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那桩悬案的破解,”狄更斯又装出他经常对我使用的那种叫人抓狂的小学老师口气,“你让弗兰克林·布莱克在鸦片睡梦中不自知地偷走钻石……”
“我说过了,”我冷淡地说,“这件事很真实,可能性也很高。我自己亲自研究过,而且……”
狄更斯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可是亲爱的威尔基,那些精明的读者,或许所有的读者,不得不问,弗兰克林·布莱克为什么要偷走他未婚妻的钻石?”
“查尔斯,答案很明显,因为他担心有人会下手行窃,于是,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服用了鸦片,在鸦片梦境中梦游,偷走钻石。”连我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狄更斯笑了:“正是如此。它会减弱可信度,危害到小说的真实感。但如果你让某个人物催眠弗兰克林·布莱克,命令他偷走钻石,然后又在他的酒里恶作剧地添加鸦片(不过,如果是我,就会把催眠和鸦片都安排成人为蓄意操作,变成阴谋,而非单纯巧合),亲爱的威尔基,这么一来所有环节都扣紧了,不是吗?”
我静静思索片刻。现在修改已经太迟。《月亮宝石》最后一章连载已经分别刊登在《一年四季》和美国哈泼兄弟的杂志上。而丁斯利出版上中下三册皮革装订版小说也已经印好,很快就会由信差送到狄更斯和其他人手上。
我说:“查尔斯,我还是认为这样的安排违反催眠的基本原则。你我都知道艾略森教授和其他专家都教过,任何人即使在催眠力量影响下,也无法做出他意识清醒时不会做的事,亦即违反道德良知的事。”
狄更斯点点头:“确实如此。可是艾略森也示范过——我自己也示范过,在催眠力量影响下,被催眠者可能会在一定时间内改变行为,只因为接受催眠时被告知某件真实的事为假。”
我没听懂,也将这一点坦白告诉了他。
“比如女人可能永远不会夜晚抱孩子出门,”狄更斯又说,“但如果你将她催眠,告诉她房子失火了,或者将会在晚上九点失火,那么即使她没看见火焰,仍然会抱着孩子冲出门外,也许是在被催眠的状态下,或者事后受到催眠暗示的影响。如此一来,你《月亮宝石》里那些印度教徒或许会在他们遇见弗兰克林·布莱克时将他催眠,而你那个多管闲事的医生……看地先生吗?”
“是坎迪先生。”我纠正他。
“坎迪先生就可以偷偷在弗兰克林·布莱克的酒里掺鸦片,进行一桩更大的阴谋,而不只是临时起意开一个有可能害自己锒铛入狱的恶毒玩笑。”
“你是说亲爱的老坎迪先生也被印度教徒催眠了?”我说。突然之间,我看见我小说里那些没有收拾妥当的零散线索全都兜拢起来。
“那样的话会很巧妙。”狄更斯依然挂着笑容,“或者也许是那个卑鄙的鸦片鬼艾兹拉·詹宁斯意图不轨想偷光之山。”
“是月亮宝石。”我心不在焉地纠正他,“可是我的艾兹拉·詹宁斯也算是个主角,就是他解开整桩疑案,并且在布莱克姨母在约克夏的家重建事件经过……”
“事件重建只是方便他解决故事里的疑案,”狄更斯轻声说,“却比其他任何情节更难让读者信服。”
“怎么说?”
