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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在北坳下的三号营地遭遇了暴雪,你怎么在好几个星期内给鸡肉保鲜,迪肯先生?你打算随身携带冰块?还是带着冰箱?

我们在雷吉的房子里起了个大早。这幢茶园中的房子有一座打理得十分整洁的后院,和板球场一般整洁,大小也相同。房子上方和下方都笼罩在晨雾之中,这雾气仿佛来源于一排排绿色茶树的呼吸作用。突然之间,我能看到许多人的轮廓在这些成排的茶树之间移动,然后从中走出来,来到后院,如同雾气凝结成了人形。在阳光的照耀下,我数了数,一共有三十个人,这时候晨雾开始消散。在茶园所在群山的另一端,远处喜马拉雅山脉的白色山峰赫然耸立,在黎明阳光的映衬下,那些峰顶是如此明亮,以至于我只能眯着眼睛望向它们,纵然如此,它们那白色的光辉还是照得我们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人太多了,”理查说,“我原本计划只带大约十二名夏尔巴人苦力。”

“他们是夏尔巴人,不是苦力,”雷吉说,“‘夏尔巴人’的意思是‘来自东方的人’。几代以前,他们从19,000英尺的囊帕拉山口那一边迁徙过来。为了他们的土地和独立,他们已经奋战了千年。而且他们从不曾让自己沦为任何人的‘苦力’。”

“人还是太多了。”理查说,这时候那些不规则的人形变得更加充实,正穿过草地向我们走来。

雷吉摇摇头。“稍后我会解释为什么我们至少需要三十个人。现在我来一一介绍他们,并且把大约十几个我觉得会成为优秀高山登山者的人拉到一边。你们的布鲁斯准将和诺顿上尉喜欢叫他们‘老虎’。被选出的人大部分都能听说英语。我会让你们三个人给他们面试,你们可以选择任意两个成为你们的登山搭档。”

“你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问。

雷吉点头。“当然了。我还认识他们的父母、妻子和家人。”

“这些夏尔巴人都住在大吉岭附近吗?”让-克洛德说。“在你的茶园周围?”

“不是,”雷吉说,“这些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有些人住在尼泊尔的索鲁坤布地区,就在珠峰的南部通道附近。其他人来自尼泊尔的赫拉姆布鲁、阿朗山谷和若瓦林地区。还有些人来自加德满都。这些登山者中只有四分之一住在步行四天可到达大吉岭的地方。”

“之前的探险队总是在大吉岭挑选一些夏尔巴人,然后再从途径的西藏村庄里增加一些挑夫。”理查说。

“没错。”雷吉说着用她的皮马鞭抽打她戴着手套的手掌。日出之前,我们三个人聚在巨大的厨房里喝咖啡,正好这时候她骑完晨马走进厨房。“所以前三次英国珠峰探险才会有优秀的夏尔巴人登山者,而许多挑夫却不适合登山。藏人都很棒,自豪、勇敢,可当他们当了挑夫后,他们往往会表现得像英国的工会工人,闹罢工,争取更多的薪水,更多的食物,缩短工作时间……而且都选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发难。或许你还记得你两次在这里的探险经历,迪肯先生。可夏尔巴人就不会这么做。如果他们受雇提供帮助,那么他们就会一直帮忙到死的那一天为止。”

理查咕哝了一声,不过我注意到,这次他倒是没有反驳雷吉。

帕桑已经让三十个夏尔巴人大致排成一行,然后他们一个个走上前来,给布罗姆利-蒙特福特夫人鞠躬,雷吉亲自将他们介绍给我们。那些奇怪的名字涌进我的脑海里,我真搞不懂她是如何能分清这些棕色皮肤的矮个子男人的,不过随后我就想到了我自己的美国式记忆法:这个夏尔巴人的体重比其他人重,这个留着黑色的胡子,那个人有一小撮胡子,这个人的胡子刮得比较干净,不过一对眉毛连接到了一起,成了眼睛上方的一条黑线。这个人少了一颗门牙;他后面的那个人拥有明媚灿烂的笑容。有些人很魁梧,有些人很单薄。有些人穿着上等棉衣,其他人穿的则是破衣烂衫。有些人穿着西式登山靴;许多人穿凉鞋;还有人打赤脚。

介绍完毕,帕桑冲着一半以上的人挥手,示意他们站到后面更远一点儿的地方,然后他们友好地蹲坐在那里,彼此轻声说着话。

“以前我可从没给夏尔巴人做过工作面试。”让-克洛德说。

“我做过。”理查说。

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帕桑和雷吉帮我们做出了决定。在我们三个人不着边际地和夏尔巴人聊天的时候,帕桑会说“尼玛可以一整天搬运他体重两倍沉的东西,而且不会累”,要么雷吉会给出这样的意见“昂・蚩力居住的村子海拔为15,000多英尺,而且似乎可以适应更高的海拔”,等等诸如此类的信息,他们还介绍了这些夏尔巴人听说英语的能力,这些信息有助于我们做出决定,特别有助于我们选出自己的贴身夏尔巴人。

