杯,那劣质的玻璃茶杯在与桌面接触的时候发出清脆的一声微响,虽然玻璃茶杯很寻常,那杯里茶水的颜色却是清澈翠绿得令人赏心悦目。
“那是因为每一个母体在生完孩子以后,都会被他杀死——”唐研说,“我猜很可能是因为婴儿长得和普通婴儿不太一样。”
一个变形人的孩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变形人没有运用他的能力的时候,他不改变样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是像个普通人还是只是一团没有形状的烂肉?谁也不知道。
“所以有一个变形人和四个女人交往,在她们生下孩子以后将她们一一杀死,再将她们碎尸,藏尸在房间里?”容小促喃喃地说,“按照这样说,那个变形人很可能就是魏生生……魏生生在古宅长大,后来成了这栋楼的主人,如果是他的话,要在自己的房子里藏几具尸体太容易了,问题是,如果变形人就是魏生生,那一具被分尸的白骨又是谁?”
白月惊恐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小魏的影子还在门口,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一直都在门口,他贴在她门口干什么?窥探她有什么动静?她又能有什么动静值得人窥探?还有,外面又是谁在喝水?
她换好了衣服,再也没有心情整理东西,她必须弄清楚外面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因为自己是惊弓之鸟过分敏感,还是外面的确有什么古怪存在?
这个房间有一扇窗户,但是没有另外能通向大厅的地方,她无论如何不敢去开门,只想从另外的地方看一下外面是不是有其他的人在?想来想去,她打了个电话给洪欣,洪欣却始终没接,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没听见铃声,只好打给容小促。
“喂?”容小促的声音好像还很兴奋,不知道在和谁聊天聊得很高兴,白月压低声音,“喂?小容,我有件事请你帮忙,你能不能现在到新乐花园87号A座606来接我?”
“怎么了?”容小促很惊讶,“在朋友那里不能住吗?”
“总之,你赶快来。”她迟疑了一下,“你有朋友吗?带两个来,我觉得这里有点……古怪。十五分钟内来到,快点!”
“好,你先在那儿别怕,我马上来。”容小促答应得很干脆。
她有点安心:“谢谢啦,快点来。”
“怎么了?”
“白月说她那里好像出了点问题,叫我找两个人去接她出来,”容小促抓了抓头皮,有点傻笑,“说得好像被人绑架了一样。”
刚刚吃完泡面的唐研也刚好看完一份报纸:“我陪你去。”他整了整报纸,把它放在一边,顺手把今天帮小区代领的包裹摞整齐,登记好姓名和楼座,“我到点换班了,晚班马上就来。”
“也好,她在新乐花园,离这里不远。”容小促没带什么东西,拍拍口袋就要走了,“我先去看看,你换了班也来,她一个女孩子不要出什么事了,在新乐花园87号A座606,到时候电话联系,我电话是……”
唐研含笑点头:“去吧。”他用笔在纸上记下容小促的电话号码。
容小促囧了:“大哥,你的号呢?”
唐研的笔迹清晰漂亮,不是行云流水一团潦草的那种,像清峻的楷书,一笔一画清清楚楚,他答道:“到时候我会打给你。”
“啊……我走了。”容小促有点郁闷,和唐研聊天聊了一下午,他还以为已经是朋友,结果人家连个电话也不肯给,但一转头他又高兴起来,心里窃喜——你不是不给电话吗?待会儿等你打给我,难道我还没有你的电话号码?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唐研继续写交接清单,写得清清楚楚,一样不差。
10
白月给容小促打完电话以后,安心了一点,开始想办法如何看一下大厅的情况,门口那脚的影子还在,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它会在那里?
