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2)

谋杀狄更斯 丹·西蒙斯 8489 字 12个月前

巴利斯(如果这真是他的姓氏)呵呵笑:“哈,我保证他们都受了伤,而且有一个死了。不过我们不回去,别管他们。”

“死了?”我白痴地复诵一次。我不敢相信,我不愿意相信。“我们必须报警。”

“报警?”巴利斯说,“不行,先生。最好不要。如果我的名字和我们侦探公司的名字登上伯明翰和伦敦的报纸,菲尔德探长会炒我鱿鱼。而且您也可能会在这里耽搁好几天,还会被召回来出席没完没了的审讯和听证会。为了三个想割您喉咙抢您钱包的街头流氓,值得吗?拜托,快别那么想。”

“我不明白。”我喃喃说道。此时我们又转向,来到一条更宽敞的街道。到这里我已经知道回旅馆的路了。这条繁忙街道两旁的街灯都点亮了。“菲尔德派你来……监视我?来保护我?”

“是的,先生。”巴利斯终于松开我的手臂,我感觉得到血液迅速流过刚刚被阻断的部位。“没错。我们有两个人,呃……陪同您跟狄更斯先生巡演,以防祖德先生或他的手下现身。”

“祖德?”我说,“手下?你认为那三个人是祖德派来杀我的吗?”不知为何,这个念头让我的肠道又开始失控。到这个阶段,这个祖德游戏虽说高明,却变得有点儿累人。

“那些人吗?不,不是。我敢确定那些恶棍跟探长追捕的这个祖德没有关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点您不必怀疑。”

“怎么说?”我问。旅馆已经映入眼帘。“为什么?”

巴利斯淡淡一笑:“因为他们是白种人。祖德几乎没用过白种人,虽然听说他手底下偶尔会有德国人或爱尔兰人。不是的。如果他要在这里或布里斯托取您性命,会派中国人或东印度水手或印度人,甚至刚下船的黑人来。先生,您跟狄更斯先生的旅馆到了。我们有个同事在里面,等您进了大厅,他会照顾您。我就站在这里看着您进旅馆。”

“同事?”我重复一次。可是巴利斯已经后退一步,隐身黑暗巷弄里。此时他把手伸到额头,仿佛在拉着隐形圆帽致意。

我转身摇摇晃晃走向旅馆灯光明亮的玄关。

经历这么恐怖的事件后,我一点儿都不想出席狄更斯的朗读会。但泡过热水澡、再喝下至少四杯鸦片酊——我喝光了随身瓶里的存量,又拿出小心翼翼包裹好藏在行李里的大瓶子,倒满随身瓶之后,我又决定打扮整齐去参加。毕竟这是我来到伯明翰的目的。

我从多尔毕和威尔斯口中得知,演出前那一两个小时我见不到狄更斯。他跟多尔毕走路前往戏院,我晚一点儿才搭出租马车过去,我再也不想天黑后独自走在伯明翰街头。我不清楚巴利斯探员和他同事是不是在外面监视我,但我在戏院侧门走下小马车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们。

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观众陆续抵达。我站在戏院后侧看着狄更斯的煤气和灯光专家出现,在戏院两侧分别端详一下漆黑的导管和上面还没点燃的灯具,之后就离开。一段时间以后煤气技师单独出现,对上方藏在紫红隔屏后的灯具做了些调整,然后又消失了。几分钟后煤气技师第三次出现,打开煤气。此时光线虽然稍微调暗,却还是清楚照亮了狄更斯的讲桌。灯光乍亮的那一刹那效果非常惊人。这时已经有数百名观众就座,他们全都静下来,伸长脖子盯向舞台,一股强烈的好奇心充盈空中。

多尔毕缓步走上舞台,视线先是往上瞄了一下低挂头顶上那排灯,再往下望向讲桌,又往外看着徐徐入场的观众,仿佛多么了不起似的。他微幅调整狄更斯讲桌上的水瓶,点点头,仿佛对这关键又必要的调整非常满意,然后才慢慢走进从挂着布帘的舞台侧面延伸到舞台中央的高耸隔屏里。我朝舞台侧面走去,进了后台。多尔毕跟在我后面进来,我脑海中浮现莎士比亚最知名的演出说明:《冬天的故事》里的“退场,被熊追”。

