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6469 字 12个月前

“我同意,毕竟黑彻利块头那么大。”狄更斯说,“他扭断了其中一名抢匪的脖子,因而激怒了其他三个人。他们用某种棍棒敲晕黑彻利以后,就……做了他们做的那件事。”

真是天衣无缝,我心想。对于他们弄不懂的事,苏格兰场想必都有一番说辞。“那么侦缉局又是怎么知道嫌犯是四个印度教水手?”

“因为他们活捉了另外那三个。”狄更斯说,“那第四个人的尸体被人发现浮在泰晤士河上,警方才循线逮到他们。抓到以后让他们招供,警方也从他们身上搜出黑彻利刻字的怀表、皮夹和钱。警方对那些歹徒可没有手下留情……很多警探都认识黑彻利。”

我听得猛眨眼,他们说起谎来可真是严密。“亲爱的查尔斯,”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点恼火,“这些事都没有登在报纸上。”

“当然没有。我说过了,警方对这三个杀警凶徒毫不留情。那三个人都没有活到出庭受审。对媒体来说,黑彻利探员命案根本没有逮捕过任何嫌犯。事实上,媒体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件命案。伦敦警察厅大致上还算是个优良的政府机关,但他们跟我们大家一样,也有他们的黑暗面。”

我只能摇头叹息:“查尔斯,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跟我道歉?因为你拿祖德的事骗我,然后利用地窖和平底船上演一出闹剧?因为你没跟我说——你认为的——黑彻利死因?”我想起我无数次看见祖德、跟菲尔德谈祖德、听巴利斯探员谈祖德、看见投入祖德门下的爱德蒙·狄更森、在地底城看见祖德的喽啰,又在楼顶城看见神庙。我亲眼看见过祖德写的字条,看见祖德坐在我家跟狄更斯谈话。我不会因为狄更斯在这个美丽星期天撒的小谎就相信我自己疯了。

“不,”他说,“那不是我道歉的主因,只是次要的附加元素而已。威尔基,你还记不记得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后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情景?”

“当然记得,你跟我说了你第一次见到祖德的经过。”

“在那之前。你刚踏进我办公室的时候,你记得当时我在做什么,我们又聊了什么吗?”

我费了点儿心思去回想,最后我说:“你在玩你的表,我们讨论了催眠术。”

“亲爱的威尔基,当时我把你给催眠了。”

“不,查尔斯,你没有。你忘了当时你说你想要晃动你的表,我挥手制止了你?你自己也承认我的意志力太强,不会轻易受任何磁流作用控制。之后你收起怀表,开始叙述火车事故经过。”

“没错,威尔基,我的确说你的意志力太强,没办法被催眠,但那是在我让你陷入催眠状态十分钟后的事。”

我哈哈大笑。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我拉了拉帽檐,以免阳光直射眼睛。“查尔斯,现在你真的在说谎……到底为什么呢?”

“威尔基,那是一种实验。”狄更斯说。他低垂着头,让我想起他那只苏丹。如果当时我手上有他的猎枪,肯定会像他收拾苏丹那样收拾了他。

“即使在当时,”狄更斯说,“即使早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隐约有个小说构想,是关于人被催眠后很长一段时间还根据催眠暗示做出某些……行为。我承认我特别好奇这种催眠暗示会如何影响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也就是某个拥有经过千锤百炼的专业想象力的人。我还得进一步承认,我希望这个有创意的人,也就是这个作家,平时大量使用鸦片。因为鸦片是我构思中的这部悬疑小说里的主导动机。”

听到这里,我不但狂笑,还拍打大腿:“太妙了!哦,太妙了,查尔斯!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命令我——借由你的催眠控制,在你把我从昏沉中唤醒以后相信你告诉我的祖德传奇?”

“我没有命令你去相信,”狄更斯愁眉苦脸地说,“我只是暗示。”

我用双手拍击双腿:“哦,妙极了。接下来你要告诉我你运用狄更斯的非凡想象力与对惊悚事件的喜好,凭空捏造了祖德这个人物!”

