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受强大神祇责备的继承者,
胜利之神乌乃内法尔所出!
你自己安详地苏醒!
奥西里斯安详地苏醒!
主掌约涅特的伟大神祇,
盖布的长子!
你自己安详地苏醒!
诸神和在塔尔的诸女神安详地苏醒!
围绕陛下的九柱神!
你们自己安详地苏醒!
我在黑暗中醒来,全身疼痛、困惑不解。
过去我从没做过纯文句的梦,何况还是念诵出来的语句。我也没梦见过陌生语言,但我的大脑,或甲虫,似乎能翻译。焚香的气味与火盆飘出的油烟还残留在我鼻腔里。石坟里那些死亡已久的人声在我耳畔回响。烧灼在我视野里的——仿佛凝视太阳过久、残留在视觉上的红点——是奈特鲁(亦即黑暗国度众神)的面孔与躯体:星辰女神努特;天国之后阿丝特,或称伊西斯;我族先民之神阿萨尔,或称奥西里斯;非永恒死亡之女神纳贝哈,或称奈芙蒂斯;恶魔苏提,或称塞特;未来事物之神荷鲁,或称荷鲁斯;引魂者安普,或称阿努比斯;生命书守护者朱哈提,或称托特。
甲虫的骚动让我疼痛难忍,我在黑暗中大喊大叫。
没有人来。那是凌晨时分,我房门紧闭,卡罗琳和她女儿各自在楼下关着门的房间里。等我回响在疼痛脑壳里的惨叫声消逝,我发现房间里有别人,或别的东西。我听得见它的呼吸声,意识得到它的存在。不是那种我们在黑暗中隐约、下意识地根据人类体温察觉到身旁有别人的那种感觉。我察觉到的是那东西的冰冷,仿佛某种东西试图吸走空气中仅存的一点儿温度。
我在五斗柜上摸索,找到火柴,点燃蜡烛。
另一个威尔基坐在离我床尾不远处那张硬椅子上。他穿着我几年前丢弃的一件僧袍似的黑色大衣,膝上摆着小小写字板,上面有几张白纸。他左手握着铅笔,指甲明显被咬得比我的更接近指肉。
“你想做什么?”我低声问。
“我在等你开始口述。”另一个威尔基说。
我再次发现他的嗓音不像我的那么低沉,也不如我的洪亮。话说回来……人真的听得清自己的音色或音质吗?
“口述什么?”我勉强问了一声。
另一个威尔基默默等着。经过大约我的一百次心跳之后,他说:“你想口述你梦境的内容,或《月亮宝石》的下一章节?”
我迟疑着。这八成是某种陷阱。如果我不口述那黑暗地域诸神的细节与仪式,甲虫会不会从我头骨或脸颊钻洞跑出来?我死前看见或感受到的最后一件事会不会是那对大螯划开我的脸颊或眼睛挤出来?
“《月亮宝石》,”我说,“不过我要自己写。”
我身子太虚,爬不起来。挣扎半分钟的结果只是笨拙地在枕头上垫高了些。甲虫并没有暗杀我,我满怀希望地想着:或许它听不懂英语。
“最好把门锁上,”我低声说,“我来锁。”但我仍然起不了身。
另一个威尔基站起来,拉上门闩,重新回到座位,铅笔悬在空中。我注意到他是左撇子,我用右手写字。
他拉上门闩锁了门。我发疼的大脑在告诉我:他……它……可以移动真实世界的物品。
他当然可以。那个长了獠牙的绿皮肤娼妇不也在我脖子留下清晰抓痕?
另一个威尔基等着。
我连连呻吟,偶尔痛得大叫,但我开始口述:
“第一篇故事,全是大写。克拉克小姐主述,姓氏也用大写,姓氏后接冒号。已故约翰·范林达爵士侄女,空三格。第一章,用罗马数字,空两格。我感恩我过世的双亲……不,改掉。上括号,我在天国的双亲,下括号。教会年轻时的我做事有条理有规律……不,克拉克小姐没有年轻过,改成……年幼时。句点。开始新段落。”
我哀号着重新躺回被汗水浸湿的枕头上。另一个威尔基依然举着铅笔耐心等候。
我总共才睡了噩梦连连的两三小时,房门就传来砰砰响声。我在床头柜上胡乱摸索,抓到我的表,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敲门声又响起,伴随着卡罗琳严肃却关切的话声:“威尔基,让我进去。”
“进来。”我说。
“我进不去,门锁着。”
我花了几分钟时间储备足够的力气拉开被子,蹒跚地走过去拉开门闩。
“门为什么锁着?”卡罗琳边说边往里冲,绕着我打转。我回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双脚。
“我在工作,”我说,“在写东西。”
“工作?”她看见木椅上那一小沓纸张,一把抓起来。“这是铅笔字,”她说,“你什么时候用铅笔写过东西?”
“我躺在床上哪有办法用墨水笔。”
“威尔基……”卡罗琳抓着那沓纸,用古怪的眼神望着我,“……这不是你的笔迹。”她把那些纸递给我。
那的确不是我的笔迹。那匆忙写就的铅笔字往相反方向倾斜(我发现左撇子写的字确实会这样)。字母的构造也不一样,比较尖,更多锐角,无礼的唐突之中几乎带点侵略性,就连空格和空白处的预留也有别于我的习惯。半晌之后我说:“你也看见门锁着。我痛得整晚睡不着,只好写写东西。你、凯莉或你找来的那些孬种助理都没办法帮我誊写,我只好自己动手写。新的期数一星期内就得送到美国和狄更斯杂志的办公室。我右手不听使唤,除了用左手拿铅笔熬夜工作,我还能怎么办?那些字能看得清楚已经很万幸了。”
自从1月22日我倒卧自家门口被发现至今,这是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卡罗琳却好像并不信服。
“这字迹比你平时的手稿还容易读,”卡罗琳说,她四处查看,“你写字的铅笔呢?”
荒谬的是,我竟然脸红了。天亮以后另一个威尔基离开时想必把笔带走了。穿过上锁的门和坚固的墙壁。我说:“应该是掉了,可能滚到床铺底下了。”
“嗯,根据我刚刚读的几段,”卡罗琳说,“我必须说你这场病和你母亲的健康问题显然都没有影响到你的创作能力。从这些内容看来恰恰相反。克拉克小姐这段叙述有趣极了,我原本以为你会把她塑造成可悲又阴郁的角色,只是个讽刺性人物。不过从前面这一两页看来,她好像是个十足的喜剧角色。我希望很快能读到接下来的内容。”
等她离开房间去指示女仆帮我准备早餐时,我细读那沓厚得出人意料的手稿。第一个句子正是我口述的内容,其余都不是。
卡罗琳仓促间做出的评论很正确:这份手稿费了不少心思和技巧描绘“克拉克小姐”这个惹人嫌恶、好管闲事、信仰虔诚的撰文者。这些段落和叙述语句都是从克拉克小姐对自己的扭曲观点出发的。这是当然,毕竟她是叙述者。比起我夜里口述的那些千回百转的拙劣文辞,这些东西字里行间散发出作者的更多自信,也带着几许喜剧氛围。
去他的!另一个威尔基在帮我写《月亮宝石》,我却束手无策。
而且他写得比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