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球磨子被捕前居然还上了本地的电视报道,在镜头前厚颜无耻地声称车子坠入海中是一场意外事故,还说事故是因为福太郎驾驶不当造成的,自己当时坐在副驾驶座上。车子掉下海时的冲击力震碎了前风挡玻璃,因为自己会游泳,便下意识地从碎掉的前风挡玻璃处钻出车子,游到岸边,但是没有力气再去帮助福太郎脱身,等等。她在电视上一口咬定,福太郎完全不会游泳。鬼塚球磨子说的话,T市的市民看了电视谁都不相信,警察调查后发现,鬼塚球磨子曾经涉嫌欺诈、恐吓、故意伤害等,一共犯有四项前科,这下这个毒妇的嘴脸才被市民广泛知晓。可是,假如法庭被她的能言善辩蛊惑住,万一判她无罪,你想想会怎么样?市民肯定是不满的。我是为了替市民表达他们的情感,才动笔写下那些东西的。”
秋谷说着,鼻尖上冒出了汗珠。脸膛红润的他总是给人一种浑身充满了活力的感觉,夏天不用说了,就是冬天脸上也常常渗出一层油腻腻的汗来。在《北陆日日新闻》社会部,他是最活跃、最被引以为傲的记者。
“东京的出版社旗下的周刊杂志的记者们跑到我这里来,采写了抓眼球的报道,把鬼塚球磨子说成是‘北陆第一毒妇’。鬼塚球磨子的事情之所以传遍整个日本,都是由你在《北陆日日新闻》上写的连载报道引出来的。”
“一共有三家周刊杂志采访了我,我把我掌握的线索全都说了,他们都兴奋得不得了,还向各有关方面进行了采访,然后才回去的。”
“他们跑到警察那里,仔仔细细地打听了一圈呢。”
“这是采访的惯常做法嘛,就算是周刊杂志也一样。”
“我读了从那之后的周刊报道,从内容上讲,没有什么特别新的材料,就是把你的报道改头换面重新抄一遍而已。你从一开始就进行了仔细的调查,扎入了问题的核心才写的,甚至有些问题如果不是相关搜查人员的话根本就不会想到的。”
“那是,我在搜查人员的家门口蹲守了好些时候呢,一早一晚突袭采访才弄到的第一手材料,搜查本部才不会告诉你呢,除了些不痛不痒的东西。”
“你的报道完全采用了搜查人员关于鬼塚具有犯罪嫌疑的看法。”
“先生认为我是搜查方面的代言人?我可是客观公正地采访,然后一一对证查实,没有囫囵吞枣地接受从搜查人员那里得到的线索,而是自己分析整理过的,基本上都能站得住脚,基于调查结果才写出报道。从现有证据来看,鬼塚球磨子的嫌疑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连鬼塚这个姓氏听上去吓人也成了证据之一吧?她是熊本县出生的,名字球磨子取自那里的球磨川。”
“没错。鬼塚球磨子,缩略了读就成了‘鬼球磨’,也就是‘鬼熊’(4)。”
“‘鬼熊’这个名字,世人应该还记得吧。”
“鬼熊事件”发生在大正十五年(5)。千叶县香取郡久贺村农民岩渊熊次郎因为遭女人背叛,于是将那女人连同她母亲一并杀死,又赶到山间小屋,一把火点着了木屋,然后闯入屋子砍死了情敌,只身逃走。在逃跑途中又砍伤两名巡逻警察,其中一人不治身亡,熊次郎逃跑到房总山中躲藏起来。千叶县警察局局长在多古警署设置了搜查本部,调动全县警力将房总山团团围住,从八月二十日到九月末,搜了将近四十天仍然没抓获在山中东躲西藏的熊次郎,在外圈包围的警察和进山搜捕的警察全都被折腾得精疲力竭。东京的报纸连篇累牍地跟踪报道,还给熊次郎起了个绰号叫“鬼熊”,“鬼熊”这个名字一下子传遍全国,几乎成了“枭雄”的同义词。最后,来自佐原的一名急功近利的记者暗地里与熊次郎接触上,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将谈话内容整理成文并以《山中告白》的标题独家刊出,轰动一时。
“这个名字,和为了骗取保险而谋杀亲夫、与鬼畜没什么两样的冷血女人的形象最贴切不过了。”
“这个名字的确让她吃了亏,因为这个名字谁听过都不会忘记的。”
“这只不过是个先入为主的样本似的符号。不管怎么样,法官总是会排除一切先入为主的因素,客观冷静地审理案件的。当然,我也一样会站在冷静、科学的立场上为被告人进行辩护。”
“但是先生,话又说回来,鬼塚球磨子和一个孙子孙女都有了的富有的老头结了婚,结婚后马上就给丈夫购买了保险额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接着就发生了车子冲进海里的事故,丈夫溺死在车里,只有球磨子一人得救——这一连串的事情不管搁谁身上,都处于绝对不利的境地,不是吗?”