“因为当天晚上的主客观条件无法重建,亲爱的威尔基。有个必要元素改变了,因而妨碍了梦游与窃案的再发生。”
“哪一个元素?”我问。
“在那个所谓的实验里,弗兰克林·布莱克清楚知道他被下了药;他知道詹宁斯认为他偷了钻石;他知道事件如何发生,也知道应该再发生一次。单就这点,同样剂量的鸦片并不能让他……”
“我让詹宁斯在酒里加入的量比坎迪先生当初加得更多。”我打断他。
“没有差别。”狄更斯又轻蔑地挥挥手指,实在很气人,“重点在于事件根本无法重建。你的艾兹拉·詹宁斯先生根本不够格接替弗兰克林·布莱克当主角。他很可能是个鸡奸变态、鸦片鬼……他对托马斯·德·昆西的《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的赞赏简直叫人作呕。实话说,你的弗兰克林·布莱克几乎像个白痴。但如果你好好运用那些印度教徒,在窃案中加入催眠这个元素,并且将鸦片的使用当成阴谋手段,而非单纯巧合……”
狄更斯就此打住,我也无话可说。一部载重的货车轰隆隆驶过底下的公路,听起来应该有四匹马在拉。
“不过我觉得最可圈可点的是你的卡夫探长这个角色。”狄更斯突然说,“正是这点让我也想动手写本悬疑小说,也许以这样的精明脑袋为主轴。卡夫这个人物太完美了,瘦削的身材,冷漠却洞悉一切的眼神,还有他近乎机械化的精准脑袋。完美的人物!”
“谢谢你,查尔斯!”我轻声说。
“可惜你没有好好利用他!”
“你说什么?”
“你把他描写得很出色、介绍得也很出色,他也表现得很出色……直到他中途偏离轨道,消失了很久,明明有充足证据,却往相反方向做假设,之后又找不到人,跑到布莱顿去养蜜蜂……”
“到多金去种玫瑰。”我又纠正他,脑海里却浮现似曾相识的异样感。
“当然。不过卡夫探长这个角色太精彩了。我说过了,用私家侦探而非官方警探当悬疑小说的主角,这个点子棒透了。如果再加强一点儿他的背景和角色刻画,我相信观众会对这个推理大师产生极大共鸣。他可能会像卡夫探长一样瘦削却威风凛凛,特立独行,几乎不带感情。如果我当真动手写这本《爱德蒙·狄更森疑案》,一定很乐于考验自己能不能创造出这样的角色。”
“你可以让《荒凉山庄》里的贝克特探长重出江湖。”我郁闷地说,“他很受欢迎。我们先前聊到过,香烟卡也有贝克特的画像。”
“我们是聊过,确实有那样的香烟卡。”狄更斯呵呵笑,“他应该算是那本书里最受欢迎的人物,我自己也很喜欢他出现的那些段落。可是贝克特探长是个世故型人物,是现实生活里的人……他欠缺你那位瘦削、冷漠又疏离的卡夫探长的神秘感与吸引力。再者,如今贝克特的原型菲尔德探长已经不在人世,我最好也把他的分身送进坟墓。”
仿佛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说不出话来。我必须专心呼吸,避免我的表情泄露内心波涛汹涌的思绪与情感。最后我终于用最平静的语气问道:“菲尔德探长死了?”
“是啊!去年冬天我在美国巡演期间的事了。乔吉娜在《泰晤士报》上看到讣闻,觉得我应该会想收在档案里,就帮我剪下来了。”
“我一点儿都没听说。”我说,“你记得他哪一天死的吗?”
“记得。”狄更斯说,“是1月19日。你应该还记得我有两个儿子——法兰克和亨利——生日是1月15日,所以我记得。”
“太神奇了。”我说,但我不知道我指的是狄更斯的记性还是菲尔德的死。“《泰晤士报》的讣闻有没有说他怎么死的?”
“好像病死在自己家床上。”狄更斯说。他显然对菲尔德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1月19日应该是我们进攻地底城的隔天,或当天深夜。我昏迷到1月22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仔细读报纸,难怪我错过了这则消息,也难怪接下来那几个月我没再碰见菲尔德的手下。菲尔德的侦探社想必已经关门大吉,探员也都鸟兽散各自谋生去了。
除非狄更斯在骗我。
我记得前一年我睿智地想到,狄更斯、祖德和菲尔德都涉入一场复杂的三方竞技,而我被当成马前卒困在其中。这会不会是狄更斯配合他某个策略撒的谎?
