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小时后我回到另一家鸦片馆,默默等待。
我运气好还活着。毕竟我刚刚全身赤裸大呼小叫地跑过码头后方蓝门绿地最凶险的贫民窟,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奔向何方。不过,那个时间点本来就很冷清(在雪花纷飞的1月的严寒清晨,就连恶棍也躲在屋子里睡觉),更何况,再怎么凶狠的人,看见满手鲜血鬼哭鬼叫的疯子,只怕也会退避三舍。这就足以说明为什么我仓皇逃命的过程中碰见的第一个人恰恰就是正在廉价住宅区巡逻的警探。
警探也被我的模样和举止吓到。他从腰间拔出灌过铅的短警棍,我猜如果我多跟他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就会一棍把我打晕,扯着我的头发把我拖近距离最进的警局。
他听我说完后问道:“你刚刚说什么?你是说……‘黑彻利的尸体’吗?是希伯特·黑彻利吗?”
“前警督希伯特·黑彻利,目前是私家探员。没错,警督。他们掏出他的内脏,挂满整间地窖。哦,天哪!哦,上帝!当时他受雇于我,不是菲尔德,那是不公开的。他是菲尔德探长的私家侦探,那是公开的。”
警探摇晃我的身体:“怎么又扯到菲尔德探长?你认识菲尔德探长?”
“我认识,当然认识。”我说完笑了笑,然后又哭了。
“你是谁?”这位留着浓密八字胡的警探问道。他的深色安全头盔上覆盖了一层白色雪花。
“威廉·威尔基·柯林斯,”我冷得牙齿直打战,“在我的几百万名读者心目中我是威尔基·柯林斯,我朋友和其他所有人都喊我威尔基。”我又呵呵傻笑。
“没听过。”那警探说。
“我是查尔斯·狄更斯先生的朋友兼合作伙伴。”我说。我的下巴抖得太厉害,“合作伙伴”这四个字说得含糊不清。
警探就让我光溜溜站在刮风下雪的户外,警棍啪啪啪地拍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两眼专注地打量我,帽檐底下那双眉毛之间挤出一条深沟。
“好吧,跟我来。”说着,他抓住我伤痕累累的苍白手臂,拉着我走进排屋区。
“外套,”我牙齿猛打战,“或毛毯,什么都好。”
“马上就到,”警探说,“马上。走快点,快。”
我想象他要带我去的那间警局里有个大壁炉,炉火烧得正旺。我被警探抓住的上臂不住颤抖,我又悲从中来。
他没有带我到警局。我依稀认得他带我去、推着我往上爬的那道衰朽楼梯和玄关。我们进到屋里,我认出那个绕着我打转的干瘪妇人。她的鹰钩鼻从破烂的黑色头巾里突伸出来。
“萨尔,”警探说,“把这位……绅士……安顿在暖和的地方,给他找些衣裳,虱子愈少愈好,不过也无所谓。别让他走掉,叫你的马来人看住他。”
烟鬼萨尔点点头,在我身边蹦蹦跳跳,还用长指甲戳戳我裸露的腹胁和发疼的肚子。“警探大人,我见过这人。以前光顾过我这儿,就在那边那张床上抽大烟,是真的。有一天晚上菲尔德探长把他带走。在那之前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是跟希比·黑彻利和一个听说很重要的人物一起来的。那时这家伙多了不起似的,真的,绷着个臭脸,戴着一副现在没看见的眼镜,隔着那只又肥又小的鼻子瞧扁我。”
“那个重要人物是谁?”警探问道。
“叫狄更斯,写《匹克威克》那人,是他没错。”萨尔兴奋地叫嚷,仿佛花了好大工夫才从她被鸦片熏糊涂的脑袋里挖出这些信息。
“看住他,”警探咆哮道,“帮他找些衣裳,就算要派你那个白痴手下出去也得给我找来。叫那个马来人盯住他,别让他跑掉。让他待在你烧着一块煤炭那个小炉子旁,在我赶回来之前别让他冻死。听见了吗?”
那老太婆闷哼几声,接着又呵呵笑。“我没看过男人的老二和卵蛋缩成那副德行。警探大人,你呢?”
