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句话会惹他生气,所以很意外他竟然露出轻松笑容:“柯林斯先生,确实是这样。但那是我在这个特殊棋局里的最小目标。您的祖德先生和我年纪都大了,都决定要结束这场我们玩了二十多年的猫捉老鼠游戏。没错,我们各自在棋盘上都还有足够的棋子可以规划最后一步棋,但我相信您一定没办法理解我们这场游戏最后的结果必然……势必……是某一方的死亡。不是祖德死就是菲尔德探长亡。不会有别的可能。”
我眼皮连眨好几下。最后我问:“为什么?”
菲尔德探长上身再次靠过来,我闻到他呼吸里的温热雪莉酒。“先生,当初我说自从二十多年前祖德从埃及来到英国以后,他本人或他那些被催眠的爪牙已经杀害超过三百条人命时,您可能觉得我在夸大其词。可是柯林斯先生,我并没有夸大其词。正确的数目是三百二十八条人命。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有人阻止这个祖德。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伦敦警察厅服务或私人执业期间,我不断跟这个恶魔发生小冲突,在这场经年累月的棋局当中,我们都折损过士兵和城堡,却也都精进了棋艺。可是柯林斯先生,真正的终局到了。如果不是那个恶魔将我的军,就是我将他的,不会有第三种结果。”
我凝视菲尔德。过去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狄更斯精神失常,此刻我相信还有另一个疯子在左右我的人生。
“我知道我请求您协助的报酬只是帮您对您的卡罗琳隐瞒马莎小姐的存在,”菲尔德探长说,我觉得他把对我的威胁描述得真够文雅,“但我还可以用别的东西来交换您的协助。实质的东西。”
“是什么?”我问。
“柯林斯先生,您目前生活上最大的困扰是什么?”
我很想回答“你”,借此跟他摊牌,却讶异地听见自己说出“疼痛”两个字。
“没错,先生……您提到过您承受着风湿和痛风之苦,恕我直话直说,从您的眼睛就明显看得出来。持续性疼痛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小事,尤其是像您这样的艺术家。先生,如您所知,警探凡事依赖推理,您在这个天气恶劣的3月夜晚造访萨尔烟馆和这个污秽地区,就是为了舒缓疼痛。我说得对吗?”
“没错。”我说。我没有多此一举地告诉菲尔德,我的医生毕尔德最近告诉我,我罹患的“风湿性痛风”很可能是一种非常难缠的性病。
“柯林斯先生,我们谈话过程中您也在忍受剧痛,对吧?”
“我觉得眼睛像两袋血。”我据实以告,“每次我睁开眼睛,就觉得可能会有几品脱鲜血冒出来,流到脸上和胡子里。”
“太糟了,先生,真糟。”菲尔德探长边说边摇头,“我完全能谅解您必须靠鸦片酊或鸦片烟管寻求片刻解脱。可是先生,希望您别介意我这么说,萨尔烟馆的鸦片等级对您根本没有效果。”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萨尔的鸦片纯度被大幅稀释过,对您这种疼痛起不了作用。那根本就不是纯鸦片。没错,审慎搭配您的鸦片酊和鸦片烟,对您的病痛确实会有帮助,甚至可能出现奇效。可是蓝门绿地和齐普赛街的鸦片馆根本没有您需要的高质量鸦片。”
“那么哪里才有?”话一出口,我已经猜到他的答案。
“拉萨里王,”菲尔德探长说,“那个中国人开在地底城的隐秘烟馆。”
“那些地窖和墓室底下。”我呆滞地说。
“没错。”
“你只是想让我重回地底城。”我跟他四目对望。环球与鸽子的红色窗帘渗进了暗淡的冷光。“让我带你去找祖德。”
菲尔德探长摇了摇他那颗日渐童秃、鬓角花白的脑袋。“不,柯林斯先生,那个方向找不到祖德。去年秋天狄更斯先生告诉您他经常回去祖德的巢穴,他说的无疑是实话,但他不是从附近的坟场进去的。我们派人在那里看守几个月了。祖德提供了其他通往他的地底王国的秘道。否则就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住在地表,并且向狄更斯先生透露他某个住处的地点。所以狄更斯先生才不需要再走那条路进地底城,但如果您想靠拉萨里王的纯鸦片对抗病痛,您还是可以走那条路。”
我的酒杯空了。我抬起头用突然湿润的眼睛望着菲尔德。“我办不到,”我说,“我试过了。我没办法移动地窖里的棺木基座,进不了那层阶梯。”
“我知道,先生。”菲尔德说。他的声音流畅中带点哀伤,像个十足专业的送行者,“只要您想去,不管白天或黑夜,黑彻利都会乐意协助您。希比,你说是吗?”
“乐意之至,先生。”始终站在近旁的黑彻利答。坦白说我几乎忘了他也在场。
“那我要怎么传话给他?”我问。
“那孩子还在您家街角等着。让我的醋栗传话,黑彻利探员一小时内就会赶去护送你穿越那些危险地区,帮你移开楼梯上方的障碍,在原地等您回来。”魔鬼般的菲尔德露出笑容,“他甚至愿意再把手枪借给您。您不必害怕拉萨里王和他那些顾客。有别于萨尔那些奸诈的顾客,拉萨里和他那些活干尸很清楚他们是靠我的容许才能存在的。”
我迟疑不决。
“我还能做些什么来感谢您协助我们通过狄更斯先生找到祖德吗?”菲尔德又问,“比如说家里的问题?”
