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死者的时钟(2 / 2)

“你说什么?你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吗?”

淳子的眼神明显有些异样——是不是因为过度激动导致暂时性精神失常才胡言乱语。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刑警先生刚才说明的案件经过,大致上都对,只有说到姐姐的那部分,大错特错。”

“我说错了?”

“是的,你完全说错了。”淳子用哭泣般的声调说着,似乎不能忍受这样的错误判断。“说什么姐姐为了我去杀染谷先生,我非常感激你的说法。哈哈哈……”淳子突然笑起来。她一边大笑,眼泪却簌簌地流下来。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谈?”吉敷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不,我没问题。”淳子的语气开始变得像女学生一样温顺。“刑警先生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那好,你当姐姐的替身这件事,染谷是用什么借口说服你的呢?当你在隼号列车上发现姐姐的旅行袋时,你又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染谷杀了你姐姐吧?”

“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

“是的。”

“明知道染谷杀了你姐姐,但你还是愿意帮助染谷?”

“没错。”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姐姐。”

“但是……稍后你也应该明白,姐姐完全是为了你才对染谷痛下……”

“不,你搞错了。”

“我错在什么地方?”

“姐姐是不允许染谷跟我这种农家女发生关系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想是你误会你姐姐了吧?”

“刑警先生是不会明白这种事的。不,男人都不明白。你有把握说你完全了解我们姐妹间的事情吗?”

吉敷气馁了,只有沉默以对。

“在我上小学之前,姐姐离开今川老家时,你能想象她对我们说些什么吗?”吉敷继续沉默,等着淳子说下去。“她指着爸爸和我,骂我们都是畜生。”

吉敷大为惊讶。

“我憎恨姐姐,而且越来越恨,这样的情感没人能够理解。我立志长大后也要去东京,要做个比姐姐成功的女人。”

在吉敷耳边,吹得雪花乱舞的日本海风又一次呼啸起来。“那么……”

“至于染谷先生,当我知道他是姐姐的前男友时,我就主动接近他。新宿‘爱其雅’的佐佐木也是一样。反正姐姐的兴趣是什么,我也跟着做什么。公寓也一样。我看到姐姐住在成城的公寓大厦,我就决心要搬到更豪华的大厦去。”

这是什么心态呀?吉敷心想。“染谷是你姐姐介绍你认识的吗?”

“是的。姐姐虽然把我介绍给了染谷,但她满怀自信地认为,染谷不会对农家女感兴趣。但我……”

“于是你努力接近染谷?”

淳子点点头。“不过,不管怎么努力,在漂亮的程度上我始终比不上姐姐,但我也有姐姐没有的魅力。”

那是当然的,吉敷心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姐姐是个非常自负的女人,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农家女。”

“嗯。”

“我早就觉得姐姐不是我和爸爸这样的乡下人,她是另外一种人。”

吉敷突然想起在北海道见过的千鹤子生母的脸,然后又想起在今川见到的淳子生母的脸。淳子的说话不无道理。“但是,就凭这些,千鹤子就该被杀吗……”

“不仅这些,我对那女人还有其他的个人恩怨。至于染谷先生嘛,待我还算不错。”

“怎么不错?”

“染谷先生这个人很会说谎,他常说要买东西给你,但事后又找借口推托。但是他不会对我来这一套。”

“是吗?那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既然染谷对你不错,为什么你还要杀死染谷呢?”

“你又搞错了。染谷先生不是我杀的。”

“哦?那凶手是谁?”

“是他自己跌倒,刀子插进胸口而死的。”

“什么?难道染谷也想杀你吗?”

“是的,不过让他起了杀人念头的也是我。所以,这应该不在染谷先生的计划之内。自从出了姐姐的事情之后,染谷先生一直随身带着防身用的刀子。”

“那他为什么要杀你呢?”

“因为我拒绝把隼号列车的车票还给他。我为了保护自己,就一直留着那张车票。这么做也许没什么意义,但多少可以当做证据吧。那天在熊本站下车,我没有从收票口出站。”

“染谷把你叫去,就是要你交出车票吗?”

“没错,但被我拒绝了。我还嘲笑他,叫他别威胁我。”

“结果他就勃然大怒了?”

“是的,他竟然拿出刀子,说不给车票就杀了我。我害怕了,于是赶紧逃跑。他在后面追赶。因为天黑的关系,他被石头绊倒,刀子就正好刺中自己的胸膛。”

“哦,原来是这样。”

“他躺在地上不断喘气,而且一直喊着要我把车票还给他。我十分害怕,就把车票塞进他的衣服口袋里,然后一走了之……”

“原来如此,我全明白了。”吉敷也叹了一口气。自己的推理基本上没错,只是在最后有了偏差。中村和今村又问了两三个问题。疲累的吉敷默默地听着。小山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哦,你说什么?”吉敷抬起头,反问小山。

“我问你,我是否可以把淳子带走?我想做笔录。”

“啊,当然可以啦。”

淳子向吉敷、中村、今村鞠躬致意后,跟着小山出去了。吉敷因为案件终于解决而放下心头的一块大石,但伴随而来的却是虚脱感。

“对于身为单身汉的你来说……”中村一边坐在淳子刚刚坐过的椅子上,一边说道,“这恐怕是留着苦涩余味的一个案子吧。”

吉敷噗哧一笑,说道:“何以见得呢?我本来就不认为所有的女人都是天使啊。”接着吉敷又问道:“今日几号了?”