“照我的话做。”警探说完转身离开,一阵冷风顺势扑进来,像死神的呼吸。
“亲爱的,衣裳还合身吗?”萨尔问。此时我坐在她烟馆客厅后侧的空房间里。有个脸上有宗教疤痕的大块头马来人坐在门外看守。这里的窗子遮了百叶,还用钉子钉牢,只是,即使在这个1月的冷天里,泰晤士河的臭气依然伴随着阵阵寒风钻了进来。
“不合身。”我答。衬衫太小太脏又太臭,粗厚的工人长裤和外套气味也好不到哪儿去,穿在身上更是让我发痒。我感觉得到有小虫子在衣服里钻来动去。我没有内衣,也没有袜子。她给我的那双旧靴子比我的脚大上一半。
“你有那些衣服就该偷笑了,”萨尔那疯女人呵呵笑道,“如果不是老阿喜两天前突然在这里翘辫子,没人来收拾他的东西,你现在哪儿来的衣服穿。”
我默默坐着,星期六早晨的清冷光线夹带臭气从百叶窗缝隙渗进来……
等等。这天是星期六吗?是我夜访拉萨里烟馆的隔天清晨吗?或者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感觉好像过了很多天,或很多星期了。我原本想大声叫萨尔进来问个清楚,不过我猜那老太婆多半也不会知道。我也可以问门口那个疤面马来人,但他好像听不懂,也不会说英语。
我轻声笑了笑,又压抑住啜泣声。今天星期几又有什么关系?
我头疼得不得了,我担心自己可能会痛晕过去。我感觉得到痛点埋得很深,在我眼睛后方,疼痛的程度根本不是过去让我痛得死去活来那种风湿性痛风所能比拟。
那只锹形虫圣甲虫正在帮自己挖掘更大的洞,它推着一颗闪亮的灰色圆球钻进自己挖的坑道……
我坐在污秽床铺边缘,头弯低在膝盖上,努力抑止作呕感。我知道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可是连番干呕让我的五脏六腑阵阵抽痛。
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亮晶晶灰色彩带。
我摇摇头甩掉那个画面,可是这个动作让我头痛加剧,恶心感卷土重来。空气中弥漫着鸦片烟味,廉价、腐坏、稀释过的脏污鸦片。我不敢相信自己曾经连续几个星期来这里吸食萨尔的劣质产品,在这些藏污纳垢、爬满虱子和寄生虫的便床上跟其他烟鬼一样昏睡。当时我到底在想什么?
昨天晚上,或者不管多少个晚上以前,我钻到地窖底下,去到那另一家鸦片馆加入那些中国干尸行列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好几个月前是菲尔德探长和黑彻利来这里拉我出去,也是菲尔德提议让黑彻利护送我去拉萨里的烟馆的。这一切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诡计?杀害黑彻利的会不会是菲尔德?也许他气黑彻利私下接受我的聘雇。
我又摇摇头。这些事根本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我感觉得到我头骨内部深处有某种东西在移动,那东西有六条尖锐的腿和锹形虫般的巨螯。我受不了了,干脆放声大叫,恐惧与疼痛参半。
菲尔德探长和巴利斯探员冲进门来。
“黑彻利死了。”我的声音从再度咔嗒打战的齿缝之间挤出来。
“我知道。”菲尔德厉声回答。他一把抓住我的上臂,手法就跟那天早上抓我的那名警探如出一辙。“走,我们要回那里去。”
“谁也别想逼我回去!”