我斜睨菲尔德。他又知道我家里什么问题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去找萨尔除了缓解病痛,也是为了逃避跟卡罗琳之间的日夜争吵?
“柯林斯先生,我结婚超过三十年了。”他轻声说道,仿佛读出我的心思,“我猜您那位女士——虽然过了那么久时间——吵着要您给她名分,而您在雅茅斯的另一位女士吵着要回伦敦来见您。”
“该死的菲尔德,”我骂道,拳头重重捶在桌子老旧的厚实木板上,“这些事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当然没有,先生。当然没有。”菲尔德油滑地说,“但这些问题可能会影响您,也影响到我们的共同目标。我基于朋友的立场正在设法提供必要的协助。”
“这些事谁帮也不上,”我吼道,“而且你不是我朋友!”
菲尔德探长点头表示理解。“可是先生,您不妨听听结婚多年的老头子的建议,有时候换个环境可以换来一段时间的和平与宁静,有效化解这种家庭困扰。”
“你是说搬家?我和卡罗琳讨论过。”
“我猜您跟您那位女士多次步行到格洛斯特街看过一栋不错的房子。”
有关菲尔德的属下跟踪我们这件事,我已经没有丝毫的惊讶或震撼。就算他在我们梅坎比街的家墙壁里偷藏了小矮人,记录我和卡罗琳的争吵,我也毫不意外。
“那栋房子还不错,”我说,“可惜目前的住户山渥德太太不想卖房子。反正我现在手头很紧,也买不起。”
“柯林斯先生,这两项困难都可以解决。”菲尔德探长开心地宣布,“如果我们继续合作,我保证您跟您的女士和她女儿可以在一两年内搬进那栋房子。您愿意的话,您的马莎小姐也可以重新回到波索瓦街的公寓。由我们提供她旅费和其他实时开销。”
我眯起眼看着菲尔德。我头很痛,只想回家吃早餐然后上床,盖上棉被睡个一星期。我们已经从威胁进展到贿赂。整体来说,我觉得我比较喜欢被威胁的感觉。
“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就跟我们之前的协议一样。利用您跟狄更斯先生的友好关系查出祖德的行踪和他最近的计谋。”
我摇摇头:“狄更斯全心全意在准备近期的朗读会。我相信他从圣诞节以后就没有跟祖德联络。一方面是因为他被那天晚上自以为在窗外见到的景象吓到,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忙得不可开交。你没办法了解这种巡回演出需要做多少行前准备。”
“我的确无法了解,”菲尔德探长说,“但我知道狄更斯先生的首演就在未来一星期内,3月23日,地点在切尔滕纳姆的大会堂。接着,4月10日他会在伦敦的圣詹姆斯厅登场,之后马上移到利物浦,然后是曼彻斯特、格拉斯哥、爱丁堡……”
“你拿到了行程表吗?”我打断他。
“当然。”
“那你应该知道巡演途中他不可能有时间理我。所有作家的公开朗读会都会累垮那位作家,狄更斯的朗读会却能累垮他自己和身边所有人。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事比他的朗读会更累人。何况他说过这次巡演行程更紧凑。”
“我也听说了,”菲尔德探长轻声说道,“只不过,狄更斯先生这次巡演也牵涉祖德。”
我笑了:“怎么可能?像他那种外形的人如果跟狄更斯一起旅行或出现在朗读会上,一定会吸引异样目光。”
“祖德很擅长易容改装。”菲尔德说。他压低了嗓音,仿佛黑彻利或达比小姐或比利男孩可能是埃及罪犯假扮而成。“我敢说您的朋友狄更斯这趟巡演是在替祖德办事,不管他有没有察觉,蓄意或被人利用。”
“他怎么会……”我突然打住。我想起狄更斯极不寻常地坚持要在朗读会上对全场观众催眠。他到底有什么阴险目的?
整件事简直荒谬。
“可是,”我疲倦地说,“你很清楚狄更斯的行程,也知道随行的人并不多。”
“包括多尔毕先生,”菲尔德探长说,“还有狄更斯先生的代理人威尔斯。”菲尔德继续念出负责管理煤气和灯光的专家的名字,连那些事先派出去勘查地点、接洽售票和宣传事宜的先遣部队都没遗漏。“不过,狄更斯先生在如此耗费体力的演出中如果能见到好朋友,一定会很开心。我知道他在切尔滕纳姆首演那天会跟麦克雷迪见面。您难道没办法花几天时间陪您的名人朋友出门,观赏一两场表演吗?”
“你只要我做这些?”
“您在这些小事上的协助,比如从旁观察、跟他聊几句再报告结果,可能很有价值。”菲尔德探长愉快地说。
“关于格洛斯特街90号那栋房子,就算等到明年也没用,山渥德太太要把房子留给她的传教士儿子,执意不卖。你打算怎么让我们住进去?”
探长露出笑脸,我几乎以为他的猪肝色嘴唇之间会跑出一根金丝雀羽毛[1]。“那是我的问题,但我认为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能够为协助我们铲除伦敦最不为人知的头号连续杀人犯的人办点事,我深感荣幸。”
我叹息着点点头。如果菲尔德探长此时伸出手来确认我们的黑暗交易,我不敢确定我愿意碰他。或许他也意识到这点,所以只点点头——交易敲定——就转头望向别处。
“要不要让达比小姐和比利再帮我们热些雪莉?可以助眠。”
“不了。”我说。我挣扎着起身,却突然感觉黑彻利的巨掌抓住我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就拉我出了包厢。“我要回家。”
[1]此处比喻菲尔德像偷吃了金丝雀的猫,沾沾自喜又心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