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先生……乔瑟夫……我今天是以G太太的长期雇主身份跟你谈话。她应该跟你说过她在我家帮忙很多年了。”
“是的。”克罗说。
侍者走过来,我们的谈话中断。侍者认出我来,过度热情地问候我。我发现克罗不知道怎么点菜,于是主动帮我跟他点好餐。
“是,”我接着说,“我的管家G太太虽然年纪不大,可她跟她女儿已经在我家工作很多年了。其实是从哈丽叶,也就是她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克罗先生,你多大年纪?”
“二十六岁,先生。”
“请你喊我威尔基,”我爽朗地说,“我也喊你乔瑟夫。”
这番话听得克罗猛眨眼。他显然不习惯跨越阶级障碍。
“乔瑟夫,我非常关心G太太,所以我自认有绝对的义务照顾她和她的可爱女儿。”
“是的,先生。”
酒来了,也确认过了。我让侍者斟满克罗的酒杯。
“乔瑟夫,G太太告诉我她很欣赏你的时候,我很惊讶……坦白说我真的很讶异,因为我跟卡罗琳……G太太……主雇这么多年来,从没听过她赞美任何男士。她的情感和心愿永远是我优先考虑的事项,这点你务必相信。”
“是的,先生。”克罗又说。他看起来就像被他某件沉甸甸的工具狠狠敲到头。
“乔瑟夫,G太太还很年轻,”我又说,“她来到我家受雇的时候也还是个小女孩。虽然她在我家有很多责任和职务,但她还是很年轻,跟你的年纪相差不远。”
事实上卡罗琳明年2月3日就要过三十八岁生日了,距离当时不到两个月。
“她父亲留给她的妆奁很丰厚,我也很乐意贴补她一笔钱。”我说,“除此之外,她当然还继承了一小笔遗产。”卡罗琳的父亲1852年1月在巴斯过世,没有给她嫁妆,也没有遗产,我也不打算为那个加起来等于零的金额贴补半毛钱。
“呃,先生……威尔基……先生,那真的只是单纯的晚餐,因为G太太说我很努力把工作赶完。”克罗说。餐点陆续送来,他看见食物的质量,震惊得目瞪口呆。我们的谈话渐渐变成单方发言,我一面帮他倒满,一面向他推销我那古怪、微妙、看似无私却彻底虚假的想法。
当时我母亲也频频诉苦,一再要我回去看她。她说她全身不明原因剧痛。我忍住冲动,没有告诉七十七岁高龄的她,不明原因疼痛(或许偶尔难以忍受)本来就是长寿的代价。
我母亲总是怨声载道,身子骨却也总是健康硬朗:比她英年早逝的丈夫更健康;比她多年来承受最后证明是胃癌的胃疾之苦的儿子查理健康;当然也比她那个时时忍受风湿性痛风之苦、有时疼得不能视物的可怜儿子威尔基健康。
但我母亲叫苦连天,要求(几乎是命令)我圣诞节期间拨空到唐桥井陪她几天。我当然办不到,原因之一在于卡罗琳也要我圣诞节当天或那几天留在家里陪她跟凯莉。这也不可能。
《禁止通行》的首演敲定在节礼日,也就是圣诞节隔天。
12月20日我写了封信给我母亲:
亲爱的母亲大人:
我在筹备新戏的忙乱中抽空写这封信给您,让您知道我最晚圣诞节当天会回到您身边。
这出新戏一再拖延、困难重重,实在伤透脑筋。我不得不重写第五幕——今天总算完成——新戏必须在下星期四上档,中间还得扣掉星期天和圣诞节!
只要找得到时间,我会再写信给您。目前我先答应您,圣诞节当天我一定会回家。如果下星期一或星期二的排演不需要我在场,我就会提早回去。您俗事缠身的儿子我几乎没有片刻自己的时间。不过至少剧本写出来了,所以我的主要烦恼已经排除。我多么盼望跟您共度一段恬静时光!
圣诞节前再写封信给我。我帮您拿了治疗胸口灼热的药锭,也会带查理从巴黎买回来的巧克力给您。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要我带的吗?
永远敬爱您的儿子W. C.