我错了。菲尔德力道十足的手在我前臂找到一条我不知道它存在的神经。我痛得失声大叫,不得不站起来,夹在巴利斯和更胖更老的菲尔德之间,被他们半推半搀着,跌跌撞撞地走下楼,街上有另一群人等着我们。
包括菲尔德和巴利斯,他们总共有七个人,个个魁梧健壮。尽管他们身上穿的都不是警探制服,但我一眼就看出他们都在警界服务过大半辈子。其中三个带着某种类似猎枪的武器,另一个公然握着一把大型骑兵手枪。我向来对军事武器或人员没有多大兴趣,忽然在伦敦街头看见这么多枪械,震惊不已。
当然,那里称不上是伦敦,那是蓝门绿地。我们离开新庭区,走过两年来我见识到它们各种季节风貌的连串肮脏巷道,比如乔治街、罗斯玛利巷、电缆街、纳克佛格街、布雷克巷、新建路、皇家铸币厂街。我发现我们路过时,窝在各处庭院或排屋门外那些裹着破布的可悲形体,无论男女全都缩回暗处或躲进阴暗玄关深处。他们看见这群人冷酷无情地大步走过他们的破落地盘,想必也以为那七名极端严肃的持枪男人都是警探。
“出了什么事?”菲尔德问我。他的铁爪依然紧扣我颤抖的手臂。我多带了一床毛毯充当披肩,围在那件肮脏夹克外面,可惜那种廉价毛料抵挡不了寒风。天空又开始飘雪了。
“出了什么事?”菲尔德轻轻摇晃我,“仔细说清楚。”
那时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
“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说。
“你说谎。”菲尔德怒气冲冲,边说边摇晃我。过去他以劳工阶级探员身份对我的绅士地位装出来的表面服从彻底消失。此时的我跟他几十年来在史密斯费德或莱姆豪斯用类似铁爪对付的那些重犯没有两样。
“我全忘了。”我又说了一次谎,“只记得昨晚接近午夜的时候在拉萨里鸦片馆拿起我的烟管,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几个小时后在黑暗中醒来,自己找路出来,然后发现了……可怜的黑彻利。”
“你在说谎。”菲尔德又说。
“他们下药迷昏我。”我用平淡的语调说。这时我们已经进入通往圣阴森恐怖教堂墓园的最后一条小巷。“拉萨里或别人把药掺在我的鸦片里。”
巴利斯听得哈哈大笑,菲尔德瞪他一眼让他闭嘴。
有个穿着短大衣的高大男人拿着猎枪守在圣阴森恐怖墓园入口。我们走近时他碰了碰帽檐。我们走到大门口时,我往后退,菲尔德却把我往前推,仿佛我是个小孩子似的。
积雪覆盖了墓碑和雕像,也堆在地窖的平面屋顶和壁架上。耸立在最后一间地窖上方那棵枯树衬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像一道道喷溅开来的漆黑墨渍,周围有白色粉笔描边。
地窖里有另外三个人在等候。冷天里他们呼出的热气盘旋在头顶上空,像极了受困的灵魂。我赶紧别开视线,却已经看见他们用某种防水帆布盖住黑彻利被掏空内脏的尸身。那些闪亮的灰色彩带已经消失,但我注意到角落有一块小一点儿的帆布,盖着一堆体积小于黑彻利尸体的东西。即使在这样的冷天里,小小地窖仍然充斥屠宰场的血腥味。
刚刚陪着我们走过来的大多数人都等在地窖门口探头探脑。地窖空间原本就不大,我们六个人在里面显得异常拥挤,因为谁也不想靠近黑彻利的尸体。
我赫然发现原先等在地窖里那三个人之中有一个不是警探或侦探,而是个特别高大的马来人。马来人一头黑发又长又脏,直垂到颈部,双手背在后面,手腕被铁手铐残酷地铐住。我一度误以为他是萨尔烟馆那个马来人,后来发现这人年纪大些,脸颊没有疤痕。他直盯着我看,冷淡的眼神里没有一点儿好奇,那种呆滞眼神像极了我看见过的那些死刑犯被绞死前后的模样。
菲尔德探长把我推向地板上那个洞口,我用尽全身的力量往后退。“我不能下去,”我喘着气说,“我不要。”
“你要。”说着,菲尔德又推我。
负责看守马来人的探员递了一盏牛眼提灯给菲尔德,巴利斯也拿到另一盏。巴利斯带路,菲尔德紧抓我手臂推着我往前走,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下那道狭窄阶梯。只有另一个拿着猎枪的陌生探员跟我们一起下去。
亲爱的读者,坦白说,接下来那半小时左右,大部分的过程我都记不清了。当时的我极度惊恐、疲倦与疼痛,脑子一片混沌,像处于将眠未眠的状态,忽而意识到周边的景物,忽而又进入梦乡,然后又被某种声音、感觉或刺激唤醒。
我印象中次数最频繁的刺激来自菲尔德扣在我手臂上那坚持不懈、毫不放松的铁爪,他扯着我在提灯照明下的黑暗洞窟里左弯右拐。
在提灯的光线下,往拉萨里鸦片馆那段短短路程就像一场重复出现的梦境,完全没有我在黑暗中慌忙奔逃时感受到的那种惊悚感。
“这里就是鸦片馆吗?”菲尔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