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听尊便。”理查怒气冲冲地说。
雷吉转过头看着那位神圣喇嘛,欠欠身,然后用音调优美的藏语飞快地说了起来。仁波切笑得更灿烂了,并且微微低着头。
“你只是告诉他,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你的表弟珀西瓦尔的尸体,还要纪念他一番。”理查指责道。
雷吉瞪了他一眼。“迪肯先生,我知道你懂藏语。如果你不想我来回答,那么别用我的翻译,你自己和大师说啊。”
理查只是摇摇头,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
仁波切又说话了。雷吉冲他一点头,然后翻译给理查、J.C.和我听:“法师提醒我们,珠穆朗玛峰高处异常寒冷,对于那些不遵循圣路的人来说,充满了危险。他告诉我们,除了佛教修行,否则到那里去没有任何意义。”
“赶快说点儿好话,请求他的赐福和保佑吧。”理查说,“然后向这位法师保证,留在绒布冰川期间我们不会杀害动物。”
雷吉依言行事。仁波切点点头,好像他很满意,然后问了一个问题。雷吉没有和理查商量,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大喇嘛再次点点头。
“我没听明白。”理查低声说。
“法师说,他和其他喇嘛未来两个星期里要在寺中做一场影响力甚大的成圣仪式,并且提醒我们,这种仪式往往会唤醒这座山中的魔鬼和愤怒的神明。”
“烦请感谢他的提醒。”理查说。
雷吉把理查的谢意转告给仁波切,他开始滔滔不绝说了起来。雷吉认真聆听,低着头,用悦耳的藏语简短地回答神圣喇嘛的问题。
“什么意思?”理查说。
“法师在夸奖我,”雷吉说,“他说,他每次见到我都会越发肯定,我是11世纪密宗女术士玛吉拉准的化身。他还说,如果我能使我的施身法修行达到化境,我就能成为珠穆朗玛峰及其邻近山脉与山谷的女主人。”
“你怎么回答的?”理查问,“我只听懂了一个藏语词,意思是‘不够格’。”
“是的,我说我可没资格让他做出这样的对比。”雷吉说,“不过我倒是承认一点,施身法修行现在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正如我之前说过的,现在世事对我诱惑太多。”
“我能问问题吗?”让-克洛德轻声说。
“我看就一个吧,”雷吉说,“如果我们要在晚餐时间赶回大本营,现在就要进行祈福仪式了。”
“我就是想知道,”J.C.小声说,“是不是像诺顿上校和其他人说的那样,‘珠穆朗玛’真的指的是‘尘世圣母’。”
雷吉笑了,把这个问题翻译给长着一颗硕大脑袋的仁波切听。这位老人——年逾花甲的他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又笑了笑,用音调优美的诵经式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根据仁波切所说,事实并非如此。”雷吉说,“而且法师很感谢你提出这个问题。他说,对于这里各个圣地的名称,尊贵的大人们往往只会选择他们喜欢的译法,根本不在乎它们真正的名字。他说,珠穆朗玛这个名字被曲解为‘尘世圣母’倒也无可厚非,可他说对于他们这些生活在这座山附近的人来说,这座山更常用的名字用藏语说来就是康珠穆朗,它的意思更加接近于‘鸟国白雪’。
“不过他还说,珠穆朗玛峰的藏语名字这么翻译起来还是过分简单了。”雷吉继续说道,“法师说,珠穆朗玛这个名字比较好的翻译是‘一座可以从九个方向同时望到的高峰,靠近时无法看到它的顶峰,一座高耸的大山,所有的飞鸟飞越峰顶之后就会立刻变成盲鸟’。”
我和让-克洛德不由得面面相觑。我想我们都认为这位法师绝对是在耍我们。
札珠仁波切再一次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喃喃说了起来。雷吉翻译道:“法师已经决定明天拂晓时分举行我们死去的朋友巴布・里塔的葬礼。神圣喇嘛问这里有没有巴布・里塔的直系亲属愿意留下来参加葬礼。”
雷吉用尼泊尔语翻译了这个问题,可夏尔巴人始终低垂着眼睛。很显然,他们谁都不能算作巴布的家人。
既没商量也没看对方一眼,我和让-克洛德就齐刷刷站起来,走上前去,我们低着头以示敬意。“求你了,”我说,“我和我的朋友都希望能被视为巴布・里塔的家人,如能蒙准留在这里,参加明天早晨他的葬礼,我们将不胜感激。”