查理计划圣诞节那个星期五从盖德山庄去看您。
就这样,圣诞节那天下午和晚上我在唐桥井陪母亲度过,我们相处的时间里她不停诉苦,说她神经衰弱、胸口灼热,住家附近还出现看着叫人发毛的陌生人。隔天我搭最早的班车赶回伦敦。
演出前那几个小时,费克特一如既往地凄惨。开演前两小时紧张得持续呕吐,他可怜的服装师光是拿着盆子跑来跑去就累瘫了。
最后我建议他服用几滴鸦片酊平稳情绪,费克特无法言语,直接伸出舌头。在精神极度紧绷的情况下,他的舌头已经变成鹦鹉舌头般的金属黑。
布幕一起,费克特摇身一变,嗓音和步态活脱脱就是坏透了的欧宾莱泽。
附带声明,我一点儿都不紧张,我知道那出戏会一鸣惊人,事实也是如此。
12月27日我在威灵顿街26号的《一年四季》办公室写信:
亲爱的母亲大人:
我无比兴奋地告诉您,昨晚的首演盛况空前。观众欢声雷动,演员的表现也有声有色。
您寄回来给我的大样已经平安送达。
我估计查理今天在您那里。
如果您能写信,请告诉我您过得好不好,下星期您希望我哪一天回去探望您?我真心希望也相信您目前的健康状态比上次我见到您时更有起色。
问候查理。
永远敬爱您的儿子W.C.
首演那天晚上是1867年唯一一个我没办法赶赴拉萨里地下烟馆的星期四夜晚,但我事先做了因应,改在隔天12月27日晚上前往,正因如此我才会在杂志社办公室写信给母亲,因为我告诉卡罗琳和马莎我会在办公室楼上过夜。黑彻利也好心地配合我调班,把护送我的时间从星期四改到星期五。
卡罗琳想要婚姻,这我绝不考虑。马莎只想要一个(或几个)孩子,不要求我娶她。纵使她的另一半“道森先生”四处经商,很少回到波索瓦街陪她,但她只要有个虚构的“道森太太”头衔就够了。
大约就是在这段期间,也就是《禁止通行》出师告捷,加上《月亮宝石》撰写进入尾声,尤其在我跟乔瑟夫·克罗在一家价格稍微低廉的餐厅进行第二次秘密会面之后,我开始考虑让马莎如愿。
1868年最初那两星期在忙乱中度过,我觉得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期。我寄给母亲和几十个朋友熟人的信件丝毫没有夸大,尽管在遥远异乡的狄更斯不看好,《禁止通行》的演出确确实实非常成功。我照常每星期造访盖德山庄两次,在那里享用美味晚餐,一起用餐的人包括乔吉娜、查理和凯蒂(他们在的时候)、狄更斯的儿子查理和他妻子(他们经常都在)、狄更斯的女儿玛丽(她天天在),以及偶尔到访的客人波希或麦克雷迪与他美丽的第二任妻子。
我邀请大家一起来伦敦观赏《禁止通行》,与此同时也写了许多信邀请其他朋友共襄盛举,比如画家威廉·亨特、T. H. 希尔斯、妮娜·雷曼、艾德华·兰西尔爵士和约翰·福斯特。
我邀请大家和更多人1月18日星期六到我家用餐——我特别强调不必穿晚宴服,餐后再一起出发前往剧院,在我宽敞的剧作家包厢欣赏表演。卡罗琳非常兴奋,开始指挥调度三名仆人打扫屋子,并且花了几小时跟法国厨子讨论菜色。
母亲写信——事实上她口述内容,由当天前去探望她的查理代笔——来告诉我有个蓝塞斯医生去看过她。这位蓝塞斯医生碰巧到村子里探望亲人,听说母亲身体不适。经过详细检查,他诊断母亲心脏充血,帮她开了三种药物,母亲服用后觉得效果不错。蓝塞斯医生还建议母亲搬离村庄里的小屋,因为那里的装修工程敲敲打打不利养病。母亲跟他提起她在村庄外的班特罕小屋,蓝塞斯医生鼓动她立刻搬过去。查理在信后附言告诉我,母亲也找来她以前的管家兼厨子兼偶尔的邻居韦尔斯太太跟她一起搬进班特罕小屋。如此一来母亲养病期间身边随时有人照料,我跟查理都放心不少。
母亲还说,蓝塞斯医生认为她需要彻底静下心来休养,而他会尽他所能通过药物和未来的照料确保这点。母亲自己的附言提到,蓝塞斯医生多年前在火灾中遭到严重灼伤,终生与疼痛和伤疤为伍,因此决定尽最大的努力为别人减轻痛苦。
《禁止通行》剧本在美国卖个好价钱的希望彻底落空,因为狄更斯来信说:到处都有盗版者自行改编的蹩脚作品在上演。
狄更斯指天誓日地说,他想尽办法要找个可靠的人托付我的剧本,或者至少我们合作的故事,为此,他甚至把《禁止通行》的版权注册在他波士顿的出版商提克诺与费尔兹公司名下。但我对他行动的诚意(或速度)抱持怀疑态度,毕竟他在早先的信里批评我的剧本“太长”,甚至更气人地说:“恐怕逾越界限,只剩洒狗血。”所以我有点儿怀疑狄更斯是想等到自己有时间再修改我的剧本……或者自己重新改编。我这个猜测到了来年6月得到证实,因为狄更斯在费克特协助下为巴黎的首演亲自重写了剧本,结果观众反应冷清。
