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在黑暗中张开眼睛。心里想着:这里是哪里?身体的疼痛也在他醒来的时候同时苏醒。疼痛一阵一阵地袭来。他感觉到有人在拉他。这里是雪地上,他的双手被举高到头的位置,有人正在拖动他。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了好几次,但是声音嘶哑,根本不成话。
“等一下,好痛!”终于说清楚了这一句,被拖拉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他的双手被轻轻地放在雪地上,有人走到他的身边。
“竹史。”随着这个声音,他的头被抬起来,身体被轻轻抱住。是通子。
“对不起。”通子说。“真的很想见你。可是又不能见你,所以想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也好……这样连累到你,真的很对不起。”
“不要说这些。”吉敷一边喘,一边说:“这里是哪里?过多久了?”
忍耐着骨头嘎吱响的声音,吉敷坐起上半身,看了一下周围。这里好像是白山竹丛的附近。
“这里吗?是刚才的附近。你问过了多久?”通子说:“没有多久,才五分钟左右吧。”风声中的通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在哀鸣。
“那就糟了。藤仓兄弟如果发现刚才是被我唬住了,或许会再回来看。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你受伤了?”
“嗯。我不能再受伤了。扶我一下,我要站起来。”
靠着通子的肩膀,吉敷终于又站起来。痛又回来了,但是麻痹的感觉不变,也没有想吐的感觉了。踩着白山竹的落叶,他们往国道的方向走去。
“接下来要怎么办?”通子问。吉敷因为疼痛而一直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通子,你会开车吗?”
“如果是自排的车子的话……”
“太好了。我的车子停在国道上,是自排的车子。我的身体已经没有办法开车,你来开车。不过,前车窗的玻璃不见了。”
“前车窗的玻璃不见了?”
“是呀,一定会变得很冷吧!”
在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情况下,竟然还可以开玩笑。吉敷的身体状态没有改变,但是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胜利,他的心境改变了。现在再想,刚才的车祸对他来说,竟是一件好事。那一撞,让他对自己的身体进入完全绝望的境地,他才有那种反正要死了的觉悟,而豁出一切。如果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一定会挑战那两个兄弟,最后的结果是简单地就被打倒在地。
他的车子还在原地,但是白色的SEDAN已经不在了。吉敷指着驾驶座,问通子:车子的钥匙是否还在?刚才他离开车子时,并没有拔掉车子内的钥匙。藤仓兄弟逃走时,很有可能顺势拿走他的车钥匙。
“在呀!”通子说。
“把椅子上的玻璃碎块扫掉,发动车子的引擎。”吉敷说完,便靠着车子,等待通子完成他的指示。不久,他听到引擎发动了的声音。这时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想:通子会发动车子的引擎了,她真的长大了。
“副驾驶座上的玻璃碎块也扫掉了。接下来呢?”通子问道,然后探头看着车子里面,打开车内灯。
“检查车灯。刚才的车祸可能把车灯撞坏了。如果两边的灯都坏了,就只好放弃这辆车子,想别的办法离开这里了。打开车灯看看吧!”
前面的雪地亮了,车灯好像没有坏,看来还有希望。吉敷不想拖着现在这样的身体,在路上拦车、搭便车。
通子从驾驶座上下来,绕到车子的前方,说:“只有一边是亮的,另一边坏了。”
“只有一边吗?有点麻烦。那就慢慢开吧!”吉敷说完,就慢慢地爬进车子里,坐在副驾驶座上。
“很冷呀!把暖气开到最大吧!”吉敷说。
“已经开到最大了,但是还是冷。对了,我有透明的塑料布。”
“透明的塑料布?”
