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斯先生,您这话叫人很难相信。”
我屈尊俯就地笑了笑:“探长,先前我已经说过,祖德显然是狄更斯虚构出来的人物,如今我可以确定事实正是如此。狄更斯基于某种私人目的创造了祖德。”
“请问会是什么样的目的呢?”
“为了权力,”我说,“一种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权威感。我告诉过你,狄更斯操弄磁流作用力和催眠术已经很多年。如今他捏造出这个催眠大师,说穿了就是他的第二个自我。”
我们此时又朝东走,菲尔德用他的沉重手杖敲敲人行道:“柯林斯先生,祖德不可能是他捏造的,毕竟到今年8月为止,我已经追捕这个恶徒整整二十年了。”
“探长,那么你亲眼见过他吗?”我问,“我是指祖德。”
“见过他?”菲尔德重复我的话,“当然没有,先生。我说过我从来没见过那个杀人犯本尊,但我逮捕过他手下,我也亲眼见识过他凶残的手法。过去二十年来他已经犯下超过三百起命案,包括1846年路肯阁下的惨死。您自己也告诉过我狄更斯从祖德那里听来的故事:路肯阁下的身份,以及传闻指出他在埃及有个儿子,完全吻合。”
“太吻合了。”我沾沾自喜地说。
“您这话什么意思,先生?”
“菲尔德探长,你是个警探,”我说,“可是你从来没有设计过或写过侦探小说。我就有。”
菲尔德继续大步往前走,沿路敲着地砖。他的脸转过来望着我,专注聆听。
“二十多年来确实有这么个姓祖德的杀人狂魔传闻,”我向他说明,“行踪飘忽的码头杀人犯;幽灵般的东方催眠大师,派他的手下到处抢劫杀人;一个真实地底城的虚假居民。但他只是个传言,他的故事只是捕风捉影,他本人也虚无缥缈。多年来狄更斯经常在附近的河岸和码头闲逛,肯定听过这个祖德的故事,也许甚至比你早听说。他基于私人理由,把路肯阁下命案这种真实事件融入他为那个虚幻人物编造的自传里,毕竟路肯命案中心脏被人挖出这一点是很巧妙的元素。”
“那么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菲尔德问。我们刚经过萨莫塞特府。这栋比较新的建筑曾经是王室成员的府邸,过去三十年来已经改为政府机关。我知道狄更斯的父亲和舅舅曾经在这里任职。
我们横越河岸街,抄小路走小巷往德鲁巷的方向前进。狄更斯笔下的虚构人物大卫·科波菲尔曾经在德鲁巷的某家餐馆点了一份牛肉,而真实世界的威尔基·柯林斯希望短时间之内他的《阿玛达尔》能够在那里的剧院大放异彩。
“为了什么呢,先生?”小巷里没有其他路人,菲尔德又问一次,“狄更斯先生为什么骗您世上有祖德这个人存在?”
我笑着挥动我的手杖:“探长,我来跟你分享一段狄更斯巡演过程中的小故事。多尔毕上星期才告诉我的。”
“请说,先生。”
“巡演的外地场次最后一站是朴次茅斯,时间落在5月。”我说,“狄更斯有了一点儿空闲时间,所以他带着威尔斯和多尔毕出去散步,最后去到了兰德港大街。‘天哪!’狄更斯叫道,‘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一定是在这些房子其中一栋里。’于是他带着威尔斯和多尔毕一间一间找过,一路不停地说:肯定是这间,‘因为它看起来很像我父亲的风格’。又说,不对,另一间才是,‘因为它看起来像是被出生在这里的人抛弃的住宅’。可是也不对,第三间一定是,因为它‘最像孕育体弱多病幼儿的摇篮’……就这么看遍一整排屋子。
“然后他们走到一个开放式广场,周遭都是装点着白色窗框的红砖房,狄更斯开始模仿格里莫迪扮演的丑角。”
“格里莫迪?”菲尔德问道。
“英国哑剧演员,狄更斯非常崇拜他。”我说,“于是,在威尔斯和多尔毕注视下,狄更斯走上其中一间屋子的门前台阶,在装饰铜片的绿色大门上咚咚咚敲了三下,然后躺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片刻后有个矮胖妇人打开门,狄更斯见状一跃而起拔腿就跑,威尔斯和多尔毕跟在他后面仓皇奔逃。狄更斯还边跑边回头指指他们背后,假装警探在追他们,于是他们愈跑愈快。后来有一阵风把狄更斯的帽子卷走,帽子快速往前飞去,他们三个人弄假成真,演哑剧似的狂追那顶帽子去了。”
菲尔德探长停下脚步,我跟着停下来。半晌之后他问道:“柯林斯先生,您想说的是?”
“探长,我想说的是,狄更斯实际虽然已经五十四岁,他却是个孩子,一个淘气的孩子。他创造一些他喜欢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基于他的名气和强势性格,也逼迫身边的人陪他玩。你跟我都被卷进狄更斯的祖德游戏里了。”
菲尔德站在原地搔着鼻翼,仿佛陷入沉思。他一下子老了很多,而且精神萎靡。最后他说:“柯林斯先生,6月9日您人在哪里?”
我听得猛眨眼,而后笑着问他:“探长,你的探员没向你报告吗?”