狄更斯信中还说,我们的故事抵达美国短短十天后,波士顿的博馆剧院就匆匆推出改编过的剧场版。这根本就是剽窃。狄更斯说他催促出版商以诉诸法律威胁对方。可是那些盗版者也算准了,毕竟美国人对这种剽窃行为接受度较高,如果狄更斯执意追究,势必引起反感。所以他们认定出版社只是虚张声势,更肆无忌惮地上演他们的低劣版本。“然后,”狄更斯写道,“雅盗大举出击,偷窃改编,支离破碎的版本四处流窜。”
嗯,好吧,我对遥远异国的那场灾难不太感兴趣,正如我在12月30日写给母亲的信里所说:“这出戏获利可观。观众真的很喜欢,我们要发财了。”
1月2日我前去探望母亲,带了法律文件让她签署。如此一来,万一哪天她比我们先去世,我跟查理就可以平分她从戴维斯姑母那里继承到的五千英镑(那是母亲目前的主要收入来源),我们愿意的话也可以把这笔钱设定给任何人。
时光匆匆奔向1月18日的格洛斯特街晚宴和餐后戏剧欣赏。卡罗琳和凯莉把偌大的房子布置得仿佛要举办王室加冕典礼似的,我们那星期采买食物的开销等于平时半年的额度。无所谓,这种时候本来就该好好庆祝。
那个星期四我写了这封信:
格洛斯特街90号,波特曼广场西侧
亲爱的母亲大人:
听说您已经搬了家,韦尔斯太太也来照顾您,我跟查理都如释重负。您说搬家后疲惫不堪,我一点儿也不意外,等您静养一段时间以后,定会发现换个环境大有好处。我想知道您恢复得如何,也想知道我(或查理)什么时候可以到新居探望您,请您简单写几句话来告诉我。暂时远离伦敦的杂事对我的工作绝对有好处。还有,我想寄些白兰地和葡萄酒过去,等您能写信的时候,请来信告知什么时候方便寄过去。
新戏演出非常顺利,剧院每晚客满。我对观众喜好的准确预测如今得到每星期五十到五十五镑的回报,而且想必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别怕花钱,尽情享受生活。
《月亮宝石》已经完成近半。
暂时没有别的消息。保重。
永远敬爱您的儿子W.C.
1868年1月16日
我完全没想到,这会是我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
新年的第二个星期,《月亮宝石》的创作和戏院的事忙得不可开交,我不得不再次把拉萨里王烟馆之夜延到星期五。黑彻利探员好像不介意,他说星期五他更容易排开菲尔德探长那边的工作。所以我再次请我的大块头保镖享用美味晚餐,这回选在库克街的蓝桩酒馆。之后他带我走进阴暗的码头贫民窟,安全地护送我走过狄更斯很久以前命名为圣阴森恐怖教堂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花岗岩与坟墓。
黑彻利那天晚上带了另一本书去打发时间,我注意到那是萨克雷的小说《亨利·埃斯蒙德》。狄更斯曾经告诉我,他很欣赏萨克雷率性地把这本长篇小说分成三“部”,他自己后来的书也都采用这种方式。但我急着深入地底,所以没有跟黑彻利分享这个小小的业内逸闻。
拉萨里王跟往常一样热情欢迎我。前一周我已经告诉过他,我有可能改在星期五过来,当时他用字正腔圆的英语告诉我他随时欢迎我。拉萨里和他的大个子中国守卫循往例带我到我的床位,把填好点燃的烟管递给我。当时的我春风得意满心欢喜,也相信接下来几个小时的吞云吐雾会将这份喜悦与满足放大一百倍。我躺在安全隐秘的便床上闭起双眼,第无数次允许自己乘着那放大感官的盘旋烟雾往上飘,不知所终。
我过去的人生就这样走到尽头。
[1] Eleusinian mysteries:艾琉西斯(Eleusis)为古希腊宗教中心,当地的神秘仪式为古希腊最有名的秘教仪式。
[2] 即大海。过去印度教以跨越大海为禁忌,违者将失去种姓地位。
[3] 早期制帽工人使用含汞溶剂处理毛皮,在通风不良的环境导致如发抖、口齿不清、沮丧等症状,被称为疯帽匠症(The Mad Hatter Syndr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