“不是那样。”狄更斯说。他转头望向西边,我敢发誓他眼眶里含着泪水。“因为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我梦见祖德,梦见那个怪物出现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现场,穿梭在罹难者与濒死伤者之间,就像我描述的一样。我把祖德的假想故事跟真实生活中的恐怖经验融合交织在一起。”

我笑得合不拢嘴。我摘下眼镜,一面用涡纹手帕擦抹额头,一面摇头赞叹他竟然这么大胆地跟我说这些话,玩这种把戏。“所以现在你的意思是祖德是你梦见的人物。”

“不,”狄更斯说,“我最早是从菲尔德口中听见祖德的传闻,那是斯泰普尔赫斯特之前十几年的事了。至于我为什么把菲尔德执迷的幻想故事交织在我的噩梦里,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

“菲尔德的幻想故事?”我叫道,“现在又变成是菲尔德捏造出祖德!”

“亲爱的威尔基,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前,你应该知道我写过一系列有关犯罪与伦敦的短文,刊登在我当时办的杂志《家常话》上,那已经是1852年的事了。十几年前菲尔德在过去的凯瑟琳剧院担任业余演员,当时有个认识他的演员介绍我跟他认识。19世纪50年代早期,菲尔德陪着我夜访大烤炉的过程中,跟我说了他心里那个幽灵祖德的事。”

“幽灵,”我重复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菲尔德精神错乱?”

“刚开始还算正常,”狄更斯说,“后来他精神崩溃。我跟他在侦缉局的同僚和长官聊过这件事,也找接替他探长职位的那个人谈过。”

“为了祖德精神崩溃。”我讽刺地说,“因为他幻想有个名叫祖德的埃及神秘主义杀手。”

“没错。一开始那不是幻想。菲尔德升上探长那段时间发生了一连串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全都没有侦破。其中有些似乎牵连上几件菲尔德早年没能解决的案件。那段时间警方逮捕到的东印度水手、马来人、中国人和印度教徒都把责任推到某个名叫祖德的幽灵人物身上。细节始终模糊不清,但基本情节大致相符,都说这个怪物来自埃及,是个连环杀人犯,能够用心灵力量和古老宗教仪式操控别人,还说他住在地底下某种巨大神庙里,至少根据某些吸食鸦片的暴徒所说,他住在泰晤士河底下的神庙里。”

“我们要往回走了吗?”我问。

“还没,威尔基。”狄更斯说。他把颤抖的手搭在我前臂上,等看见我的凶恶眼神,他马上缩回去。“那么你能不能看得出来,”他说,“这些事在菲尔德心里如何从一开始的执迷变成后来的幻想?根据我事后打听的许多警探和干探,包括黑彻利在内,大家都说路肯爵士在接受菲尔德保护期间惨遭杀害,而且始终找不到真凶……威尔基,你笑什么?”

我就是憋不住笑。这个故事,这段情节实在太有巴洛克风格,与此同时又太合逻辑。实在太……太狄更斯。

“最后害菲尔德丢了工作和退休金的,正是他对这个虚构犯罪头子祖德的幻想。”狄更斯说,“菲尔德探长没办法相信他任职警界期间目睹或获报的那些恐怖凶案会是随机发生……会毫无头绪。在他愈来愈混乱的脑袋里,他认为他见过、经历过的那些惊悚惨剧背后一定有个犯罪头子,单一暴徒,一个能跟他分庭抗礼的幕后复仇者,一个跟伟大的菲尔德探长旗鼓相当的人物。这个复仇者并不是人类,不过,等那人束手就擒(当然是落入菲尔德探长手中),他一生中接触到的那些没完没了的惨案就会告一段落。”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说,“你我都认识的那个菲尔德探长最后发疯了?”

“疯得像个制帽工人。”狄更斯说,“疯了很多年了。他的偏执后来变成着魔,着魔又变成幻想,幻想变成一场他永远醒不过来的梦魇。”

“查尔斯,听起来无懈可击。”我轻声说。根本都是鬼扯,我连心跳都没有加速。“但你忘了还有其他人见过祖德。”

“哪些人?”狄更斯柔声问道,“亲爱的威尔基,除了几十年前那些恶棍和你催眠状态中的幻觉,我想不起还有谁会相信祖德这个幻影,唯一的例外可能是菲尔德的儿子。”

“他儿子?”