应该不是。我轻而易举就能通过我在《泰晤士报》的熟人打听讣闻的真假。如果菲尔德真的死了,那么他一定会埋葬在某个地方,我也可以朝这个方向查证。有那么疯狂的片刻,我纳闷着这会不会是菲尔德自己的计谋,装死逃避祖德手下的追杀。只不过,即使过去三年来我碰到的事无奇不有,装死这种事仍旧太牵强。我摇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亲爱的威尔基,你还好吗?你突然脸色惨白。”
“是痛风的关系。”我说。我们一起站起来。
“晚餐要不要留下来?你弟弟身体还没恢复,很少跟大家一起用餐。今晚如果你能留下来,也许他会……”
我看看表:“下回吧,查尔斯。我得赶回城里去。晚上卡罗琳准备了特别料理,之后我们要一起去剧院……”
“卡罗琳?”狄更斯惊讶地问,“她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笑了笑,用三根手指敲敲额头。“我是说凯莉。”我说。这也是谎话,这星期凯莉都会留在她当家教的那个家庭。
“哦,好吧。那就近期内再聚。”狄更斯说。他陪我走到外面,下楼穿过隧道。
“我派仆人送你到车站。”
“谢谢你,查尔斯。”
“亲爱的威尔基,我很高兴你今天能来盖德山庄。”
“我也是,查尔斯。今天受益良多。”
我没有直接回伦敦。我在车站等到狄更斯的仆人和马车消失在视线中,就搭火车到罗切斯特。
我没带白兰地,所以等到大教堂墓园一切平静四下无人,墓碑的夏日午后阴影拉得长长的,才快步溜到生石灰坑旁。那灰色浓稠液体表面看不见小狗尸身。我不一会儿就在草丛里找出我用过的那根树枝,经过三四分钟的搅动与戳捅,就把狗儿遗骸打捞上来。多半只剩下骨骼、牙齿、脊椎和软骨,但还留有部分毛与皮。我发现光靠树枝很难把残余的狗尸捞上来。
“德多石觉得威尔基·柯林斯先生需要的可能是这个工具。”话声就在我背后。
我猛地跳起来,差点儿一头栽进生石灰坑里。
德多石用他坚如磐石的手抓住我的前臂,他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有倒刺的铁棒,看起来大约一点八米长。那可能原本属于大教堂前院的铁围篱,或是某个尖顶上的装饰,或某个螺旋塔上的避雷针。
德多石把铁棒递给我:“先生,这个方便搅拌。”
“谢谢你。”我说。果然,铁棒比较长又有倒刺,太好用了。我把小狗的尸体翻过来,判定如果是更大的形体可能需要五天或六天。然后我用铁棒把狗尸的残骸重新压进坑里。有那么一秒我想象自己是个烹调高手,搅拌着亲手熬煮的高汤,努力憋住想笑的冲动。
我把铁棒还给德多石。“谢谢你。”我又说一次。
“德多石请先生不必放在心上。”浑身脏兮兮的德多石说。在这个凉爽的傍晚,他的脸似乎跟几天前在艳阳下工作时一样红。
“今天我忘了带白兰地,”我笑着说,“不过下回你去茅草屋与两便士的时候,我要请你喝几杯酒。”我给了他五先令。
几枚硬币在他污黑又结茧的手里叮当响,他笑咧了嘴。我数了数,总共四颗牙齿。
“谢谢你,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德多石去的时候一定会举杯祝你健康。”
“很好。”我笑着点点头,“我该走了。”
“狄更斯先生,那个有名的作家,一年前来这里的时候也用过这根铁棒。”德多石说。
我转身回去。生石灰坑的气体熏得我泪液直流,淌下脸颊,德多石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你说什么?”我问。
德多石又笑了:“他用我给他的那根工具拌那锅炖菜,先生。可是狄更斯先生,那个出名作家,带一只比较大的死狗,是这样。”
[1] 指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里哈姆雷特的大学同窗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