狄更斯在他的休息室里,他身上穿着正式晚宴服。我很庆幸自己也穿着晚宴服。虽然大家都知道我不喜欢穿着太正式,也不太在乎场合不场合的事,可是这天晚上我的白领带和燕尾服似乎很合宜……或许还很必要。

“亲爱的威尔基,”我进去时狄更斯说,“你今晚能来真是太感谢了。”他表面上一派冷静,却好像忘了我当天跟他一起搭车到伯明翰。

他的化妆台上有一大束鲜红天竺葵,这时他剪下一朵插在扣眼里,又剪下另一朵插在我的翻领上。

“来,”他边说边整理金表表链,又在镜子前最后一次检视纽扣、胡子和抹了油的头发,“我们去偷看一眼那些本地观众,希望他们已经开始焦躁不安。”

我们走到舞台上,多尔毕还在隔屏后面徘徊。狄更斯指着隔屏上一个小孔洞,只要移开上面的布块,就能窥视此时已经大致到齐、在座位上扭动不安的观众。他让我先看一眼。当时我内心涌起一阵焦虑,尽管我有丰富的舞台表演经验,我还是纳闷儿自己有没有能力从容自若地在这种场合朗读,狄更斯却似乎一点儿都不紧张。煤气技师朝他走来,狄更斯点点头,上身靠向隔屏上那个洞。煤气技师冷静地走到台上再次调整灯具。狄更斯悄声对我说:“威尔基,整个演出我最喜欢这个时刻。”

我离他很近,我们一起偷窥观众时,我能闻到他侧脸那些鬈发上的发油。灯光戏剧性地大放光明,大约两千张面孔被反射的光线照亮,观众席传来“哦……”的期待声。

“威尔基,你也该入座了。”狄更斯低声说,“我再等个一分钟左右,吊吊他们的胃口,之后我们就开始了。”

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又挥手要我回去。他贴在我耳旁说道:“留意祖德的行踪,他随时会出现。”

我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于是我点点头,在黑暗中离开,找到侧梯爬上去,跟最后一批入场的观众逆向而行走到戏院后侧,再往下朝舞台方向移动,沿着走道往回走大约三分之二距离,去到我的座位。我要威尔斯帮我留这个位子,方便九十分钟后中场休息时溜到后台休息室看狄更斯。舞台上的紫红色隔屏、简约讲桌,甚至那瓶水,此时都沐浴在强光下,在最后这一分钟里似乎意味深长。

狄更斯瘦削的身材走向讲桌,全场突然爆发出热烈掌声。掌声响起后又震耳欲聋地持续着,狄更斯却是充耳不闻,拿起水瓶帮自己倒了杯水,默默等着如雷掌声停歇,就像过马路时等马车驶过似的。等戏院终于沉寂下来,狄更斯……什么也没做。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观众,像是在一一跟台下所有男女老少四目相对……而此时戏院里至少挤了两千人。

几个晚到的观众在戏院后方找位子,狄更斯继续以他那种全知全然、有点儿令人不安的冷静等他们坐定。然后他似乎用他那冷淡、严肃、专注却带点儿质疑的眼神凝视儿他们几秒。

然后他开始了。

多年以后,多尔毕告诉我:“当时看老大最后那些年的表演,感觉不像在看表演,而像参与了某种奇观。那根本不是去娱乐,而是被鬼魅纠缠。”

被鬼魅纠缠。嗯,也许是吧,或者说被附身。亲爱的读者,就像我们这个时代很流行的招魂术士在他们请来的鬼魂引导下去到冥界。但在那些朗读会当中被附身的不只是狄更斯,全体观众也一样。等会儿你就会知道,你很难抗拒他。