“三月五日,星期一。”中村答道。

“开始查案时是一月二十日,一晃一个半月就过去了。”

这时不知为何,吉敷脑海中突然浮现在富川见过面的坛上良江,耳畔响起她说的话:“杀人者一定会有报应。那孩子一定会报仇,她从小就是这样的。”

事态的发展确实被良江不幸言中。吉敷想把这件事告诉中村,但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干脆转头谈论别的话题。

“还弄得到蓝色列车单人寝台的车票吗?”吉敷不胜怀念地说道,“要知道我只坐了两站,在名古屋就匆匆下车回东京了,实在可惜呀。”

中村听完开怀大笑说:“只要你刑警的身份不变,想坐单人寝台旅行的梦想就永远不会实现啊。”

听中村这么一说,吉敷倒真的开始觉得可惜了。而且,因为提早下车,也失去了回故乡——尾道——的机会。说到这儿,吉敷突然想到九条千鹤子也不可能再坐第二次蓝色列车到名古屋了,心里不禁对她产生一丝怜悯之情。

5

案件圆满解决,设置在成城警署内的搜查本部便宣布解散。吉敷和中村又回到樱田门一课,继续新的工作。事后吉敷与成城警署的今村通过电话。听今村说,新桥的染谷医院已经从上一代染谷院长的母校医科大学请来了年轻的新院长。染谷的儿子还是初中生,暂时不能接手医院的工作。

不过,案件结束后只过了十天,也就是三月十六日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电话给吉敷。他就是札幌的牛越。破案后吉敷曾和牛越通过电话,向他简单说明了破案经过,并对他的协助再次表示感谢。吉敷以为有关这件案子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了。

“是吉敷先生吗?我是牛越呀。”北海道的刑警照例用悠闲的语调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富川的坛上良江?就是那个不太可爱的老女人。”

“当然记得啦。”吉敷回答道。

“那个老女人说要见东京的刑警先生,了解女儿被杀的经过。我已经对她大致说明,但她不能接受。”

“是吗?跟她见面是没问题,可是最近我走不开啊。”吉敷旁边,另外两台电话响个不停。

“不,不,她说要自己上东京去找刑警先生。我说东京的刑警都是大忙人,想尽力阻止她,不过这个老女人的脾气很倔,看样子非上东京找你不可了。”

“哈哈,原来如此。但她知道来这里的路吗?”

“那倒不成问题。总之那婆婆非上东京不可了,实在很抱歉。”牛越的语调充满歉意,好像那老女人是他家的人。

“那也没办法了。”吉敷说道,“要是她来的话,我会请她喝茶吃饭,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对不起啊,百忙之中还要让你招待那个顽固的老女人……”

“那她什么时候到东京呢?”

“明天或后天吧。”

“搭飞机吗?”

“不,大概是坐火车吧。”

“我会通知接待处留意这件事的。”

“打扰你了,不好意思。”牛越在电话中反复表示着歉意。

坛上良江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警视厅。她穿着一件清爽的浅茶色外套,化了淡妆。吉敷突然想起,春天真的来了。到咖啡馆后,良江还是没有笑容,她似乎天生没有笑这个功能。

“上次碰到你时,你对这件案子完全不感兴趣,这次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吉敷说道。

良江默不做声。

吉敷突然想知道这女人到底多大年纪了。“坛上女士是哪一年出生的呢?”看不出她是大正年间还是昭和年间生的。

“二年。”

“昭和二年?那今年五十七岁了?”吉敷还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与在北海道见面时相比,她明显老了很多。

“五十六。”良江硬邦邦地说。

“肚子饿了吗?”吉敷亲切地问道。

“不。”良江说道,“还是谈正事吧。是染谷辰郎杀死千鹤子的吗?”听她的语气,好像对染谷辰郎这个名字很熟悉似的。可能是从牛越那里听到的吧。

于是吉敷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说明了案件的详情。因为事情已经解决,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而且这个叫坛上良江的女人是被害人的生母,她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吉敷讲话时良江一言不发,眼睛也不看吉敷,只是盯着咖啡馆的天花板。不过她非常认真地听着。等到吉敷讲完,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什么话也没说。吉敷觉得有点扫兴。

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只是一直保持沉默。吉敷心想,既然如此,又何必远道跑来东京呢。从牛越那边一样可以知道这个案子的消息啊。尽管吉敷这一阵子很忙,但他还是特地放下手头的工作来招待坛上良江。吉敷正想开口下逐客令时,良江把手伸进手提袋里摸出一本东京市分区地图集。地图集还很新,看起来是刚买的。