“正像你说的,这对被告人很不利。可是,刚巧买了一份保险,之后刚巧又发生了交通事故,这种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像这种情况,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只能说是一种偶然。”
秋谷记者停下脚步,从侧面端详着原山律师的脸庞。
“先生打算为她做这样的辩护吗?这完全就是鬼塚球磨子被捕前向大众所宣称的嘛,她在电视上就是这样说的。”
“这和被告人怎么说的没有关系,律师只是基于独立的立场,对事件内容进行分析,然后展开辩护。”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您的辩护听上去自信满满啊。”
“既然接受了辩护申请,就要尽最大的努力,这是做律师的职业操守。”
“可是,从得失的角度来讲,很遗憾,您接受的这件案子绝对得不偿失,因为没有一个人会同情鬼塚球磨子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人人都对她恨之入骨。”
“你是在说这样一个坏女人,为什么我还要替她辩护?事实上,鬼塚在东京先后摊上过欺诈、恐吓、伤害等四件案子,其中的恐吓说是因为她欺诈的受害者向警察告发,结果她记恨在心,从监狱出来后指使新宿的黑社会前去威胁受害者,也就是打击报复。至于伤害嘛,那是因为曾经在球磨子店里工作的一个陪酒女背后讲了她几句坏话,结果被她教训一顿,把脸给弄破了。”
“我知道。警察的调查是,球磨子经营过一家酒吧,后来倒闭了,于是她就在东京做了陪酒女,先后换过好几家酒吧。”
“鬼塚的脾气往往是一点就着,可是她报复心非常强,想报复一个人的话她可以隐忍很长时间,那件恐吓的案子就是,估计在监狱里她就一直在动这个脑筋了。那个说她坏话的,也是事隔三个月以后,她才暗地里和黑社会的人串谋好了实施袭击的。”
秋谷停住脚步,之前劲头十足的态度中忽然出现了一丝忧惧。原山律师瞟了他的侧脸一眼。
“就这样,”原山说,“为这次的案件球磨子闯到我的事务所,要我做她的辩护人。那还是她被捕之前的事了,她好像预感到警察要抓她,认为警察跟她过不去,所以肯定会对她发出逮捕证。她低头鞠躬作揖对我说:‘假如被起诉到法院,希望先生做我的辩护人,拜托先生了!’作为一名辩护律师,我没办法回绝她,当然正像你说的那样,我也知道这是一桩得不偿失的辩护,连我老婆和儿子都反对我接球磨子的案子。我儿子在一家公司工作,他对我说,要是别人知道我老爸替鬼冢球磨子辩护的话,我还怎么有脸见人哪!”
“……”
“我训斥了儿子,说你胡说什么!为人辩护是我的天职,有被告人提出让我替她辩护,我没有任何理由回绝,再说替一个在社会上名声不佳的被告人辩护,还她一个真实的形象,难道不是我这个做律师的义务吗?结果儿子和老婆总算理解了我。”
“是吗……”
“不可理喻的是社会公众。报纸上登出说我担任鬼塚球磨子的辩护人之后,我家里经常接到恐吓电话,什么为什么要替那种杀人犯辩护啦,你和鬼塚这种坏人穿一条裤子啦,等等。还有一个电话更是对我一通侮辱,说什么明明知道鬼塚有犯罪嫌疑且会被判决死刑,你还要替她辩护,就是想借此出一出名!鬼塚这桩案子,因为你和其他报刊大张旗鼓地报道,现在弄得尽人皆知了呢。”
“先生就没想过放弃当鬼塚的辩护人吗?”
“你是想让我退出?”
“我是听其他律师说的,先生前往拘留所和被告会面的时候,鬼塚对先生的态度非常不客气,这和先生刚才说的什么鬼塚低头鞠躬作揖求先生为她辩护完全不一样啊。”
“鬼塚球磨子是个情绪起伏剧烈的女人,和她谈辩护细节的时候,她完全听不进我说的话,因为她坚信自己是无罪的。她让人把《六法全书》(6)等法律书籍送到拘留所里,独自仔细研读呢。她认为只凭间接证据是无法判定她有罪的,所以只要我说的跟她自己想的不一样,她那脾气就上来了,开始和我顶撞,她就是那样的性格。还有,人每天的情绪是不一样的,有时特别容易受当下的情绪左右,所以经常会口出恶言。”
“有点歇斯底里呢,这女人。可即使这样,先生还是打算继续做她的辩护人吗?”
“我如果退出的话,鬼塚球磨子会怎么样?估计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做她的辩护人了吧?哪怕把《六法全书》读得再熟,她独自一人总不可能辩赢的。再说,没有辩护人,法庭也没法开庭啊。”
“就算本地的律师不愿意辩护,不是还可以想办法找东京那边的律师吗?”
原山站住了。他立在原地,眼帘里映入了一幢老旧建筑,那是一家以生产汉方药而闻名的药品生产商所在的公司大楼,旧兮兮的木匾上刻着贴金招牌——仙金丹。以前一小袋一小袋的袋装仙金丹曾作为家庭常备药而全国闻名。越过大楼屋顶,可以看到立山山顶的薄雪。街道上往来的汽车和行人的姿影在原山眼里,就像温煦的秋日下的一幅幅投影。他的眼睛里分明透出这样一种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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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陆:指日本新潟、富山、石川、福井四县靠日本海一侧工业地域的总称,因地理位置相当于旧时的北陆道,故称北陆。
(2) 越中:今富山县,旧时属北陆道。信浓:又称信州,今长野县,旧时属东山道。
(3) 县厅:即县公署、县政府。日本的县为一级地方自治体,相当于中国的省。
(4) “球磨”两字在日本姓名中的读音是“くま”,与“熊”的读音相同。
(5) 即1926年。
(6) 六法:日本将《宪法》《刑法》《刑事诉讼法》《民法》《民事诉讼法》及《商法》等六部基本法典合称为“六法”。《六法全书》即汇集了这六部法律于一书的专业法律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