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先生离开布洛涅以后,”这个不屈不挠的老头子又说,“又到巴黎停留一两天。那些比我更多疑的人应该会猜测他去巴黎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套句警界常用的词汇。”
“菲尔德探长,我觉得这些跟我没有……”
“先生,请别打断我。您必须知道狄更斯先生在巴黎发生了明显相当严重的脑溢血,这个消息未来几天内您跟他谈话时可以派上用场。”
“天啊!”我叫道,“脑溢血!我一点儿都没听说。这是真的吗?”
“先生,您该知道这种事没人能确定。可是狄更斯先生在巴黎昏倒,被抬回饭店房间,连续几个小时意识不清,没办法回应别人的话,说话口齿不清。法国的医生想送他进医院,可是狄更斯先生避重就轻地说他只是‘中暑’——先生,这是他自己的说辞——只在他巴黎的饭店休息一天,又在布洛涅休息两天,就赶回伦敦了。”
我走回书桌后方,瘫坐在椅子上:“菲尔德探长,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看着我,无辜地睁大双眼:“柯林斯先生,我已经告诉您我非但想要而且一定要得到什么了,也就是您跟狄更斯先生掌握到的有关祖德这个人的任何、所有信息。”
我疲倦地摇摇头:“探长,你找错对象了。如果你想知道这个祖德幽灵的任何最新消息,就得回去找狄更斯。我这里没有任何帮得上你的信息。”
菲尔德探长缓缓点头:“柯林斯先生,我的确会再去找狄更斯先生谈谈。可是我并没有找错对象。我希望未来在打听祖德消息的过程中跟您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我期待您能从狄更斯先生那里取得我需要的信息。”
我苦涩地淡淡一笑:“菲尔德名誉头衔探长,那我又为什么要背叛朋友和朋友的信任,把他的信息转达给你?”
听见这毫不掩饰的羞辱,他只是一笑:“柯林斯先生,刚刚开门带我进来的女仆虽然有些年纪,却还相当美貌。她以前也是演员吗?”
我脸上还挂着笑容,摇摇头:“探长,据我所知,G太太并没有表演经验。就算有,也与我无关,当然也与你无关。”
菲尔德点点头,又开始踱步。他头顶和背后烟雾缭绕,手指又回到他的鹰钩鼻侧边。“完全正确,先生,完全正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这位您大约一年以前,也就是1864年8月23日起,登载在您的银行账户里的卡罗琳·G太太每个月都会收到您汇给她的二十英镑?”
我实在烦透了。这个卑劣的小人根本是在勒索我,可惜他找错对象了。“那又怎样,探长?雇主付钱给仆佣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错,先生,我也是这么听说的。除了卡罗琳·G太太,她女儿——我记得她叫哈丽叶,跟令堂同名,多么可喜的巧合——也收到您从银行户头汇给她的金钱。先生,小哈丽叶最近才满十四岁,您有时候会喊她凯莉。您给她的钱是用来支出她的私校学费和音乐课费用的。”
“探长,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多年来卡罗琳·G太太和她女儿哈丽叶·G在人口普查表与家庭所得税记录上都被登录为府上的房客和受雇的女仆。”
我闷不吭声。
菲尔德探长停下脚步看着我:“柯林斯先生,我想说的是,很少有雇主这么大方,先是在前任房客经济陷困时雇用她们,而后又送自己的年轻女仆进优质学校,更别提高薪聘请音乐家为她们授课。”
我疲惫地摇摇头:“菲尔德先生,你大可以放弃这种有欠绅士风范的可悲手段。我的家务事从来没隐瞒过我的朋友,大家都知道我是不婚主义者,不喜欢乏味的中产阶级生活与道德规范。G太太和她女儿已经在我家寄住多年,这点你很清楚,我的朋友们都不介意。卡罗琳多年来一直协助我招待宾客,其中没有任何矫情伪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菲尔德点点头,皱皱眉,掐熄他手上残余的雪茄,说道:“柯林斯先生,您的几位男性朋友当然能接受这一切。不过您应该也知道他们到府上用餐时从来不带另一半。这些事当然没有任何矫饰,只除了您在政府单位登载的某些事项。比如您告诉市府普查官员G太太是你的仆人,而某位‘哈丽叶·蒙塔古’则是府上的侍女,现年十六岁。事实上住在您家里的这位G太太的女儿哈丽叶当时才十岁。有关这两位女士的资料您宣誓为真的不止这些。这正足以说明这么多年来狄更斯先生为什么会称哈丽叶这孩子为‘管家’,而称她母亲为‘房东’。”
这番话吓了我一跳。这个人怎么会知道狄更斯这些戏谑用语,莫非他派人翻查了我不为外人知的私人信函?