我能听到理查牙缝里传来的咝咝声。我还能听到他的想法。又一个用来尝试登顶的早晨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这一天算是白费了。可我才不在乎呢,而且我肯定J.C.也无所谓。巴布无谓的死深深地撼动了我。
雷吉翻译了我的话,法师欣然准许。然后雷吉让既通藏语又谙英语的诺布・切蒂今晚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帮我们翻译。
札珠仁波切点点头,又说了起来,雷吉道:“现在该进行赐福仪式了。”
*
其实给我们所有人的赐福仪式只用了不到四十五分钟就完成了,我们几位大人和夏尔巴人都接受了赐福。札珠仁波切喃喃地说了起来,音调十分优美,我始终没搞清楚他是在说话还是在诵经(或者他既是说话也是诵经),然后其中一个大喇嘛做手势示意将要被赐福的人走上前来接受赐福。雷吉和理查被同时请上前去,那位神圣喇嘛示意赠送礼物给他们俩:每人得赠一幅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画像和一方丝绸,那块丝绸太短了,当围巾都不行。雷吉和理查都深深地鞠了一躬,可我注意到,他俩都没有像夏尔巴人那样,跪地伏拜。雷吉拍拍手,便有四位夏尔巴人呈上了她送给仁波切的礼物:四袋调制好的水泥。扎珠仁波切再一次灿烂地笑了,我知道这些水泥将被用来修缮寺庙的纪念碑和其他相对较新的建筑,这些建筑物因采用泥土、石块、唾液和良好的愿望建造,现在早已破败不堪了。这四袋水泥是我们徒步跋涉途中一只骡子的全部负重,理查和雷吉为此也争得不可开交。不过大师和那几位高级喇嘛看到这礼物这么高兴,总算是值得了。
我接到示意,走上前去,仁波切用一个看上去像是白色金属胡椒粉盒的东西碰触我的脑袋,此时我深深地鞠了一躬,J.C.曾经告诉过我,那东西也是一种转经筒。没多久我们几位大人就都接受了赐福,下面该轮到夏尔巴人了。他们接受赐福的时间比较长,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俯卧在冰冷的石地上,慢慢爬到仁波切身边,接受他的赐福,他们既没有抬头,也没有接触那位圣贤的目光。
只有一个人觉得今天他要是接受了赐福,就会天诛地灭,这个人就是帕桑。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的一切活动,虽说脸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却也十分恭敬,没有喇嘛示意他上前接受赐福,显然他已经提前谢绝了。札珠仁波切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
赐福仪式终于结束了,夏尔巴人陆续退出,他们一直是面向仁波切和其他高级僧侣,慢慢退出去的。然后札珠仁波切说了些话,雷吉翻译道:“死者的家人可以留下来参加明天早晨的葬礼。”然后这位大师也离开了。
我们走出寺庙主殿,和雷吉、帕桑及理查道别。夏尔巴人已经开始了长途跋涉,返回大本营。
“选择留下来参加葬礼,你们俩会后悔的。”理查只对我们说了这一句话。
我问我们为什么会后悔,不过他没搭理我,而是抽了一下他那匹小马,马儿先是慢跑起来,然后开始飞奔,去追赶那些夏尔巴人。
“给我们讲讲那位莲花生大师的事儿,就是仁波切是他的化身的那个大师,”让-克洛德对我们的高个子医生说,“他是人还是神?”
“两者都是。”帕桑说。
“八世纪,莲花生大师把佛教带到了整个西藏。”雷吉补充,“他用佛法真理征服了珠穆朗玛,然后击败了所有山间妖魔、神明和女神的邪恶力量,使他们成了佛教护法。空行母女王是所有邪魔和神明之中最邪恶和最强大的一位女神,她化身成了珠穆朗玛纯白的山峰,她的裙裾一直延伸到了此处的绒布河谷。”
让-克洛德轻声说:“如果莲花生大师已经打败了这里所有的神明和魔鬼,还把他们变成了佛教护法,那为什么扎珠仁波切还说他们非常愤怒,并且将为我们求情?”
雷吉跳上她的白色小马,笑了笑。“在很大程度上,对那些遵循圣路的人来说,这座山上的神明、女神和魔鬼一点儿危险也没有,杰克,”她说,“还有那些精通佛法的人也不会出事儿。不过非佛教信徒和那些信仰不坚定的人可就危险重重了。你们确定要参加葬礼?”