“千鹤子是在哪里被杀的?”良江问道。

吉敷翻开大田区那一页。千鹤子遇害的地点严格来说并不确定,但应该离发现染谷尸体的地方不远。吉敷用手指着多摩川河岸一带。

“染谷也是死在这里吗?”良江冷漠地说道。

吉敷点点头。

她拿回地图集,眯起满是皱纹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地图。然后她再把地图集递给吉敷,问他染谷家是不是离这里不远。吉敷说没错,就在这一带,又用手指了大概的位置。

坛上良江叹了口气,然后把地图集放回手提袋,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想了解的事情都弄清楚了吗?”吉敷问道。

良江一边嘀咕一边点头。

“你是要去河边供花吗?”吉敷再问背对着他的良江。

她点点头,喃喃说了声“多谢”。

吉敷着实吃了一惊。

吉敷默默地送她走出玄关。推开玻璃门,她弓着背,从吉敷身边穿过,消失在阳光灿烂的东京熙熙攘攘的街头。

五天后,换成中村来找吉敷了。“阿竹,听说北海道的老女人来过了?”

吉敷几乎忘了这件事。“嗯,那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吉敷答道。

“是牛越君跟你说的吗?”吉敷一边关上抽屉,一边问道。但中村没有回答。吉敷抬头一看,只见中村脸色凝重。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吉敷再次问到。

“嗯,那个老女人好像没有回富川家里。”

吉敷迅速转向中村,表情惊讶。“什么?她还没回家吗?”

“至少现在为止还没有。”

“她失踪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先找找吧。你跟她见面时,有没有预感她可能失踪?”

吉敷回忆那天见面的情况,但根本不记得她有不再回家的蛛丝马迹。“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呀。”

“她来干什么?”

“是来听我说明案件的始末。然后向我打听她女儿被杀的地点,说要去案发现场供花。”

“哦!”中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脸上露出忧虑之色。

又过了两天,三月二十四日,星期六。牛越在电话里说坛上良江还是没有回到富川。

不知不觉间,气氛又变得凝重起来。每当同事接听电话时大声喊着“身份不明?横死尸体?在哪里?”时,总会让吉敷心惊肉跳。

但是,等待了许多天,不管是活人还是尸体,坛上良江都没有出现在吉敷面前。

在吉敷的内心里,怀疑的阴影逐渐扩展。坛上良江——九条千鹤子的生母——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究竟来东京做什么呢?如果说她想了解案情细节,有牛越跟她说明就应该足够了,再说也可以打电话来问啊。

至于去现场供花一事,吉敷也再次深入思考过。被害者的母亲去现场供花虽然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她来东京只是为了做这件事吗?吉敷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良江向自己打听地点时的样子,那句“多谢”的回答声也同时在耳中回旋。

吉敷特地挤出一点时间去多摩川现场转了一圈。由于离良江来访已经一个星期了,供奉的花束早已不见了。此时正好有二十个左右的学生在这里跑步。吉敷拿出警察证件把他们拦下,问他们是不是每天都来这里跑步。他们说是的。又问他们上周六和本周一有没有来跑步,回答一样是肯定的。但是问他们有没有在这一带看到花束,所有人都摇头。如此说来,良江并没有来这里供花。

吉敷回到警署后,影印了发现染谷尸体地点的地图,去见拘留中的淳子。淳子盯着这张地图,然后轻轻摇头说这跟染谷先生绊倒后被刀子刺中的地点不大一样。吉敷听了大吃一惊。

“你确定吗?”在吉敷追问之下,淳子似乎不太自信。但稍作考虑之后,她坚持说道:“图中的地点离河堤太近。那时候染谷说这里耳目太多,说话不方便,所以就把我远远带到河边。”

“这么说来,你们是在河边开始争吵?”

“对。”

虽然必须注意淳子可能为了逃避责任而说谎,但这时在吉敷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染谷身上被河水浸湿的运动服。尸体所在位置离河水很远,如果说染谷是在河滩上与人追逐缠斗,之后被杀死在河堤附近,那凶手非得是个彪形大汉不可。

“染谷是在河边绊倒的吗?”

“不,不是在河边。”

“那是在水里了?”

“我逃跑的时候,正好经过一段河水。”

吉敷陷入沉思,然后在继续聆听淳子的证词时,却听到更惊人的事实——她似乎看到染谷自己拔掉插在胸口的刀子。当她转身逃跑时,染谷拿着刀子在后面追赶,但没多久就被东西绊倒摔在地上。她回头观望,只见刀子插在倒卧在地的染谷胸口上。那时淳子惊恐万分,虽然不记得现场的详细状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当她回到染谷身边,把车票放进他的运动装口袋时,发现刀子已经从胸口拔出,抓在他的右手上了。

吉敷大为震惊。如果淳子说的是真的,不就表示染谷把刚从胸口拔出的刀子再度刺回自己的胸口吗?世上有这么奇怪的事吗?

吉敷决定重新审查这个案子,重新审查凶器、染谷的尸体位置、花束,以及坛上良江的失踪等与案件有关的线索。

同时对染谷辰郎的过去,也必须彻底清查。