“他有一个非婚生子,是跟他交往多年的西印度群岛年轻女人生的。那个女人住的地方离萨尔烟馆不远。我们对那个地方都很熟,你可能比我熟一点儿。菲尔德的原配从来不知有这个女人和那孩子存在。我听说那个女人生产后不久就死了,可能是死于鸦片过量。不过菲尔德善尽责任照顾那孩子。付钱请离码头很远的一户人家抚养他,送他进优质公立学校,最后进了剑桥。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真希望我的随身瓶里装的是开水,而不是鸦片酊。

“好像叫雷吉诺。”狄更斯说,“过去一年来我也打听过他的行踪,但他父亲死后他好像消失了。可能去了澳洲。”

“那么你觉得菲尔德探长是怎么死的?”

“心脏病,就跟报道陈述的一样。亲爱的威尔基,这件事我们讨论过。”

我从巨石上滑下来,两腿因血液循环不良刺刺麻麻的。我不管狄更斯是不是在看,拿起随身瓶喝了一大口。“我得回去了。”我沙哑地说。

“你不留下来吃晚餐吗?你弟弟和凯蒂会回来度周末,波希和他太太也会过来……”

“不,”我打断他的话,“我得回城里去。我得工作,要赶快写完《夫妇》。”

狄更斯撑着拐杖好不容易才站起来。我看得出来他的左脚和左腿带给他极大痛苦,只是他强忍住不表露出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和表链。

“威尔基,让我帮你催眠。现在马上做。”

我后退一步。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的笑声听起来很害怕。“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亲爱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1865年6月我帮你催眠的时候,不知道清醒后的暗示效果会——能够——持续这么久。我低估了鸦片的威力和小说家的想象能力。”

“我不想被催眠。”我说。

“几年前我就该做了。”他说。他的声音也有点儿沙哑,仿佛快哭出来了。“亲爱的威尔基,如果你记得的话,我不止一次试图再次帮你催眠,因为我想取消催眠暗示,好让你从这场无止境的虚构梦幻中醒过来。我甚至想教卡罗琳帮你催眠,也告诉她我植入你潜意识的那个指令。如果你在催眠状态里听见那个暗号,就能够从这场长期梦境中清醒。”

“那么这个指令是什么……那个暗号?”我问。

“‘无法理解’,”狄更斯说,“我选了一个你平时比较少听到的词。不过,要让暗号发生作用,你得先进入催眠状态。”

“‘无法理解’,”我重复一次,“你说你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当天用过这个形容词。”

“当时我是用过,”狄更斯说,“那是我对现场惨状的反应。”

“查尔斯,我觉得精神错乱的是你。”我说。

他摇摇头。他果然在哭,天下无双先生站在阳光下的青草地上流泪。“威尔基,我不奢求你原谅,可是看在上帝分儿上,看在你自己分儿上,现在就让我帮你催眠,让你摆脱这个我无意中施加在你身上的诅咒。趁一切还来得及!”

他上前一步,举起双手,他右手里的表在阳光下金光闪烁。我往后退了两步。他到底在耍什么诡计,我只能瞎猜,但我能想到的都十分黑暗。菲尔德探长曾经说过,这一切都是他跟祖德之间的棋局。我却觉得这是包括狄更斯在内的三方竞技。如今我已经取代了菲尔德探长,投入这场再真实不过的生死游戏。

“查尔斯,你真的要帮我催眠?”我用友善又理性的口气说。

“亲爱的威尔基,我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我才能稍稍弥补你,因为我——虽然不是出于故意——对你开了一个我一生中最最残酷的玩笑。你站好,放轻松,我要……”

“现在不行,”说着,我又后退一步,与此同时对他举起摊开的双掌,平静地安抚他,“现在我心情烦乱又激动不安,不适合接受催眠。等到星期三晚上……”

“星期三晚上?”狄更斯说。他忽然一脸困惑、疲累,像个咬牙苦撑好几回合的拳击手,最后只靠本能反应颤巍巍地伫立台上,再也经受不起任何一拳。我看着他拄着拐杖跳呀跳,没有办法把重量放在明显肿胀疼痛的左脚与左腿上。“星期三晚上怎么样?”