亲爱的读者,我觉得很遗憾,因为你们那个未来时代没有人能看见或听见狄更斯朗读。到了我写这份文稿的这个时代,已经有人尝试用各种圆筒收录声音,几乎就像摄影师用感光版捕捉人像一样。但这些都是狄更斯死后的事。你们的年代里没有人听得到他那尖细、微微大舌头的语调,也没人能看见这些表演过程中狄更斯和他的观众出现的古怪变化。据我所知他的朗读会从来不曾以银版照相术或其他摄像法记录过,何况在狄更斯那个年代那些技术速度太慢,任何人只要轻微移动,就无法摄录,而狄更斯总是处于动态中。他的朗读会在我们的年代独一无二,而且恕我大胆猜测,假设你们生活的这个未来里仍然有作家在笔耕的话,恐怕也无人能出其右,更没有人有能力模仿。

即使在强烈煤气灯的照射下,狄更斯朗读他最新的圣诞故事时,周遭似乎仍盘旋着一团诡异的七彩云朵。我相信那朵云是狄更斯创造的那许多角色的气场的展现,此时逐一奉他召唤而来,在我们面前说话兼表演。

当这些灵魂进入他的身体,狄更斯的姿势旋即改变,他会随着主宰的那个角色的灵体猛然一惊,或因为沮丧或懒散而萎靡不振。他的表情也会立刻而彻底地改变:他经常使用的脸部肌肉松弛了,其他那些则开始活动。微笑、睨视、蹙额、勾结的眼色,诸如此类从未出现在狄更斯脸上的神态,一个个飞快闪过我们眼前这个被灵体附身的躯壳。他的声音每一秒都在改变,即使他连珠炮似的读着你来我往的对话,也好像同时被两个或更多恶魔附身。

在过去的朗读会上,我听过他的声音一眨眼就从费金那沙哑粗嘎口齿不清的急切低语——“啊哈!我喜欢那家伙的长相,你可以用得上他。他已经知道怎么收服那女娃儿,亲爱的,别出一丁点儿声,我听听他们说什么,让我听听……”——换到董贝先生的忧郁男高音,再到史贵儿小姐愚蠢的装模作样语调,最后再完美切换成伦敦劳工阶级口音,惟妙惟肖的程度在英国戏剧界无人能及。

可是那天晚上令我们大家入迷的不只是声音和话语。当狄更斯从一个角色换到另一个角色,或者一个角色离开他的身体、换另一个进驻,他会像变了个人似的。当他变成犹太人费金,他那永远挺直、几乎像军人般的体态转眼间便变成那奸佞小人弓背缩肩的佝偻身躯。他的额头会耸起拉长,眉毛似乎也变浓了,一双眼睛往后遁入两口暗井,在明亮的煤气灯下似乎自己放出光芒。还有他的双手,当他诵读叙述段落时显得沉着又自信,一旦变成费金的手,却会颤抖、互抓、不时搓摩,还会因渴望金钱而抽搐,或自己躲在衣袖里。狄更斯在朗读时偶尔会走到他的特制讲桌一边,再朝反方向走个几步。如果站在那里的是狄更斯本人,他的步伐就会顺畅而自信,当他被费金附身,就变得阴柔诡诈,几乎像条蛇。

“这些角色和变化对我而言就跟在观众眼中那么真实,”狄更斯在这次巡演开始前曾经告诉过我,“我那些虚构人物在我心目中太过真实,我并不是回想他们,而是看见他们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因为那些事都发生在我眼前。观众也将看见这个事实。”

那天晚上我确实也看见了。不管那是因为氧气被煤气灯消耗掉,还是因为狄更斯的脸部和双手在特殊设计的灯光照射下鲜明映在紫红色隔屏上那种具体的催眠效果。我一直觉得狄更斯的目光注视着我,也注视着观众,即使那目光属于他笔下的角色也一样,我跟观众一起进入某种恍惚状态。

当他重新变回狄更斯,读着解说或描述文句,而不是念诵角色的对白时,我听得见他声音里那份毫不游移的坚定,可以感觉到他眼睛光芒中那份喜悦,还能察觉到一股侵略性——在绝大多数观众面前伪装成自信——只因他知道自己有能力催眠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

圣诞故事和一小段的《雾都孤儿》结束了,那天晚上全部两小时表演已经进行一个半小时,中场休息时间到了,狄更斯转身离开舞台,就跟他登台时一样无视观众疯狂的掌声。

我摇摇头,仿佛从梦境中苏醒,起身走到后台。

狄更斯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显然累得无法起身或移动。多尔毕忙进忙出,监看侍者摆放一杯冰镇香槟和一盘十二只牡蛎。狄更斯起身啜饮香槟,吸食牡蛎。

“老大晚上只吃得下这个。”多尔毕低声告诉我。

狄更斯听见后抬起头来,说道:“亲爱的威尔基……你能在中场休息时间进来看我真是太好了。你喜欢今晚上半场的表演吗?”