“探长,哈丽叶不是我女儿。”我咬牙切齿地说。
“哦,不,当然不是,柯林斯先生。”这老家伙挥动手指笑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最蹩脚的警探也能查到有个叫卡罗琳·康普顿——木匠约翰·康普顿和他妻子莎拉的女儿——嫁给了克拉肯威尔的计账员乔治·G,我想那是1850年3月30日的事,当年的卡罗琳刚满二十岁,乔治·G只比她年长一岁。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哈丽叶1851年2月3日出生在巴斯郊区的索马塞特。不过您喊她哈丽叶,可能跟您母亲有关,而基于某种只有您自己知道的原因,您有时候会喊她凯莉。很可惜她父亲乔治·G来年患了痨病,1852年1月30日在巴斯附近的墨瑞维恩的住家过世,留下未亡人卡罗琳和刚满周岁的女儿伊丽莎白·哈丽叶。几年后可怜的G太太在费茨罗伊广场附近的查尔顿街经营二手商店,先生,这段您应该知情。当时她无力偿还债务吃上了官司。柯林斯先生,原本这可能会是一场悲剧,甚至免不了牢狱之灾,幸好有位绅士伸出援手。这大约是1856年5月的事。”
“菲尔德探长,”我再次起身,“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又走向门口。
“还没结束,先生。”他轻声说。
我突然转身面对他,我颤抖的声音与紧握的拳头显示了我的怒气。“先生,你放马过来。我不怕你。你用这种卑鄙无耻的勒索手段逼我背叛我的至交好友,最后除了舆论的取笑与非难,你将一无所获,那也是你罪有应得。先生,我无牵无挂,俯仰无愧。”
菲尔德点点头。他那已经被我唾弃的食指敲着他的下巴。“柯林斯先生,您说得没错。诚实的人必然俯仰无愧。”
我打开门,握着门把的手颤抖不已。
“先生,在我离开前请你告诉我。”菲尔德拿起他的大礼帽走过来,“就算只是为了启发我……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名叫马莎的女孩?”
“什么?”我的声音勉强从紧缩的喉头挤出来。
“马莎小姐。”他重复一次。
我关门速度太快,弄出砰然巨响。卡罗琳不在玄关,但她一定会在附近守候。我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卑鄙的菲尔德却是辩才无碍。“您不可能认识这位马莎小姐,”他说,“她只是个可怜女佣,在私宅或旅馆打工。您真该听听她父母怎么说,真是可怜的一家人,又穷又凄惨。她父母都不识字,他们住在韦斯顿,近百年来她父亲的祖先们世代都在雅茅斯的鲱鱼渔船工作。不过目前马莎的父亲好像在韦斯顿附近到处打零工。马莎两年前离家时才十六岁,在当地旅馆打工。”
我直瞪着菲尔德,努力压抑一股作呕感。
“先生,您知道韦斯顿这个地方吗?”这可鄙的家伙问道。
“不,”我勉强回应,“应该不知道。”
“但您去年夏天在雅茅斯附近度了个长假,不是吗?”
“不是去度假。”我说。
“您说去做什么呢?我没听清楚,雪茄烟刺激了您的喉咙,是吗?”
“那称不上度假。”说着,我走回书桌,但没有坐下。我十根颤抖的手指张开来,上身往前倾,全身重量都按在墨渍斑斑的桌面上。“我去做研究。”我补了一句。
“做研究?哦……为了写小说。”
“没错,”我答,“我目前的小说《阿玛达尔》需要一些海岸水域与景观之类的数据。”
“啊,是啊……那是当然。”这可恶家伙的手指拍拍他自己的胸膛,又指指我;再拍,又指。“我拜读过您的几本著作,如果我没记错,这本《阿玛达尔》目前正在《康希尔》杂志连载。故事里有个虚构的荷欧湖,听起来很像是真实世界的荷塞湖。你可以从雅茅斯搭船过去,或者从韦斯顿向北走公路过去。先生,我说得对吗?”
