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6562 字 11个月前

“对,对。那个擅长爬绳、英勇过人的达塔尔中尉,多么迅速又顺理成章地爱上罗莎,然后其他那些……善心天使……会跟艾德温共谋,揪出真凶……约翰·贾士柏!”

狄更斯摘下眼镜,笑嘻嘻地看了半晌,然后折起来小心翼翼收进盒子里,再把盒子放进外套口袋。我很想对他大吼:把眼镜扔了!你再也用不着了!如果你现在留着,日后我还得把它从生石灰坑里捞出来!

他低声说:“那么狄克·德彻利是不是协助艾德温抓出杀人未遂案凶手的那些……善心天使……其中一分子?”

“不是,”我隐藏不住得意的口气,“因为所谓的‘狄克·德彻利’其实就是艾德温……乔装打扮的。”

狄更斯坐在墓碑上沉思片刻。过去我也见过永远静不下来的狄更斯这副沉默无语的雕像模样,那是下西洋棋时我难得将死他的时候。

“亲爱的威尔基,你非常……你这个推断非常……高超。”他终于出声。

我不需要搭腔。时间应该接近午夜了。我焦虑又急迫地想去到生石灰坑把今晚的事情了结,然后回家洗个热腾腾的澡。

“再请问一个问题。”他轻声说,指甲修剪整齐的食指嗒嗒敲着他的随身瓶。

“什么问题?”

“如果艾德温没有死在他叔叔手里……他又何必费这么多工夫:躲躲藏藏、号召盟友,又把自己扮成近乎丑角的德彻利?他为什么不直接挺身而出向警方报案,说圣诞夜那晚他叔叔意图杀害他,甚至意图把他失去意识的‘尸体’扔进生石灰坑?后来艾德温想必及时清醒,在强酸开始腐蚀他的皮肤和衣物之前从坑里爬了出来。从专业人士的角度看来,我承认这确实是非常精彩的桥段,可惜我也得承认,这不是我想写的情节。因为这么一来我们根本没有谋杀案,只有一个精神失常的叔叔意图杀人,艾德温也没有理由隐匿行踪。那就没有艾德温·祖德谋杀案,悬疑气氛荡然无存。”

“艾德温躲起来等候时机自然有他的理由。”我自信满满地说,却不清楚理由何在。我喝了一大口鸦片酊,喝的时候刻意提醒自己连眼皮都不能眨。

“嗯,亲爱的威尔基,祝你好运,”狄更斯轻松笑道,“不过,你打算根据我从来没写过的大纲完成这本书以前,有一件事一定得知道……艾德温确实死了。贾士柏受到你目前正在喝的鸦片酊影响,在圣诞夜杀死了艾德温,正如读者到目前为止的猜测。”

“简直荒谬,”我重复一次,“贾士柏为了罗莎跟他侄子吃醋,甚至痛下杀手?之后呢?我们还有大半本书的空白要填满,结果只剩下……什么东西?贾士柏的自白吗?”

“正是,”狄更斯露出无比邪恶的笑容,“完全正确。《艾德温·祖德疑案》的后半段的确是——至少以此为核心——约翰·贾士柏和他的另一个意识贾士柏·祖德的自白。”

我摇摇头,头却晕得更厉害。

“贾士柏不是艾德温的叔叔,这点跟我们早先的认知不一样。”狄更斯又说,“他是艾德温的哥哥。”

我原本想笑,却只是哼了一声:“哥哥!”

“没错。你该记得艾德温准备跟一群工程师去埃及。他打算彻底改造埃及,也许就此在那里定居。可是艾德温不知道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不是叔叔)贾士柏·祖德(不是约翰·贾士柏)出生在那里……在埃及,而且在那里学到了很多黑暗法力。”

“黑暗法力?”我老是忘记瞄准他,现在又把枪口拉起来。

“催眠,”狄更斯悄声说,“控制他人的意念与行动。威尔基,那可不是我们英国家庭娱乐等级的催眠,而是近似于读心术、真正的意念操控手法。正是我们在书里看到内维尔·兰德勒斯和他美貌的妹妹海伦·罗勒斯之间那种心灵沟通。他们在锡兰练就这种心灵能力,贾士柏·祖德则是在埃及学的。等到海伦·罗勒斯和贾士柏·祖德终于在催眠的战场上相逢——他们势必如此——那会是后世读者肃然起敬传颂几世纪的情节。”