我和J.C.点点头。
雷吉对又高又瘦的夏尔巴人诺布・切蒂说了几句话,然后策马而行,急匆匆去追夏尔巴人和理查那队人。夜晚临近,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天色中。帕桑医生冲我们点点头,然后大踏步赶去和其他人汇合。“暴风雪就要来了”,这是他给我们的临别赠言。
天黑了。又一次,乌云凝聚,暴风雪降临,气温至少下降了16摄氏度。
“季风?”我说。
J.C.摇摇头。“这风的前沿是从北边吹来的。季风都是从南方和西方刮来,不停地吹向喜马拉雅山脉,直到最后,狂风肆虐各个峰顶,如同海啸卷过低矮的防浪堤。”
这时有两位喇嘛来到外面,对诺布・切蒂说了什么。
“这两位喇嘛要带我们去睡觉的地方。”我们的夏尔巴人说,“他们还为我们安排了一顿便餐,有米饭和更多酸奶。”
*
那两位年老的喇嘛——这俩人一共只剩下大概五颗牙齿了——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没有窗户(通风却好得不得了)的小房间里,根据诺布所说,我们一整夜都得在这里待着,等到睡醒之后去参加在日出之际举行的巴布・里塔的葬礼。我们只有一根蜡烛,三碗米饭,装在一个公用碗中的酸奶,一些水,以及已经铺在石地上的三条毯子。
在离开之前,这两位喇嘛在一面嵌在深色壁龛里的墙边停了下来,然后举高蜡烛,让我们看清那里的壁画。
“我的天。”我轻声说。
只见一群长着分趾蹄的魔鬼把登山者扔进了深渊之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但丁的赤焰地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遍布白雪、岩石和寒冰的炼狱。这幅壁画上画着一个不停旋转的旋涡,很像是暴风雪,旋涡卷着不幸的登山者一直向下,向下,向下。这座山显然就是珠峰,山的两边有很多只正在咆哮的狗在守卫,狗身体的比例巨大。不过壁画中最令人不安的一部分是一个躺在珠峰山脚下的人,此人躺在那里的姿势就像是一个人祭躺在祭坛之上。这个人是个白人,有一头黑发,显然是位大人。他的身体被刺穿了,一根矛竿依然插在他的身体上,长着角的魔鬼围绕在他身边。我和J.C.走到近前,只见那个白人被开肠破肚了。他还活着,可内脏和肠子都涌到了雪地之上。
“真不错。”我说。
两位喇嘛笑笑,点了点头,随后便拿着他们的蜡烛离开了。
我们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把毯子裹在身上,努力把米饭和酸奶咽下肚。狂风越来越大,吹拂着整间庙宇,风咆哮着,风声如同一个女人在发出恐怖的叫声。太冷了,而且越来越冷。
“不知道这些壁画有多少年了。”让-克洛德说。
“是去年秋天画上去的,先生们,”诺布・切蒂说,“我听其他几个喇嘛在说这幅壁画。”
“那是在马洛里和欧文失踪之后,”我说,“为什么会这样?”
诺布・切蒂拨弄着他的米饭。“在这座寺里,定日镇,还有其他村庄都流传着一个传闻,说是大人们在较高山上的营地里留下了很多食物,有米、油、糌粑,很多很多食物。”
“糌粑是什么东西?”我问。
“就是用大麦粉烘烤成的食物。”诺布・切蒂说,“反正河谷里的一些村民和牧人都攀登上了东绒布冰川,想要把那些丢弃的食物据为己有,可就在理查大人搭建我们三号营地的那个地方附近,七个耶蒂突然从它们藏身的冰川山洞里跳了出来,追赶那些年轻的牧人和村民,一直追着他们离开冰川,跑出了河谷。所以扎珠仁波切找人画了这幅壁画,警告贪婪和愚蠢的人,不要随着那些外国来的大人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太棒了。”我说。
我们蜷缩在各自的毯子里,可依旧冷得要命,根本就睡不着。绒布寺里回荡着各种声响,附和着狂风的呼啸声,既有远处传来的喇嘛凉鞋踩踏石地面时发出的啪啪声,还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令人沮丧的诵经声,更有转经筒不停转动时发出的嗖嗖声。
我们并没有和对方商量,就决定一直点着那根蜡烛,把它隔在我们和壁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