我沉默了一分钟,而后说道:“探长,我喜欢航行,坦白说,我算是边做研究边度假。那次我跟我弟弟查理的两个好朋友一起北上……他们也喜欢航行。”
“嗯。”菲尔德点点头。他的双眼湿润,眼神神秘难测。“我的看法是,说实话永远是上上策。如果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就可以省掉许多麻烦。那两位朋友是不是爱德华·皮格特先生和查尔斯·渥德先生?”
我震惊得无以言喻。眼前这个有着湿润双眼与肥胖手指的物种明显比我、狄更斯、乔叟、莎士比亚或任何凡人作家撰写的任何故事里的叙事者更全知全能,也比我们这些人创造的所有坏蛋更邪恶,连《奥赛罗》里的伊阿古也甘拜下风。我继续撑在桌面上专注聆听,我的十根手指用力过度,已经失了血色。
“柯林斯先生,马莎小姐去年夏天满十八岁。她家人知道她去年遇见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去年7月。如果不是在韦斯顿的渔夫返港酒馆,就是在雅茅斯她工作的那家旅馆。”他停下来,食指敲敲烟灰缸里熄灭的雪茄,仿佛光靠那根指头就能让雪茄余烬死灰复燃。雪茄没有燃起,我几乎有点儿意外。
我吸一口气:“探长,你是想告诉我这位……这位马莎小姐失踪了吗?或被杀了?她父母或韦斯顿和雅茅斯的警方认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他笑了:“哦,天哪!不是的,先生,不是那么回事。自从去年夏天她告诉家人她遇见这位‘好心的绅士’之后,他们还见过马莎几次。不过,严格来说她算是失踪了。”
“是吗?”
“嗯。今年夏天,也就是6月,据说那位‘好心的绅士’又到雅茅斯短暂停留,也许又是为了工作。马莎小姐似乎消失了一段时间,不在韦斯顿或雅茅斯。根据传闻,她出现在伦敦。”
“是吗?”我说。我没有使用过黑彻利探员借给我的那把双管手枪。我松开保险之后,带着那把枪一路往上穿过一层层下水道和地下墓室回到地面。尽管时间已经太晚,地窖外已经阳光普照,黑彻利却依然在原地守候,我们松了一大口气。当时我把手枪交还给黑彻利,此刻我多么希望我留着那把枪。
“对。”菲尔德探长答,“据说那个韦斯顿来的十九岁女佣目前住在波索瓦街。年老的女房东也住在那里,不过我听说房客有独立的出入口。如果我说得没错,我们目前所在的梅坎比街靠近多赛特广场这个位置跟波索瓦街只有短短的步行距离。”
“你说得没错。”我说。如果声音也有色彩,我的一定灰暗无色。
“恕我多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近十年来您跟卡罗琳·G太太虽然没有社会的认同或上帝的赐福,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您也把她女儿哈丽叶小姐当成亲生女儿,慷慨大方地善待她。我相信她们俩都不知道马莎小姐的存在,更不会知道马莎小姐目前在您生命中扮演的角色。”
“是。”我说,“我是说,不是。”
“柯林斯先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或跟您一起生活在这个屋檐下的两位女士都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传到她们或其他人耳里。”
“你说得没错。”
“很好,很好。”菲尔德探长说。他拿起大礼帽,却迟迟不动身。“柯林斯先生,我不喜欢出错。”
我点点头。我突然双脚一软,几乎撑不住身子。
“先生,您近日会去拜访狄更斯先生,”他问,他转着手里的大礼帽,用那根该死的手指敲着帽檐,“并且在您拜访他的过程中跟他谈谈两个月前他跟那个姓祖德的人在地底城坑道里会面的情形吗?”
“会。”我坐下来。
“先生,那么我们是不是有了共识,您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跟我分享从狄更斯先生那里取得的信息?”
我再次点点头。
“很好,先生。有个男孩会等在外面的街上,是个街头流浪儿,一个名叫醋栗的扫街童。您不需要去找他。不论白天或夜晚,只要用手杖或雨伞敲敲街角那个路灯柱,他自然会出现在您面前。他会一直等下去。本地警探已经同意不会‘驱离他’,套句我们这些巡逻警探的行话。把您要传达给我的消息交给醋栗,口头或文字都无妨,我会立刻跟您联系。柯林斯先生,您给我的任何信息对我都是很大的恩惠。您可以去打听打听,看看伦敦的菲尔德探长会不会忘恩负义,您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先生,您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等我再抬起头,菲尔德探长已经走了。我听见卡罗琳在楼下关门,又听见她的脚步声走上楼梯。
除了盘旋在书房天花板下方的一缕青烟,菲尔德探长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