海伦娜·兰德勒斯,不是海伦·罗勒斯,我心想,狄更斯连自己笔下人物的名字都弄错。爱伦·罗勒斯·特南。即使在最后这未完成的失败作品里,狄更斯仍然忍不住把书中最美丽最神秘的女人跟他自己的幻梦与执著的爱伦·特南联想在一起。

“亲爱的威尔基,你在听吗?”狄更斯问,“你看起来好像快睡着了。”

“没那回事。”我说,“就算约翰·贾士柏其实是被害人艾德温的哥哥贾士柏·祖德,接下来几百页的自白对读者来说有什么趣味可言?”

“不只自白,”狄更斯呵呵笑,“亲爱的威尔基,在这本书里我们会走进杀人犯的心灵与意识,文学史上还没有读者有过这样的体验。因为约翰·贾士柏——贾士柏·祖德——是两个人,两个完整的悲剧人格,都困在克罗斯特罕教堂……”

他停下来,转身,充满戏剧性地挥手指向他背后的塔楼与雄伟建筑。

“罗切斯特教堂领唱人那充斥鸦片的大脑里。而那些墓穴……”

他又比了手势,我眩晕的目光追随他的手势。

“那些墓穴……正是约翰·贾士柏/贾士柏·祖德埋藏他亲爱的侄子兼弟弟艾德温被生石灰腐蚀后的骨骸和骷髅头的地方。”

“鬼话连篇。”我没精打采地说。

狄更斯粗声粗气地大笑:“也许吧,”他还在低声窃笑,“可是未来还有那么多峰回路转,读者将会……原本应该会……很乐于获知隐藏在……原本隐藏在……未来故事里的诸多真相。比如说,我们的约翰·贾士柏·祖德是在催眠与鸦片双重作用下杀人。而用量愈来愈大的鸦片是杀害他弟弟那道催眠指令的触发剂。”

“那根本不合理,”我说,“我们讨论过很多次,催眠术没办法命令别人违反清醒时的道德良知去杀人……或犯下任何罪行。”

“确实。”狄更斯说。他喝下最后一口白兰地,把随身瓶放进前胸左侧的暗袋(我记住它的位置,方便事后拿取)。狄更斯的语气就跟过去讨论他作品里某些情节或其他元素时一样,既像资深的专业人士,又像急于说出真相的兴奋男孩。“可是你没仔细听,亲爱的威尔基。我刚刚的意思是,一个力量够强大的催眠师,比如我自己,当然也包括约翰·贾士柏·祖德和隐藏在故事背后还没浮出台面的某些埃及人物——有能力催眠像克罗斯特罕教堂领唱人那样的人,让他活在幻想世界里。那个世界里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而且正是大量的鸦片和——比方说——吗啡激发了这种持续性的幻想,在他不知不觉中引导他做出杀人或更糟的事。”

我上身前倾。手枪抓在手里,却已经被遗忘。“假设贾士柏在‘另一个’没有露面的人催眠控制下杀了他侄子……弟弟,”我悄声问,“那么那‘另一个人’是谁?”

“哈,”狄更斯喊了一声,开心地拍拍膝盖,“亲爱的威尔基,那是这个疑案最妙不可言、最令人满意的关键点!在约翰·贾士柏·祖德结束他的自白以前,一千个……不……一千万个读者之中,也没有一个人能猜得出,包括我认识且敬重的那几百个作家,原来艾德温·祖德疑案里那个催眠师、那个真正的杀人犯其实不是别人,正是……”

狄更斯背后高大塔楼里的钟突然响起。

我猛然眨眨眼。狄更斯直接在墓碑座椅上转身过去观看,仿佛塔楼除了静静地、冷漠地、盲目地挂着那口敲响他死期的钟,还能做出别的事来。

等十二声钟响结束,最后的回音也消失在罗切斯特低矮漆黑街道的上空,狄更斯转身过来对我笑:“威尔基,我们听到午夜钟声了。”

“你刚刚说什么?”我提醒他,“那个催眠师的身份?那个真正的凶手?”