有什么办法能看到大厅?门缝?她从把手这边的门缝往外面望过一次,但门缝被什么东西遮住了,看不到,地上的那条细缝只看得到光和阴影,太贴近地面眼睛很难贴到地面上看,她想出了一个办法。
她的房间是没有办法看到大厅的,但是洪欣这套房子的格局是大厅在中间,两个套房在大厅的左右两侧,大厅有个阳台,阳台和大厅之间是落地玻璃拉门,而她房间的窗户与阳台是在同一侧,如果她能把一个镜子通过这边的窗户,放到阳台的防盗窗上,再在这边的窗户再架一个镜子,只要镜子的角度合适,她就能看到大厅。
但是这个设想很难实现,放在阳台上的镜子必须和大厅成四十五度角,而她要通过什么东西才能把镜子放到阳台上去?她往阳台那边探了下头,正要放弃这个荒诞的设想时,突然间看到阳台另一边,洪欣房间的窗户上,隐约有些奇怪的痕迹。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天已经黑了,但整个小区灯光还是很明亮,在外墙夜景灯的照射下,很清楚地看到洪欣房间的窗户上,包括防盗窗上喷溅上了一些暗色的痕迹。
她甚至通过那房间防盗窗上的不锈钢条的反光,可以感觉到那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不锈钢条擦得很干净,窗里窗外的光源很稳定,如果不锈钢条上的光会变化,一定是因为屋里有东西在移动,改变了屋里那些能反光的东西所反射的光。
屋里有活动的东西?而小魏刚才却说洪欣不在。窗上的暗色痕迹,奇怪的一直贴在自己门口的脚的影子,无法打通的洪欣的电话……难道说,洪欣出了什么事?她的惊恐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拿出手机,她开始颤抖地打电话报警,这里到处都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古怪!
“笃笃”两声,门外小魏敲门了,她完全没有听见他走过来的声音,只听他说:“白月,整理得怎么样了?我饿了,下去吃泡椒田鸡。”
“哦……”她心惊胆战地应了一声,“再等我一会儿,我把剩下的弄好,一会儿就好了。”
门外的声音说:“我等你。”
门缝下的影子没有变化,还贴在那里。她惊恐地缩在远离房门的地方,紧贴着墙,转头就能看见洪欣那防盗窗上扭动着的光影,全身都是冷汗,每一秒都像永远过不完。
容小促怎么还不来?
她几乎要绝望了,她有一种直觉,开门出去,一定会看见自己绝对不想看见的情况,一定会有自己绝对不想看见的东西!
他在门口,她不敢说话,只能小心翼翼地发了条短信给报警平台,说自己在新乐花园被绑架了,求助。
又过了一会儿,容小促还没有来,房门倒是又响了,小魏又敲门了:“白月?吃饭了。”
“我突然有点不舒服,今天不想吃饭,你自己吃吧。”她满头冷汗,虚弱发抖的口气倒不是装的。
“你不舒服吗?”门外小魏的声音很温柔,“让我看一下,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她寒毛直立,惊觉自己是找了怎样一个绝烂的理由!“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不用麻烦了。”
“那怎么好?你是洪欣的朋友,我要代替她照顾你的……”门外小魏笑了,她听到“代替”两个字几乎要尖叫,那是什么意思?只听门把手“咯啦”一声,慢慢地开始转动,她想尖叫却叫不出声来,耳膜极度充血,心跳声震耳欲聋,甚至盖过了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
白月瞪着房门口,终于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啊——”
“啊——”
新乐花园响起了一声惊人的惨叫,花园里散步的人们被吓了一跳,谁家又在看恐怖片?声音开得这么大,想吓死几个人?
容小促刚刚踩进新乐花园,就被这声惨叫吓了一跳:“白月?”
他开始往A座606狂奔,连电梯也不等了,直接跑上6楼。到了6楼楼梯口,容小促喘着粗气,突然发现在606门口站着个人,十分镇定,那衣服很眼熟,他傻了眼:“唐……唐研?”
唐研微笑,点了点头,他正要去敲606的门,容小促就出现了。容小促糊涂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来得够快了,唐研不是还要等交班吗?怎么能来得比他还快?