“没错,先生,他们的确向我报告了。那天中午前您去了出版社,那天您的新书出版。之后您逛了几家书店,从帕摩尔街沿着河岸街到弗利特街,去为几个朋友和仰慕者签了几本书。那天晚上您在……那里……用餐。”
菲尔德用他的手杖指着德鲁巷皇家剧院对面的艾伯塔恩餐厅。
“……跟几位艺术家一起,包括那位跟您父亲熟识的老先生。”菲尔德接着说,“您回到家的时候午夜刚过。”
听完这些我再也笑不出来,也因此更生气了。“你报这些侵犯隐私又于法不合的流水账想说明什么呢,探长?”我冷冷地问。
“我想说的是,您跟我都知道6月9日那天您在哪里,可是我们却都不知道那个重要纪念日狄更斯身在何处。”
“重要纪念日?”我说。我想起来了。那天狄更斯的火车意外事故刚好满周年。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
“那天狄更斯先生人在盖德山庄,”菲尔德没有看笔记,“后来搭下午四点三十六分的特快车来伦敦。到达以后他开始平时的散步,但这次都在蓝门绿地附近打转。”
“萨尔烟馆,”我说,“还有他称为圣阴森恐怖教堂的墓园地下室那个通往地底城的入口。”
“这回不是,先生。”菲尔德说,“我派了七个最好的手下跟踪他。我们认为他跟祖德极有可能约在相识一周年这天见面。您的朋友把我那些属下和我本人——当天晚上我也参与了跟踪行动——耍得团团转。每次我们确认他已经进入地底,他又会从某个废墟或贫民窟冒出来,招架出租马车扬长而去。最后,他离开蓝门绿地和附近的码头区域,来到离我们此时位置很近的地方……正确地说,到河岸街北边靠近克莱门特酒馆东侧入口的圣伊侬礼拜堂。”
“圣伊侬礼拜堂,”我复诵一次,好像有点儿印象。想起来了,“现代各各他[1]!”
“正是,先生。是一间藏骸所。圣伊侬的地窖堆满无主尸骸,1844年下水道官员在礼拜堂底下开凿污水道时将它封闭起来。当时我已经在警界任职,但还没升上侦缉局长。那些尸骸继续在那里发臭多年,直到1847年有个外科医师买下那片产业,为的是把那些尸骨移到‘更合宜的地点’,我记得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掘尸工作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柯林斯先生。地窖上方的巷道堆积出高高的两座小山,一堆是人类骨骸,另一堆是腐烂的棺木。”
“我年轻时也来看过。”我微微转身望向圣伊侬。我还记得我去看那幕恐怖景象那个2月天里弥漫空中的恶臭。我无法想象如果是像这天一样潮湿又闷热的夏日,那味道会有多惊人。
“当时来参观的伦敦人总共大约有六千人。”菲尔德说。
“圣伊侬礼拜堂跟狄更斯和6月9日有什么关联?”
“他在那附近摆脱了我们的追踪。”说着,菲尔德愤怒地用他那根沉甸甸的黄铜握把手杖咚咚咚敲着地上的卵石,“我手底下最优秀的七名探员加上我本人,个个都是伦敦少有的顶尖干探,竟然被他甩掉了。”
我忍不住又笑了:“探长,他乐在其中。我说过了,狄更斯内心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喜欢神秘事物和鬼故事。偶尔会展露残酷的幽默感。”
“说得对,先生。不过言归正传,狄更斯不知怎的知道一个秘密入口,可以通往1844年那些腐烂渗血的尸体还没移走前挖掘的那条污水道。我们最终还是找到那条地道,这条地道有无数滴着水又臭气熏天的洞穴,里面住着几百个生活在伦敦地底下的穷人,那条隧道本身又通往更多迷宫似的隧道、下水道和洞穴。”
“但你找不到狄更斯?”
“我们找到了。他的提灯出现在我们前方的迷宫深处,可惜当时我们遭受攻击,被人徒手或用弹弓投掷来拳头般大的石块。”
“野男孩。”我说。
“正是。黑彻利探员不得不朝他们开了两枪。他们都只是暗影,从侧面的地道冒出来丢石头,马上又躲进更暗的地方。听到枪声后他们四散逃逸,我们才能继续跟踪,可惜为时已晚。他在那地底迷宫里把我们给甩了。”
“听起来很叫人灰心,”我说,“也很刺激。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很难想象狄更斯,名闻天下的狄更斯,夜游伦敦地底城的过程中会无聊到花这么大把精神来甩掉我们,除非确实有个姓祖德的人在等他。”
我笑了,我没办法不笑:“探长,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正是这种你追我跑的乐趣和他自己一手捏造的谜团,让他花这么多时间带着你们在伦敦地底下的隧道大玩捉迷藏游戏。我跟你保证,如果他不知道你的手下会跟踪他,那天晚上他根本不会进城来。世上没有祖德这号人物。”
菲尔德探长耸耸肩:“随您怎么想,先生。我们还是很感谢您一直以来协助我们追捕这个您不认为他存在的杀人犯兼大恶人。我们警界那些跟祖德或他爪牙交过手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真真实实又令人丧胆的人物。”
对此我无话可说。
“柯林斯先生,您找我来只是为了询问伯明翰那些抢匪的事吗?”
“不,事实上,”我有点儿尴尬,不自觉地挪挪脚,“我希望你兑现早先的承诺。”
“格洛斯特街90号和山渥德太太吗?”菲尔德问,“我正在处理。我还是很有把握您跟您的……G太太……明年此时就能搬进去。”
“不是。”我说,“另一个承诺。你说如果我想回到圣阴森恐怖教堂,可以请黑彻利帮我移开地下室的石板,下去墓室区找到拉萨里王和他的鸦片烟馆。最近几星期我的风湿性痛风实在无法忍受……鸦片酊几乎起不了作用。”
“黑彻利探员随时等候您差遣。”菲尔德答得爽快,口气里没有一丝谴责或得意,“柯林斯先生,您希望他什么时候为您服务?”
“今晚,”我感觉得到我的心跳加速,“今天午夜。”
[1]Golgotha:即耶稣受难地,意译为髑髅地,引申为墓地或埋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