二十分钟后,我们意识到雷吉只有一个夏尔巴人,这人就是帕桑,同时帕桑也是所有夏尔巴人的酋长,甚至同时还要兼任探险队的队医。J.C.选了诺布・切蒂和拉帕・伊舍做他的夏尔巴人。这两个人来自不同的村落,而且显然没有亲戚关系,可看上去就像是两兄弟一样。他们俩的刘海都遮住了眼睛,雷吉解释说,这样的长刘海可以充当加深护目镜,这样一来,住在四周都是冰川的高海拔地区,他们就不会得上雪盲症。

理查选的是尼玛・特仁,这是一个个子不高、很结实的夏尔巴人,他总是先大声笑,然后才用他那蹩脚英语回答每一个问题,他可以搬动他体重两倍多的东西。理查的第二个选择是一个较高较瘦的人,英语更好,名叫登津・伯西亚,这个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他自己的小兄弟特比・诺盖。

我选了一个名叫巴布・里塔的人做我的双虎之一,这人总是笑眯眯的,又矮又胖,但一看便知非常健康和快乐,又选了住在高海拔村庄里的昂・蚩力做我另一位登山搭档。巴布的灿烂笑容很有感染力,我没法不对他报以笑容。他的一口牙齿一个不缺。昂的个头儿相对较矮,但他的桶状胸太宽阔了,我的父亲准会将之形容为“做肯塔基州一流的法官”。我可以想象得到,昂・蚩力可以一路爬到珠峰峰顶,而且不用从任何人的氧气罐里吸一口氧气。

我们又用了几分钟时间来聊天,然后雷吉宣布任命一个很开朗的人作为此次探险的厨子,这人个子很矮,名叫瑟姆楚比,很显然他没有姓氏。另有一个高个儿夏尔巴人负责管理驮兽,这个人不苟言笑,肤色相对较浅,名叫那旺・布拉。

“说到驮兽,”雷吉说,“我们现在得把装备分配到驮篮里。”她拍拍手,帕桑一比画,这三十个男人朝着较低处的马厩飞快走去,装着装备的卡车就停在那里。

“好了,先生们,你们该去选择你们的马和马鞍了。”雷吉说着带领我们向高处那个更大的马厩快速走了过去。

*

“你是在开玩笑吧。”我坐在一匹白色小马身上,双脚贴着地面。

“这些是西藏矮种马,”雷吉说,“相比普通的马或矮种马,这种马更擅长走我们要去的冰山雪径,而且能够在普通的马或骡子找不到食物的地方找到草吃。”

“是啊,可是……”我说。我站起来,让这匹马从我腿下走过去。让-克洛德见状捧腹大笑。他的腿够短,所以他能够抬高双腿,夹在马肚子两侧,看上去就和他正在奔驰中一样。理查选了一匹马,不过他懒得骑上去试试。

拂晓的时候,雷吉骑完马之后,我看到她那匹高大的花毛马小跑着回到马厩里,我还以为我们会骑着真正的骏马去西藏。毕竟杰弗里・布鲁斯的1924年探险装备清单建议每个英国人都把他们自己的马鞍带来。

这匹白色小马从我弓着的双腿下走过去,我不禁仔细端详着它。老天,就连英式马鞍都会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压垮;如果换成了美国的西式马鞍,这家伙肯定直接就被压死了。

理查仿佛读懂了我的心思,说:“骑马时你可以只铺一块毯垫在这可怜的牲口上,不过老是抬着腿,你肯定会累的,杰克。在一些狭窄山路上,从马上滑下来可相当危险……那里和山下的河流之间可能会有三四百英尺的垂直落差。1921年时,马洛里曾希望我们使用一种藏式木马鞍,不过我并不做此推荐。”

“为什么不?”我问。

“这种木马鞍是‘V’型的,”雷吉说,“两三百英里之后,你的睾丸就会被压碎了。”

从前我可从没听过一个女人脱口说出睾丸二字,然后我意识到我的脸忽然变得通红。让-克洛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帮帕桑医生监督装载装备。”理查说。

雷吉给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讲解哪匹小矮种马该配哪个小矮种马马鞍。而我拿到了最大的一个马鞍。

“准时11点吃午餐,”她在理查身后大喊,“然后我们得把给养的事情定下来。”