“当然,”我说,“无比……出色……一如往常。”

“我应该跟你说过,今年秋冬我如果应邀表演,就不再朗读《马利高德医生》。”狄更斯说。

“可是那段很受欢迎呀。”我说。

狄更斯耸耸肩:“不如董贝或斯克鲁奇或尼克贝。我等会儿要读尼克贝。”

我很确定节目表下半场三十分钟排的是《匹克威克外传》里的审判场景。狄更斯向来喜欢以伤感与笑声结束表演,可是我不打算纠正他。

中场十分钟几乎结束了,狄更斯有点儿费力地起身,把在热气中凋萎的鲜红天竺葵扔进垃圾桶,重新在扣眼上别上一朵新鲜的。

“那就表演结束后再见了。”说完我就回到急切的观众中。

等掌声结束,狄更斯拿起书,假装大声诵读:尼古拉斯·尼克贝到史贵儿小姐的学校……第一章。所以他要念尼克贝。

我刚刚在后台看见的疲累消失无踪,狄更斯反倒变得比上半场那九十分钟更生龙活虎、精神焕发。他朗读的力道再次像磁流般往外探索,去唤回并校准观众的注意力,仿佛观众的眼睛和心灵是罗盘上的无数指针。同样地,狄更斯的眼神似乎凝视着我们每个人。

虽然那股磁流吸力极强,但我的思绪开始游走。我开始想起其他事,比如未来一星期里我的书《阿玛达尔》即将以上下册形式出版。我又想到我得敲定我下一本小说的情节或主题。也许篇幅短一点儿,内容更奇情些,不过要比曲折离奇的《阿玛达尔》单纯些……

突然间我回过神来。

偌大的戏院里一切都改观了。灯光似乎变得更浓稠、更缓慢、更暗淡,几乎像凝胶。

周遭阒然无声。不是几秒前两千一百人专注聆听那种肃静,那时会有压抑的咳嗽声、偶尔打断寂静的笑声和许多人端坐两小时后不自主挪动身子的声音。现在却是绝对死寂。感觉像是两千一百名观众刹那之间全都死了。没有一丝呼吸声,也没有半点动静。我发现我听不见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伯明翰大会堂变成了一座巨大墓室,而且一如墓室般静寂。

就在那个时刻,我发现数以百计又细又白、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细线往上升,线头系在每一名观众的右手中指。戏院里光线太暗,我看不清这两千条线究竟在我们上方什么地方会合,但我知道它们都联结到上面的一口大钟。我们所有人都在“死屋”里。那些线——现在我看清楚那是丝线——绑在我们手上,以防我们之中还有人活着。我直觉知道那口钟的音色与响声肯定恐怖至极,它是在那里提醒(某人或某种东西)有人醒过来了。

我知道自己是两千一百名观众之中唯一的存活者,只得强自镇定不敢移动,全神贯注不去扯动绑在我右手中指上那根线。

我抬头一望,发现在阴暗的舞台上那浓稠缓慢的煤气灯中闪闪发光的不再是狄更斯的面孔、双手和手指。

祖德在台上看着我们。

我一眼就认出那白皙的肤色、残缺耳朵上方那一簇簇短发、没有眼皮的眼睛、充其量只是头骨某个孔洞上方两块一起一伏薄膜的鼻子、细长歪扭的手指,还有转动不停的淡色眼眸。

我的手颤抖了。在观众席那些尸体的头颅上方大约三十米处那口大钟开始震动。

祖德的头猛地四处张望,那双淡色眼珠锁定我的目光。

我开始浑身发抖。钟轰隆隆地,然后当地响起。没有任何一具尸体呼吸或骚动。祖德从狄更斯的讲桌后方走出来,再走出那夸张的矩形灯光。他从舞台上跳下来,滑上走道。此时我的手脚抖得像得了疟疾,可是我全身动弹不得,连头都无法转动。