“你怎么来的?”他忍不住问。
“搭公交车。”唐研说。
容小促呆了一下,新乐花园离99号楼不过十分钟不到的路程,公交车只有一站,他也要搭公交车?不过,搭公交车顺利的话是会比他走路快一点的。
“白月在里面。”唐研提醒他,“踹门吧,我刚才敲过了,没人开。”
“白月?”容小促又叫了两声,里面突然又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砰”的一声,容小促撞开大门,和唐研一起冲了进去。
房门打开的时候,白月没有看见小魏,也没有看见洪欣。
她看见的是一张软扁的人皮和一团布满血管、形状模糊的怪物。
原来一直贴在她房门外的只是一张人皮,而一直和她说话、会在沙发那边喝水的,是这团血肉模糊的怪物!她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整个人软了下去,当人看见超过自己承受力的东西的时候,有些人会奋起反击成为英雄,而她是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傻了。
那团怪物笑了:“你要是笨一点,没发现什么问题,爱上我,给我生个孩子再死——那有什么不好?太精明只会让你早死。”
她木然没有反应,不能相信这是现实。
那团怪物突然变化成人形站了起来:“你这么快去和洪欣做伴,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洪欣怎么样了?”出乎怪物的意料,已经吓傻的白月突然问了一句,“你把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怪物笑了,“她爱我,自愿给我生孩子,你情我愿,结果让我很满意。”
“她的屋子里有东西,她……她还活着吗?”她已经放弃反抗,木然地问。
怪物颇觉意外:“你还知道她房间里有东西?如果你愿意像她一样,我也可以暂时不杀你。”
“像她一样?”她低声问。
怪物突然变长,那团扭曲恐怖的身体拉长,横过整个大厅,打开了洪欣那个房间的门:“她是我最满意的杰作,我爱她,她给了我最美好的东西。”
白月抬起眼看了过去。
那房间里没有洪欣。
只有溅满四壁的鲜血、一具七零八落的血骷髅,以及一个正在啃食血肉的婴儿。
那婴儿非常小,却不像初生婴儿那般皱巴巴的,而是血肉丰盈,十分细嫩可爱。
只是它白嫩的五指染满了血,白嫩的脸颊也是。
怪物非常得意:“你愿意成为我孩子的母亲吗?”
白月呆呆地看着那具血骷髅,瘫痪的大脑经历了第二次刺激,突然运转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啊——”她晕了过去。
“砰”的一声,这时有人撞开了大门,冲了进来。
容小促和唐研一闯进房间,就看到那团血肉模糊的怪物、一张人皮和洪欣那几乎成为一片血海的房间。
“原来,变形人的婴儿以母体的血肉作为初生的食物。”唐研说,“真是意外。”
“谁?”那团血肉猛地回头说,“找死!”
“小魏,”唐研一直很镇定,就像根本没看见什么,“你是魏生生的儿子?99号楼四个女人,有婴儿床,有孕妇裙,魏生生至少有两个儿子,却没有婴儿的骨骼——”他看了他一眼,“孩子上哪里去了?是你吗?”
那团血肉扭曲了一下:“你是谁?”
“我叫唐研。”唐研微微一笑,“小魏,我只是想知道杀死魏生生的,究竟是他的哪一个女人?”他柔声问,“是徐丽琴吗?”
那团血肉蠕动着,突然钻入了挂在门上的那张人皮内,扭动了一会儿,“小魏”又站到了唐研面前,不耐烦地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世界在变化,物欲在变化,生物也在变化,繁殖是物种的天性。不过你不害怕像你爸爸一样在选择母体的时候不幸撞上了其他异种,死得非常惨烈吗?”唐研说,“就算是异种,也是会有天敌的。”
小魏十分烦躁,他轮流看着唐研和容小促,容小促怯生生地看着这个“人”,小魏把他们俩轮流看了几遍,像是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说:“那个女人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物!她儿子把她吃光了,老头儿把她像他以前的情人那样弄干净,用油纸包起来,像宝贝一样收在抽屉里——老头儿真的爱过她!真可笑!结果那女人的骨头……她的骨头从油包里爬出来,到厨房拿刀,把老头儿捅死,剁了,洗干净,分到他四个情人的房间里——真好笑,她成了一堆骨头还想着和他在一起,一家人永远在一起,骨头和骨头白头偕老?呸!死得大脑都空了,只剩一堆没有思维的骨头,却还照样在那里护着她白头偕老的梦!”