狄更斯双手抱胸:“今晚我已经透露太多情节。”他摇摇头,叹口气,露出一抹最浅的微笑。“这一生也是。”

“站起来。”我说。我头很晕,差点儿跌倒。我好像忘了怎么一心二用,觉得很难既握牢手枪又拿稳没点亮的提灯。“走吧。”我一声令下。只是,我自己也不确定我发号施令的对象是狄更斯,还是自己的双腿。

后来我发现,我们走向墓园后侧,又钻进生石灰坑所在的那片湿地边缘的高大草丛这段短暂过程中,狄更斯如果想逃走实在易如反掌。

万一他拔腿就跑,而我慌乱之中第一枪没命中,接下来他又跑又爬躲进高大的湿地草丛里,简直轻松得像小孩子的把戏。大白天想在里面找到他已经够困难了,夜里即使有我带着的小提灯,也几乎不可能。就连他奔跑或爬行的声音都会被渐渐增强的风势和遥远的浪涛声覆盖。

但他没有跑。他带头往前走,好像还低声哼着什么曲子。我听不清旋律。

我们停下脚步时,他已经面对着我站在生石灰坑边缘。“你别忘了,”他说,“我口袋里的金属物品不会腐蚀。比如爱伦送我的手表……随身瓶……我的饰扣和……”

“我记得。”我厉声打断他。我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狄更斯转头瞄了生石灰坑一眼,身体仍然面对着我。“没错,我会让贾士柏·祖德在这里招供,承认他把艾德温·祖德的尸体带来这里……威尔基,贾士柏比你我都年轻,所以就算鸦片侵蚀掉他大半体力,把艾德温的尸体弄到几百米外还难不倒他……”

“安静!”我说。

“你要我转身吗?”狄更斯问,“要我别开脸?或面对生石灰坑?”

“好。不,随你便。”

“那么我就继续看着你,亲爱的威尔基,我过去的朋友、旅伴和一度热切的合作伙伴。”

我开枪了。

枪支发出惊人巨响,加上我的手出乎意料地往后弹,吓得我差点儿连手枪都掉了。坦白说,一年多前在仆人用梯开枪那段记忆有点儿模糊。

“我的老天!”狄更斯说,他还站在原地。他拍拍胸口、腹部、鼠蹊和大腿,动作几乎有点儿滑稽。“你好像没打中。”他说。

但他还是没有跑。

我知道手枪里还有三发子弹。

我整条手臂都在抖。这回我事先瞄准,再扣下扳机。

狄更斯的外套下摆往上翻扬,到达他的腰部。他又拍拍身子。这回他拉起外套,月光下我看见他的食指从子弹打穿的洞里伸出来。子弹应该离他的侧臀不到两厘米。

“威尔基,”狄更斯声音压得很低,“也许我们应该换个方……”

我再开一枪。

这回子弹命中狄更斯上半身。那声音绝不会错,像大铁锤打在冷肉上。他转了一圈倒地仰卧。

却没有摔进坑里。他躺在生石灰坑边上。

而且还没断气。我听得见他响亮、粗嘎又痛苦的呼吸声,似乎夹杂着气泡与液体汩汩声,仿佛他肺脏里有血。我走过去,居高临下站在他身边远离生石灰坑那一边。他抬头往上看时,我纳闷着他是不是把我看成某种衬着星空的恐怖阴暗轮廓。

我在写作时用过几次“慈悲的一击”这个丑恶的法语词汇,不知为何我总是记不住它的拼法。但我很清楚它的含义,最后一击毫无疑问必须瞄准脑袋。

而黑彻利的手枪里只剩一枚子弹。

我单膝着地,放下提灯,俯身在狄更斯上方,想起他笔下创造过的无数蠢蛋:比如《荒凉山庄》里的戴德洛;《小杜丽》里的巴纳克尔;《董贝父子》里的董贝;《艾德温·祖德疑案》里的格鲁吉斯。还有无数恶棍、寄生虫和阴险小人:比如《雾都孤儿》里的费金;《雾都孤儿》里的阿特弗·道奇;《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史贵儿;《小杜丽》里的凯斯比;《马丁·瞿述伟》里的史莱姆和裴斯匿夫;《圣诞颂歌》里的斯克鲁奇;《荒凉山庄》里的霍尔斯与史默威;《我们共同的朋友》里的弗列比和雷莫;《雾都孤儿》里的邦勃斯和费恩;《尼古拉斯·尼克贝》里的霍克;《马丁·瞿述伟》里的提格和……