“嗯。不过,只有包袱巾那么大,没有办法把前车窗全部盖住。可是,我没有胶带。”
“后车厢内有胶带,马上贴起来。贴你那一边好了,我靠近你一点就行了。”
吉敷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通子把透明的塑料布贴在前车窗上。不能帮通子的忙,让他很难过。因为有风,所以通子独自贴得很辛苦。弄了一阵子之后,通子终于完成了一辆古怪的车子。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看到这样的车子时,吉敷一定会捧腹大笑。
“这是一辆破破烂烂,别出心裁的补钉车。”
“嗯。和现在的我一样。你看得见前面吗?”
“没有问题。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通子,我想问你一件事。”吉敷护着侧腹,忍着疼痛,看着通子的眼睛,说:“你杀了藤仓市子和房子吗?”
“我没有杀她们。”通子也直视吉敷,并不闪躲吉敷的眼神。
“很好。那我们去钏路。”吉敷很干脆地说。
“你要让我被逮捕吗?”通子悲伤地说。
“你要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成为阶下囚。”吉敷看看手表。现在还不到八点,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三个小时。只要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的奇怪命案之谜,通子就可以脱罪了。
可是,万一无法解开谜团,就得面对最不想面对的结果。那样的话,还不如没有找到通子。
三矢公寓的命案谜团很棘手,若是平常的话,吉敷不会下这么危险的赌注。可是,现在有通子这张王牌在手,三矢公寓命案的真相,她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因此,他觉得这个赌注是有胜算的。
车子上路了。虽然有塑料布做的前车窗,但风很大,还是很冷,风声更是咻——咻地从耳边扫过。
“知道路吗?”吉敷一边发抖,一边问。
“嗯。”通子点点头,然后说:“很冷吧!”又说:“你的伤是车祸造成的吗?”
“车祸只是其中之一,我受了很多伤。”吉敷回答。
“还是先去医院看你的伤势吧?”
“没有时间去医院了,我们的时间只到明天早上九点。我不要紧,可以忍耐到钏路。”
“骗人,你的脸色非常不好。”
“那是因为太冷了。不说这个,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首先,你为什么那么听藤仓兄弟的话?”
“这件事说来话长……”通子手握着方向盘说。
“你就慢慢说吧!反正开到钏路还很远,而且只有一只眼睛的车子也不能开快。”
“可是,我现在不想让你讨厌我。”
“这是什么意思?那你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们好不容易再见面了。刚刚见面,所以……再等等吧!”
这样吗?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的吗?吉敷如此想着。可是,这个问题是这个命案的核心,他不能等呀。
“那个理由和你五年前离开我有关吗?”
通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动了一下脖子,说:“嗯。有,所有的事都有关。”
“所有的事?”吉敷追问:“包括你那些奇怪的‘毛病’吗?害怕小瓶子、害怕飞蛾、害怕盛冈家里有鬼面具的那个房间等等的‘毛病’吗?”
通子叹了一口气,说:“是的。”
“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和藤仓兄弟有关?”
“是的。但是,我现在不想说那些。”通子有点歇斯底里地说:“刚才你拚了命地救我了,不是吗?”
“嗯。”
“我们好不容易见面了,我不想一见面就谈这些事。”
吉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寒冷和疼痛让他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
“冷吗?我的外套给你盖吧?”
“说什么!那你怎么办?”
“你受伤了嘛!”
“没关系,我不要紧的。”
“可是……”
“我不要紧。”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到咻——咻——的风声。
“没想到这样开车还满舒服的。”通子先开口说:“好像在骑摩托车。”
“通子。”吉敷说:“你长大了,现在是真正的大人了。”
“是呀!一个人独力经营一家店,必须面对很多事情,不长大不行。”
“刚才很抱歉。”
“我骂了你,说你比废物还不如什么的。刚才我太激动了。”
“不用道歉,我很高兴你那样说我。”
“高兴?”
“因为没有人会那样说我了。”通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轻微颤抖着。她是因为冷而发抖吗?