唐研听得很认真,容小促一脸惨白,只听唐研慢慢地说:“小魏,中国人有句古话,‘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
小魏的脸突然白了,有点抽搐:“鬼?”
“像你们这样的异种,以牺牲母体为繁殖的方式,为了繁殖总是掺杂着欺骗性的爱情,你们的寿命很长,所选择的母体很多,那些被害的母体们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们对生活曾有过怎样的期待?世界总是公平的,这个世界有魔鬼,但公平的是魔鬼并不只有一个。”唐研说,“这是个魔鬼出没的世界,无论谁走在路上,都要提心吊胆。”
“你是叫我为了不遇上像徐丽琴那样的怪物,就永远不要找女人,不要后代吗?”小魏狞笑着,“老头儿撞见了徐丽琴是他倒霉,但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住了,变成了一声噎在咽喉里的古怪的声音。
唐研的声音依然很文雅,“这是个魔鬼出没的世界,”他在微笑,“无论谁走在路上,都要提心吊胆。做危险的事,总会遇见危险的‘物’,不一定是徐丽琴,也许是——我?”
小魏没有回答,他已经不能回答。
当赵建国和刘怀忠接到警令冲进新乐花园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骇人的景象。洪欣的房间里一片血迹,一具七零八落的血骷髅散落在地上,大厅里一个古怪的人瘫倒在地上,他并没有死,但全身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可以随意扭曲成古怪的形状。
显而易见,屋里的血骷髅和这个扭曲的软体人一定有关,赵建国和刘怀忠立刻呼叫增援,把这个没有任何反应的怪人送去了研究所。
而新乐花园血骷髅案和99号楼白骨案一起,成为了轰动一时,却永远没有侦破的悬案。
99号楼的保安老黄感冒了几天,来上班复工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提着行李嘻嘻哈哈地和朋友在门口告别,走到值班室。
“老黄,这几天有我的包裹吗?”
老黄戴着老花镜在笔迹清峻的清单上查找:“8楼801……容小促啊?有,有两个,又网购什么了?这几天出门了?”
“和朋友去内蒙古玩了一星期。”容小促擦了擦汗,“刚回来就听说这里出了大新闻,哪个房间出命案了啊?”
唐研坐在前往北方的大巴车上,他的身边坐着“容小促”。
唐研目望远方,对着窗外青山绿水的景色微笑,似乎看得十分愉悦。“容小促”的怀里抱着个孩子,软绵绵的,十分可爱。
过了一会儿,“容小促”开口了:“你是什么……品种?”
唐研打开一张报纸,开始看上面关于新乐花园的新闻:“你打算怎么样?”他指的是那个婴儿。
“容小促”有些黯然:“我会告诉他永远不能结婚,永远不能生孩子。”
“你们物种的稀少已经证明,这种繁殖方式是错误的,它不利于种群扩大。”唐研不置可否,“你出现在99号楼,是为了你哥哥,还是为了你父亲?”
“哥哥是个意外,我和他失散很多年了……我本来是为了查清楚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原来以为她是被魏生生害死的。”“容小促”捂住脸,“白月的衬衫是我拉下去的,我是为了……为了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沙哑地说,“我想找几个人,找一点证据证实我的想法没有错,没想到……”
“没想到你妈妈是被你吃了?”唐研说得很平常,“但徐丽琴和魏生生结合所生的孩子,应当和变形人有所不同。”他看了“容小促”一眼,“你应当是个稀有的杂交品种。”
“容小促”苦笑,慢慢地他的脸起了变化,从“容小促”变成了一张清秀甚至有点文弱的学生面孔。“但我宁愿自己是个普通人。”他望着窗外,“我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当年家里发生那件事后,我被普通人收养,过着普通的生活,二十年来,我也一直这样生活。”
“那样很好。”唐研看完了关于新乐花园的部分,又开始看最新的求职信息。
“你把我哥怎么了?”
唐研合起报纸,换了一本流行杂志来看:“没怎么。”
年轻人张口结舌,他看着唐研放在前面座位网兜里的一个玻璃瓶,那瓶子里有些浑浊的不明液体。
不知道那是什么。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