狄更斯在呻吟,我将黑彻利那把沉重手枪的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举起摊开的左手,像盾牌似的挡在面前,以免被一两秒后将要爆裂出来的碎裂头骨、鲜血和脑浆溅到。

狄更斯喃喃有词说着话。

“无法理解……”我听见他在哀号。然后他又说:“清醒吧……醒来……威尔基,醒来……”

这个失了神的可怜杂种努力想把自己从他自以为的梦魇中唤醒。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离开人世的:哀号连连、愁容满面,向不在场的冷漠神祇祈求让自己醒过来。

“醒来……”我扣下扳机。

解决了。狄更斯的脑袋构思并赋予过众多人物生命,比如大卫·科波菲尔、皮普、艾瑟·萨莫森、乌利亚·希普、巴纳比·拉奇、马丁·瞿述伟、鲍伯·克莱基特、山姆·维勒、匹克威克与其他上百个。这些角色都活在数百万名读者心中,他的脑袋却散落在生石灰坑边缘,红红灰灰的条状黏液在月光下显得油亮亮的,只有碎裂的头骨是白色的。

即使他事先好心提醒过,我把他的尸体滚进生石灰坑之前还是差点儿忘了他的金子和其他金属物品。

我很不愿意碰他,尽量只碰触他的衣裳。拿怀表、随身瓶、他口袋里的硬币和衣服上的饰扣时还算顺利,可是摘他的戒指和袖扣时不得不触摸到他逐渐冰凉的皮肤。

为了最后这一项任务,我点起拉下屏罩的提灯,稍感欣慰地发现我的手擦火柴点灯芯时相当稳定。我外套口袋里有一个卷收着的粗麻布袋,我把金属物品全都放进去,确认没有任何东西掉落在生石灰坑附近的草丛里。

我终于完成后,把麻布袋塞进鼓胀的口袋,跟手枪放在一起。等会儿我还得提醒自己要在附近河边稍作停留,把那些东西——手枪和麻布袋——扔进河水深处。

狄更斯以那种死人特有的无意识状态大字张开躺着。我把穿着靴子的脚踩在他血迹斑斑的胸膛上,原本想说点什么,却打消主意。有些时候话语很多余,即使对作家而言都是如此。

我用脚使劲推了几推,最后补上一踢,狄更斯才翻滚一圈滑进生石灰坑,过程比我想象中来得费力。如果我就此不管,到天亮时他的尸体还会有一半浮在生石灰坑表面。我取出藏在草丛里的铁棍又推又戳,用全身重量去按,感觉像把棍子插进一大袋牛脂肪里,最后尸体才沉下去,一直留在底下。

我把灯拿近,快速检查身上有没有留下血迹或其他罪证,而后赶紧熄了灯,走到马路上召唤我的水手车夫和马车。我走过那些映着微光的墓碑时,嘴里哼着小曲。我心想,也许几分钟前狄更斯低声哼着的就是这一曲。

“醒醒!威尔基……醒来!醒过来。”

我闷哼着,翻了个身,猛然抬起前臂搁在额头上,努力睁开一只眼睛。鸦片酊与吗啡过量导致的头痛在我脑袋里砰然重击。淡淡的条状月光恣意铺洒在我卧室里的家具上,也落在一张离我只有几厘米的脸上。

另一个威尔基坐在我床沿。他以前从来不曾靠我这么近……从没有过。

他说话了。

这回他发出的不是我的嗓音,甚至不是故意变声说话。那是个牢骚满腹的老女人,像《麦克白》一开头出现的那三个女巫之一。

他或她碰了我裸露的手臂。那不是活人的触感。

“威尔基……”他/她对着我呼气,那张大胡子脸庞几乎碰到我的脸。他的——我的——口气散发尸臭。“杀了他。醒醒,你听我说,6月9日前把你的书写完。尽快在下星期写出《夫妇》,你完成的那一天,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