祖德靠近时,我已经闻到他的气味。他臭得像猛虎湾附近的泰晤士河,那里每当河水退潮污水上涨时,就会散发出难闻的恶臭,萨尔的烟馆就在那里日渐破败。

祖德手里拿着东西。等他来到走道离我大约二十步的地方时,我看出来那是一把刀,却有别于任何我拿过用过或看过的刀子。刀刃是深色钢铁打造,上面明显刻有象形文字。刀柄几乎完全被祖德苍白细瘦的指关节包覆,以至于那截至少二十厘米长、极为细薄的弯曲刀刃像仕女的扇子般从他手中伸出来。

跑!我命令我自己。快逃!尖叫!

但我动弹不得。

祖德停在我上方,在我眼角余光最外围。当他张开嘴时,一股泰晤士河泥沼的臭气将我包围。我看见他的淡粉红色舌头在细小牙齿里舞动。

“你……看。”他嘶嘶地对我说。他的右手臂将刀刃往回带,准备挥刀斩首。“很容易……吧?”

他朝水平方向凶残地挥动刀刃。那弯刀的利刃划过我的胡子,像切奶油似的割断我的领巾、衣领、皮肤、喉咙、气管、咽喉和脊椎。

观众疯狂鼓掌。凝胶状的空气恢复正常亮度,丝线不见了。

狄更斯没有理会观众的掌声,转身离开舞台,多尔毕站在幕布边缘。片刻之后,掌声还在空中回荡,狄更斯重新回到明亮的煤气灯下。

“亲爱的朋友们,”他高举的手止住掌声之后说道,“今晚好像出了一点儿错,其实是我搞错了。我们的节目表上写的是《匹克威克外传》审判场景,我却不小心错拿了尼克贝上台,还一路念下去。各位非常仁慈地宽容了我的错误,更仁慈地赐给我掌声。时间晚了,我的表显示现在十点整,正是我们今晚节目结束的时间。可是我承诺要读审判场景,如果你们大多数人想要听我读审判那一段,请举手或用掌声告诉我,那么我会很乐意为大家补读。”

观众确实想听。他们鼓掌喝彩,大声鼓励。没有人离开。

“传山姆·维勒!”狄更斯用法官的声调大喊一声,观众的掌声与喝彩更响亮了。随着每一个经典人物依序登场:甘普太太、史贵儿小姐、布兹……观众的欢呼声就愈加洪亮。我伸手碰触太阳穴,发现我的额头冰冷,汗水淋漓。狄更斯还在读着,我步履蹒跚地走出戏院。

我独自回到旅馆,又喝了一杯鸦片酊,等狄更斯和他的工作人员回来。我的心脏在狂跳。我饿坏了,浑身不住颤抖,很想在我自己房间里吃顿大餐。可是尽管狄更斯演出后不会再吃东西,他还是邀请威尔斯、多尔毕和我在他房间用餐,陪他慢慢放松心情。他在一旁来回踱步,聊着接下来几天的表演,也谈到他接受了另一场巡回演出的邀请,大约圣诞节期间开始。

我点了野雉、鱼、鱼子酱、肉派、芦笋、蛋和无甜味香槟,当侍者带着这些东西和威尔斯的简单餐点以及多尔毕的牛肉与羊肉进来时,狄更斯从他站着的壁炉旁转身过来,说道:“亲爱的威尔基!你领子上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坦白说我脸红了。我刚刚匆匆洗了个澡,又喝了鸦片酊才上楼来到狄更斯房间。“什么?”我双手举到长满胡子的下巴,在我丝质领巾上方摸到某种厚厚的结痂物。

“我来,你手拿开。”威尔斯说。他把灯照过来。

“天哪!”多尔毕惊呼一声。

“我的天,威尔基!”狄更斯的语气里感兴趣的成分多过震惊,“你的衣领和脖子上到处都是干掉的血迹。你简直就像《雾都孤儿》里刚被比尔·塞克斯杀死的南希。”

[1]funeral baked meats:典出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的父亲死后,母亲迅速改嫁,哈姆雷特讽刺道,葬礼上的烤肉还够新鲜,可以拿到婚礼上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