“我觉得我完蛋了。从前我就是个没有用的人,近来这种感觉更是愈来愈明显。我的个性很不好。”
“是吗?你只是比较好强而已。”
“那叫逞强。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
说话也让吉敷感到痛苦了,他沉默下来,意识渐渐模糊。
突然觉得有人在摇动自己的臂膀,吉敷一下子醒过来。刚才好像睡着了。他的额头上有一只冰冷的女性的手。“你发高烧了,最好去看医生。”
“没有关系,不要停车。”吉敷指示道。
刚才睡着的时间虽然很短暂,但是已经很好了。得到意外的胜利,又和通子重逢的喜悦,让他的心情比较开朗,紧张的心情也随之松懈,所以才能安心地睡着。可是一醒来,疼痛和高烧所带来的不舒服感,立刻统统回来了。他觉得疼痛加剧,高烧也更严重,说话变得更辛苦。
“钏路也有医生。”
“现在应该以你的身体为重。”
“不让你成为有罪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听我的,否则明天早上九点以后,你就是通缉犯。”
吉敷一直在发抖,牙齿都无法咬合了。因为高烧的关系,他觉得说话真的很累。
“要通缉你的文件,明天早上就会被送出去。为了挡住这份文件,我们必须在明天早上九点以前解开三矢公寓奇怪命案之谜。这是不让你成为通缉犯的先决条件。我的身体可以以后再治疗。这里叫不到计程车吧?”
“这里叫不到计程车。”
“没办法,那就继续开车吧!”
“去钏路吗?”
“我不知道……”
“通常你们见面的地点是哪里?”
“在店里,而且是白天的时候。”
“在‘丹顶’吗?”
“是。”
“和你见面的人是谁?”
“大都是弟弟,次郎。”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最近看起来很累,要不要去东京旅行,散散心?他说得非常体贴,我也觉得工作得很累,真的很想出门旅行。那时我的工作正好遇到瓶颈,又很想去东京,所以虽然觉得他的行动有点奇怪,还是搭着列车到东京了。”
“为什么那么轻易就听了他的话?”
“他带着坐到札幌的火车票来,还给我饯行。”
“他也给你钱了?”
“嗯。”
“你没有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当时没有想到。后来看到报纸还吓了一跳,觉得很可怕。”
“然后你就到了东京?”
“嗯,我很害怕,心里很想找你帮忙。可是到了东京,又不敢去找你……”
“为什么不立刻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已经被怀疑是杀人嫌犯了,你又是警官,所以……”
“因为我是警官,你不是更应该打电话给我吗?”
“我怕麻烦到你。”
“那你干嘛在走的时候还打电话给我?”
“因为我很想听听你的声音。”
“你每次都这样。后来去阿寒湖的时候,也打了那样的电话吧?”
“对不起,我只是想听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声音。”
吉敷苦笑了,说:“喜欢我的声音吗?只是我的声音啊!”
“啊,对不起,不只是声音。我是怕说了,会让你觉得麻烦。其实你的一切我都……曾经很喜欢。”通子略微犹豫了一下,用过去式说明自己的感觉。
如果会觉得麻烦的话,就不会让自己受伤到这种程度了。吉敷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而且,今后也不会说出这句话。
“给我电话之后,你就搭了‘夕鹤九号’。”
“嗯。看到你来月台时,我很高兴。”
“后来,藤仓令子到A卧铺想杀你?”
“是的。”通子说这句话时,全身发抖。
“以前你见过藤仓令子吗?”
“以前在钏路时,曾经在路上见过几次……竹史,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做了很可怕的事。”
“嗯,你杀死了藤仓令子?”
“你知道了?”
“当然,我的职业和杀人的事情有关。”
“是呀!”
“你睡觉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并且想杀死你?”
“对。”
“那时快四点了吧?”吉敷又说:“她拿着刀子来杀你,可是你一手抓住她拿刀子的手,就在推拉的过程中,刀子割到令子的脖子动脉。”
“没错,就是那样。好可怕。”
“逃离现场的时候,你在紧张的情况下,把令子的行李也一起带走了。”
“嗯。”
“或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