理查停下脚步,转过身,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可接着他却从他的花呢夹克衫口袋里拿出烟斗,咬住烟斗柄,并没有将它点燃。他用右脚脚后跟做了一个军事旋转动作,然后用齐步走的步速快步走出马厩,朝着车库和小马厩走去,我们能听到夏尔巴人的呼喊声和骡子的叫唤声从那个方向传来。

*

午餐期间,理查和雷吉一直在大声争论着,下午,装备和给养终于按比例分配为数个包裹,以便能在明天早晨快速装到骡子身上,这时候是我们喝雪利酒的时间,他俩还在争个不停。在大餐厅吃晚餐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又争论了起来。

他们为了补给吵,为了路线吵,为了搜寻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尸体的候补计划吵,为我们抵达珠峰后的攀登方式吵,而所有争论的核心点都在于谁来当此次探险的领队。

在午餐时间的争论中,理查提出了一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虽然理查和1924年的珠峰探险队有接触,可我们始终未能解开这个难题:到底为什么珀西瓦尔・布罗姆利能在大吉岭加入探险队?不论是查尔斯・布鲁斯准将(在他生病被迫离开探险队之前),还是后来成为探险队总指挥的诺顿上尉,都是非常顽固的人,肯定会严格遵守他们已经制订好的计划。且不论再吸纳一个人进探险队,给养和随身携带帐篷数量等计划肯定会被打乱,而且小珀西自然也算不上那种闻名遐迩的登山者,以至于马洛里和其他人不会强烈反对在最后时刻收编这样一个多余的累赘。甚至理查的好朋友诺埃尔・奥德尔,曾告诉过理查,他们也搞不懂为什么珀西会被允许跟来。他们只知道,布鲁斯准将和诺顿上尉坚持这样做是对的,可这根本不合常理,而且,理查问过的每一位登山者,他们都说珀西这个小伙子人挺好,为人很低调,而且只要他本本分分地跟在探险队后面,落后于大部队差不多半天时间,大家就不会找茬。

不过他们并不打算让小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勋爵跟到绒布冰川脚下的珠峰大本营。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

在争论给养的过程中,理查又把话题绕回到了珀西瓦尔・布罗姆利如何以及为什么会得到允许,可以随队前往珠峰。

雷吉已经说得不耐烦了,她的语气听上去像是要结束大部分对话一样。“我只说最后一次,迪肯先生。1924年探险队的几位领导受邀到茶园来和利顿勋爵及夫人共进晚餐,这时候珀西瓦尔表弟也受邀到这里来,我们几个人一起吃饭。你或许还记得,利顿勋爵曾经是孟加拉总督,他和布鲁斯准将及诺顿上尉几个人在书房里单独和珀西聊了大半个钟头。当他们出来的时候,布鲁斯和诺顿都宣布,珀西得到允许,可以跟着探险队,你知道,他不能和他们一起,而且并不是正式成员,不过他可以在后面跟着,前提是珀西要自己准备马匹、帐篷和食物。最后这一点不成问题,因为在探险队抵达加尔各答的两个星期前,珀西就已经把他的装备放在茶园里了。”

理查摇摇头。“这说不通。让人跟在探险队后面去西藏?没有官方许可就能进藏?即便珀西瓦尔勋爵落后于真正的探险队只有一天时间,可作为一个英国人,他要是被逮捕或拘留了,整个探险队就可能与领主和西藏发生矛盾。这根本就说不通。”

“我听人说过很多次领主了,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让-克洛德说,“当地的首领?村长?还是别的什么?”

“其实都不是,”雷吉说,“大部分西藏居民聚集地都由领主管理,通常是两个人,一个是大喇嘛,另一个人是村子里的俗家人。不过也有只有一位领主的时候。”她转过身看着理查,“时间不早了,迪肯先生。你的问题都已经得到满意的答复了吗?”

“只除了为什么你的表弟会在诺顿探险队离开那里之后还要尝试攀登珠峰。”理查不依不饶。

雷吉哈哈大笑起来,只是她的声音里一点儿幽默的意味都没有,“珀西从来不打算尝试攀登珠峰。这一点我十分肯定。”

“西吉尔告诉《柏林日报》和《伦敦泰晤士报》,他的确这样尝试过,”理查说,“西吉尔说,当他和其他几个德国人到达二号营地的时候——他们探险,一开始只是打算碰运气看能不能碰到马洛里,后来只是出于纯粹的好奇——他,也就是西吉尔,和其他几个德国人能看到你的表弟和科特・梅耶正步履蹒跚地从北部山脊下来。而且很显然碰到了麻烦。”

雷吉坚定地摇摇头。她那头蓝黑色秀发从肩膀上划过。“布鲁诺・西吉尔在说谎,”她尖锐地说,“珀西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去了那座山上,不过我肯定,他去西藏并不是为了要登上珠峰。布鲁诺・西吉尔就是个臭名昭著的德国恶棍,而且爱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