“你答应跟我一起来一趟‘秘密出行’。”我轻声说。我走向他,拿起他手里的表——表壳很烫——帮他塞回背心口袋。“你答应跟我一起出去做一趟短程探险,我保证我们可以一起解开两道谜题。你还记得我们到切森特调查鬼屋传闻的事吗?”

“切森特,”狄更斯重复我的话,“你跟威尔斯搭篷车先出发,我跟约翰·霍林斯黑德走路到那个村庄。”

“二十五公里路,如果我记得没错。”说着,我拍拍他的肩膀,“很久以前的事了。”此时的狄更斯忽然间变得老态龙钟。

“可是我们没找到鬼。”

“没有。但我们玩得很开心,不是吗?太刺激了!6月8日星期三晚上也会很有意思。但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要跟我出门。”

我们已经开始往回走,狄更斯痛苦地蹒跚跛行。他突然停下来望着我:“亲爱的威尔基,我会跟你去探险,只要你现在答应我……用你的人格担保……那天晚上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催眠。接受我催眠,让你摆脱这个我基于傲慢与无知施加在你身上的残酷错觉。”

“查尔斯,我答应你。”我说。他继续注视我。“那天晚上我们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让你催眠我,我会协助你完成。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说你的暗号……‘无法理解’……到时候再看看结果。我用人格担保。”

他咕哝一声,我们继续一拐一拐地缓步走回盖德山庄。我跟一个满怀歉疚、充满创造力与生命热情的中年男子一起离开瑞士小屋,却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跛子一起回来。

“威尔基,”我们接近林荫处时,他喃喃说道,“我跟你说过樱桃的事吗?”

“樱桃?没有,查尔斯,应该没有。”他像个昏聩老人般茫然地回想往事,但我要他继续走,瘸着腿往前迈进。“说来听听。”

“很久以前我还是个伦敦穷小子的时候……那应该是在差劲的鞋油工厂以后的事……没错,肯定是鞋油工厂以后的事。”他虚弱无力地碰触我的手臂,“亲爱的威尔基,改天提醒我跟你说说鞋油工厂的真相。这辈子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小时候在鞋油工厂打工的事,那是一段最凄惨的岁月……”他好像晃神了。

“查尔斯,改天我一定会问你。你刚刚说樱桃怎么样?”

凉爽的树荫十分宜人。我继续往前走,狄更斯继续往前跛行。

“樱桃?哦,对……很久以前我还是个伦敦穷小子,有一天我走在河岸街上,前面有个工人抱着一个长相普通的大头小男孩。我猜男孩是那工人的儿子。那天我用身上仅剩的一点儿钱买了一大袋熟透的樱桃……”

“嗯。”我咕哝一声。心里纳闷儿着狄更斯是不是中暑了,或中风了?

“没错,就是樱桃,亲爱的威尔基。有趣的是,那个小男孩用某种……很特别的眼神回头看着我,我开始把樱桃塞进他嘴里,一颗接一颗。那个大头小孩会静悄悄地吐出樱桃核。他爸爸自始至终都没听见,也没回头查看,完全不知情。我好像把所有的樱桃都喂他吃了,一颗都不剩。之后那个抱着小男孩的工人在路口左转,我继续直行。那个父亲仍旧一无所知,我却变穷了——至少就樱桃而言——而那个大头男孩变胖了,也更开心了。”

“很有意思,查尔斯。”我说。

狄更斯想加快脚步,但他的脚好像完全没有支撑力。每踏出痛苦的一步,他都得把全身重量压在拐杖上。他瞄我一眼:“亲爱的威尔基,有时候我觉得我整个写作生涯只是把樱桃塞进大头男孩嘴里那短短几分钟的延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然明白,查尔斯。”

“你答应接受我催眠,好帮你解脱我残忍强加在你身上的催眠暗示吧?”他突然尖锐地质问,“6月8日星期三晚上?你承诺?”

“人格担保,查尔斯。”

我们走到那条有座小拱桥的溪流时,我已经哼起梦里那支小曲。

[1] Virgil:古罗马诗人(公元前70—公元前19),他创作的《埃涅阿斯纪》(Aeneid)被喻为罗马帝国文学最高成就的巨著。他的作品影响后世文学家甚巨,受他影响最深的首推但丁的《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